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三人到了店中,见酒楼一楼是个大堂,足以容纳近百张桌子,此时并未赶在饭点,酒楼食客却不算少,人声鼎沸。酒楼小二见有客人来,忙跑出招呼道:“客官几位,里面请。”布止见这个小二,肩上披着一块抹布,腰间系着一个围裙。长相实在难看,瘸腿并不没得什么,却又偏偏生得斜眼嘴歪,一脸褶子纵横。布止尽量隐藏自己以貌取人的心里,刻意礼貌回道:“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我们找人。”
眼前的蹩脚小二仍是笑脸相迎,说道:“不知几位客官要找哪桌,用不用小的帮忙招呼?”布止问道:“你们老板是不是姓吴?”蹩脚小二一脸狐疑状,问道:“正是,莫非几位客官要找我家老爷?”布止道:“是的,他在店里吗?”蹩脚小二摇头道:“老爷不在,不知几位找我家老爷所为何事?”布止听所寻之人不在,略有失望,回道:“是曹雪芹让我来找你们吴老爷的。”小二似是听懂了什么,忙道:“几位稍等,小的这就去通告。”布止见小二转身,追问道:“你小子刚才不是说你家老爷不在吗?”话未说完,蹩脚小二早已溜走,全未听清布止言语。布止眼望王聪聪,见王聪聪一脸不屑道:“虚伪。”布止赞同道:“何止是虚伪……”他本想再用他词,却一时词穷,只有说道:“简直是虚伪。”
少顷,蹩脚小二慌忙跑回,变得更为热情,说道:“几位老爷夫人,楼上请,我家老爷备下好茶等候着各位贵人呢。”布止听后洋洋得意,顿时觉得自己果真精贵了许多。三人跟着蹩脚小二上了二楼。二楼空间与一楼相同,却都是包间。蹩脚小二将布止等人引进吴老爷之处,便无声响地退下。
吴老爷不到五旬,留有美髯,衣着整齐精贵又不十分张扬,天气虽早已过暑却仍是纸扇不离手。他见三人进屋当即起身,笑容可掬拜道:“贵客来访,未曾远迎,还忘见谅。”
布止听吴老爷话中虽带京音,但大体算得字正腔圆,话又得体,不觉自己也正经了一些。他作揖还礼道:“哪里,哪里。是晚生来得唐突,还请吴老爷海涵。”说完便觉得自己方才说甚是得体,兀自沾沾自喜,四下张望。他见这间包房内极为宽敞,屋内家具皆是红色,虽不懂木材者也可看出名贵。家具处多制青花陶器,墙上书法水墨装饰,很有一方古色。布止不觉赞道:“吴老爷这屋子弄得真好,我一进来就感觉自己也成了一个文人了。”说完觉得这句话较自己刚进门那几句掉了不少档次,好在吴老爷似乎并不在意。
吴老爷笑道:“公子您有所不知,我幼时也曾读过几年书,也参加过科举,只是学问不济只中得举人。对书画尤为喜欢,闲来无事时便动两笔献丑。遇有人赏脸,也讨来两幅,以使蓬荜生辉。”布止笑道:“没事,你们这考试没啥年龄限制,有机会可以再考。”吴老爷听过布止所言面部笑容不减反增,但心中已然不快,说道:“公子仪表堂堂,不知道得了什么功名了?”
布止听出吴老爷话中带着几分刺,方才明白刚才他那些谦虚之词实际是为了炫耀他的举人身份和自己会书画,当即有些后悔。布止心虚道:“我没有功名。”说完忙又解释道:“主要是功名于我如浮云。我是属于不睦名利那波的,超凡脱俗说的就是我们这波人。”
吴老爷心有所宽,陪道:“原来如此,这便是了。想曹公的朋友,自和曹公兴趣相投,不似我这般俗人。不知公子怎的相识曹公,为何之前并未听曹公提及公子片语?”
布止默念三遍曹公,方才意识到吴老爷挂在嘴边的曹公就是曹雪芹。布止回道:“碰巧,我到脂砚斋喝茶,于是认识他了,他看我混得比较残,就给我一幅画。他说只要我把这幅画交给卢见曾……”布止说到此处听一声女子的咳嗽,知是王聪聪在提醒他说话得体。布止便将语速放缓,说道:“曹公嘱咐晚生,此画是卢大人期盼已久之物,务必亲手转呈。”说完冲着王聪聪使个眼色,心道:“怎么样,说得还算不错吧?”王聪聪明了布止得意心思,嘴角一瞥,似道:“马马虎虎。”
吴老爷听得明白,面露几分遗憾,说道:“原来公子与曹公也只有一面之缘。”而后脸色又回悦色,说道:“曹公丹青今在何处?不知可否有幸瞻仰?”布止故弄玄虚道:“这可就为难了,人家曹公可说了,这画很重要,必须让我亲自交给卢大人。要不……要不给你看看?行啊,吴老爷也不是外人,就给你看看吧。”
布止将手中画轴递给吴老爷,吴老爷急切且小心地将画展开。但见画布上只画了几片叶子外加几笔墨点,全无半点画功,当下迷惑,便将自己的管家喊入包房:“马五。”只听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屋内多了一人。马五身材高大,脸黑且坑洼甚多,初看似是土匪歹人,但再看时见其举动一板一眼倒是个十分规矩之人。
吴老爷将马五呼到身边,问道:“你来看看这幅画,可出自曹公之手?”马五认真端详后指着画卷角落几行字道:“小人难辨,但这字却出自曹公之手无疑。”吴老爷听马五所说与自己猜测一致,点头,又问:“既是如此,曹公所画何意?”马五“嗯”了几声,似乎有些话不方便直说,便凑到吴老爷耳边,耳语道:“想是这行人扰了