太湖边上住了个叫韩四新的小孩儿,文革结束后,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更诡异的事。
韩四新祖籍江苏,原名韩遣兴。“遣兴”是辛弃疾的一首词,词的内容上贬世,含着当事人对现时的怨恼。韩四新的父亲韩老爹,因为不满当时一系列的政策,后来就想到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文革一开始,韩四新也出世了。
革命开始不久,有人就找到了韩老爹,告诉他这娃娃的名字有问题,得改!
韩老爹算是半个文化人,倒底不通透,对名字的问题一时并没有咀嚼出根源来。那人又说,全国上下破四旧,首先破的就是中国渊源流长的旧思想、旧文化。取个古人写的词名做名字就错了,偏偏还是影射现实现状的词。这不自找罪受吗?
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而文字语言更是隐晦得可怕。在当时的背景下,人名,店名,街名别说沾了“封、资,修”色彩的都得遭殃。就是没和革命沾边的,也得想办法沾上边,去顺着革命潮流。不然,总有人会给你套上莫须有的。
那人的话让韩老爹仔细一听,也琢磨到了厉害。谁也受不了委屈,韩老爹一口怨气是吐出来了,但吐完之后也没了底气。韩老爹迫于无奈,只得抹下脸,瞅着儿子的脑袋憋了半天,给改了个红彤彤、亮堂堂的名字。
韩四新。
破四旧,立四新。好嘛,跟着政策走,不会挨板子。
韩四新生不逢时,该读书认字的年纪,都跟着一群小屁孩到处看别人“闹革命”去了。韩老天不管儿子闹腾,儿子越积极,越能代表一家人跟资产阶级势不两立。那个年代人就这样,好像越是极端,越是能证明自己清白。
韩四新那时候皮,成天脚不沾地,就爱东窜西窜,年纪不大,性子野得很。时常有人问他:“四儿,做劳什子呀?”
韩四新说:“吃不饱,找地主皮皮要馍馍去。”
韩老爹虽然白天放纵儿子到处乱跑,但晚上把他拧回屋,关了大门,偷偷教他读书写字。
在韩四新十二岁那年,文革过去了两年。而一件怪事,也随即发生在了韩四新身上。
这天,韩四新和村里的一个娃娃在太湖边刨泥巴逮螃蟹。
“韩癫儿,麻娃说东头药王庙里有稀货,我们去钆闹猛?”一个光膀子,穿着长裤的小孩儿这么叫韩四新。
“那阴格格的,你个短棺材,不怕有赤佬?”韩四新抠着脚板上的泥巴,用手指头拈成个泥球,往太湖里扔过去。
“有毛主席在,你还艰惧啥哉?磨个缩鸡公哟!”
光膀子的小孩一下子就数落起韩四新胆小怕事,那个年岁的小屁孩,价值观不稳定,但就怕被人瞧不起,韩四新被这么一激,什么也没想,嚷着要一起到村东头看看。
“黑鳅子,你个憨胚,等到!”说话的功夫,韩四新已经被甩到了后面,忙跟着光膀子小孩儿就往村东头的方向跑。
两个小孩沿着村里唯一的一条机耕道,风风火火地窜到了村子口上,黑鳅子甩开膀子,指着村外的一片老林子说,到了。
韩四新望了望那片老林子,只看到那药王庙的砖瓦片在林子间隐隐绰绰的,但看不真切。
要平时,也没几个人愿意往那林子旁站,那儿邪得很!
远的不说,以前搞批斗的时候,红卫兵伺候过一些文化人,喜欢把他们拉到药王庙去。那庙是清中期的建筑,大殿的泥菩萨早就被敲得粉碎,两边的墙面也被抹了白石灰,添了些红色的时代宣言。
被拉过去的文化人,双手背在腰上,绑了绳子,老老实实跪在大殿中央,被几个领头的数落“罪状”。莫了,有人问道:“服不服?”文化人得大声回答:“服!”又问“认不认?”回答:“认!”
鲁迅老人家看得明白,这中国出了名堂的就是人吃人,还不带吐骨头的。那年代,受了皮肉苦的不少,文化人骨子里受不得委屈,有几个气不过,最后吊死在了药王庙。
也邪乎,自从药王庙死了人,那里就越来越冷清,甚至夏天走老林子过,都感觉里面刮出来的风透着凉气。这不是唬人的,以前晚上有几个人走林子旁过,听到里面有人说话,说着说着还骂了起来。几个人琢磨,多半是白天被批斗的人,晚上跑到这来喊冤。
这事情可大可小,路过的人想听明白具体在骂些什么,就悄悄往药王庙的大门靠近,性子急的先把脑袋伸进门里边,开始往对面大殿上瞅。
大殿的墙面刷了石灰,借着灰蒙蒙的月色,也不怕黑灯瞎火看不到人影。
可张望了半天,愣是没看清一个人影,空荡荡的大殿上,那几排新刷的标语特别扎眼。偷看的人心想不对啊,怎么光听到声音,看不见人,躲在哪儿骂呢?
几个人不甘心,开始卯足了耳力仔细辨别声音的方位。听着听着,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头皮就发麻了。
那骂声,一会儿像在大殿内,一会儿又像在大殿外的院堂内,飘忽不定。但…始终看不见人影。
撞鬼了!
几个人一联想到里面吊死过人,再看眼前的情形,还管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赶紧吓得就往林子外边跑,愣是憋着一口气跑回到了村子里头。
这几个人自然心里猜测多半药王庙闹鬼了,可这件事他们只敢悄悄在私底下说,不敢拿到台面上来。
至于后来,有不少人晚上路过老林子也听到了骂声,不用之前那几个人去传播,很快几乎全村都知道了这怪事。
不过也怪,文化大革命过去了以后,那药王庙就再没发生过晚上有人骂架的事了。就算这样,也没人愿意再接近那里,谁保证还会不会撞见不干净的?
韩四新和黑鳅子自然知道这些,现在俩人站在林子口都没有说话,但韩四新有些后悔了。
韩四新心里明白,这青天白日的,就是有那种东西,也不敢大白天出来。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害怕,只怪自己刚才嘴上太硬气了,现在正期盼黑鳅子能服软,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屁颠屁颠地回太湖边上继续逮螃蟹。
要说人小不懂事,这不太准确。韩四新当时之所以还是进去了,不是自己没长心眼,全是因为面子挂不住,害怕以后被其他小伙伴知道自己在药王庙前认了怂,那就抬不起头了。
于是韩四新咽了两口唾沫后,和黑鳅子一前一后就进了老林子。黑鳅子走在前面,大大咧咧的,一会儿功夫就把韩四新带到了庙门口。
韩四新站在门口,瞅着光秃秃的庙门。以前门上有块匾,已经被人拆掉了,大门也不见了,被人横拉了一张破竹席钉在门框上,遮了入口。黑鳅子个子不高,踮起脚站在席子边上朝里面张望。韩四新站在一旁,就感觉一股冷风嗖嗖地往脑门上撞,那风也怪,像是从药王庙里面吹出来的,特别阴森。
黑鳅子张望了一会儿,就回头招呼韩四新,俩人蹲在地上,逮住破席子的一个角,用力一扯,就扯开了一个不大的豁口。韩四新比划了一下口子的大小,刚好可以趴着钻进去。
还是黑鳅子打头,往地上一趴,扭着屁股就往里面缩。韩四新等黑鳅子进去后,也趴到地上,他当时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就顿了顿,透过口子往庙里面张望。
韩四新看到黑鳅子没有等自己,他光着脚丫一步一步往大殿上走。庙门离大殿十来米的距离,韩四新只感觉大殿上黑黢黢的,黑鳅子也不招呼他,径直走上了大殿。
深吸一口气后,韩四新也扭起自己的屁股,开始向前挪动。直到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过了竹席子后,他才吐出那口气,站起来拍着自己身上的泥巴。
拍了几下后,韩四新的手突然僵住了,他错愕地抬头向大殿上望过去。
黑鳅子不见了!
韩四新心里扑通扑通的,他也就一晃眼的功夫,却看不到黑鳅子的人影了。大殿的墙上面,写了一段标语:破除封建思想,打倒修正主义。
韩四新虽然对这些字烂熟于耳,但具体是什么意思,从来没研究过。
整个大殿上,被粉刷的白色墙面上都铺满了一层灰,墙根的地方出现了不少裂纹,甚至露出了土泥巴。除了那些颜色暗淡的大字外,大殿里阴沉沉的。
黑鳅子跑哪里去了?韩四新又在院堂内望了一圈,除了院西边搭了个草棚外,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什么也没有。
那个草棚是砌的土坯墙,不高,也不大。顶上铺了一层干草,已经发灰变色了,干草上压着一些比拳头大一轮的石头。
草棚有扇木板门,闭合着,不知道上锁没。韩四新现在心里又气又怕,暗骂黑鳅子不仗义,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本来打算进来晃荡一圈就出去,但黑鳅子不见了,韩四新有点不知所措。药王庙不大,他连大殿的横梁上都没放过,就是没看到黑鳅子的影子。
药王庙里吹来了一阵风,阴冷极了。
人有个奇怪的特性,越是提醒自己不要乱想,越是容易去想些乱七八糟的。韩四新本来是光着脚脖子的,风吹动着杂草,草尖碰着他的小腿,感觉怪怪的。结果韩四新就不自觉地想到了这庙里面闹过鬼的事。
不想不要紧,一想到这些,韩四新的腿肚子就打颤了。他一边骂自己不争气,一边又想着赶紧撤出去。他甚至想先闭上眼睛冷静一下,但又害怕等睁开眼的时候,大殿里就会出现那几个吊死的人的身影。
人胆子一小,那就会产生各种妄想,韩四新开始自己吓自己。
过了一会儿,韩四新忍不住了,他开始小声地叫唤黑鳅子的名字,声音特别轻,深怕惊动了什么。叫了几声后,没有回应,韩四新以为自己声音小了点,刚要大点声。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有人在敲门…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节奏很缓慢,有气无力的。
空荡荡的药王庙里面,竟然传来了敲门声。韩四新此时感觉自己的后背上面冒出一丝丝凉意,他不停地咽着喉咙里的口水。
仔细听着声音传来的方位,韩四新心跳开始快了起来,他咬着牙,一点点地把头转向那个草棚。
敲门声竟然是从草棚那里传来的!
谁在里面?
韩四新感觉心里揪着似的疼,里面肯定不是黑鳅子。黑鳅子要是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从大殿上跑到那个草棚里去,自己不可能看不见。
“是谁在里面?”韩四新憋足了一口气,对着草棚叫了一声。刚叫完,敲门的声音却嘎然而止了。
“咯咯咯…”与此同时,一阵怪笑声从草棚里传了出来。
韩四新一听,就感觉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一阵寒意从脚底板窜到了脖子上,心里莫名的恐惧起来。
这笑声格外凄凉,就仿佛在告诉韩四新,有谁正被关在了那草棚里面,它的一股冤屈正想从那门里挤出来。
韩四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整个药王庙里死一样的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韩四新感觉眼睛雾蒙蒙的,用手一抹,发现竟然全是汗水。
该不会是之前冤死的文化人,他们的鬼魂被锁在了里面,现在想要出来吧?
韩四新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离开这里,等出去以后叫上大人回来找黑鳅子,但他挪了挪小腿,结果发现自己四肢已经软绵绵没了力气。
黑鳅子,你倒底跑哪儿去了!
黑鳅子…等等,韩四新好像想到了什么,这笑声…怎么这么像黑鳅子的声音?
韩四新再一仔细听那笑声,却发现这…明明就是黑鳅子的声音。
“我呸,你个衰门崽儿!”韩四新反应过来,原来是黑鳅子在吓自己。
韩四新悬着的心一下就放稳当了,但他心里就冒火起来。这黑鳅子太过份了,竟然躲进草棚吓唬自己。于是他大声吼道:“黑鳅子,给我出来!”这一嗓子,在静谧的药王庙内响了个透彻,就算黑鳅子躲着的也听得到,韩四新想着等黑鳅子出来了,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韩四新喊完之后,那笑声突然停了下来。韩四新之前因为牙齿咬得太紧,现在腮帮子酸痛得很,他一边用手揉着,一边向草棚走过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韩四新发现木板门没有锁上,留着半寸的门缝。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直接冲进去对着黑鳅子的屁股来上两脚。
刚这么一想,那扇门“吱呀”的一声,竟然缓缓地开了。
韩四新瞪大了眼睛,看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灰蒙蒙的,有些干瘪。手的五指舒展开,手掌上翻,像是在讨要什么,缓缓向着门外伸出来。
但韩四新还来不及细看,就感觉自己脑袋已经炸开了。
那扇门里,随后探出了一张灰白色的怪脸,阴格格地盯着韩四新。
韩四新看到那张怪脸后,再也忍不住,喉咙里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了叫喊声,除了歇斯底里地叫喊外,他大脑一片空白。
一瞬间,那只干瘪的怪手就抓住了韩四新的胳膊,韩四新恍惚间看到那只手的手腕上绑着一块棕褐色的镯子。那镯子,像一颗獠牙,也像一块骨头。
他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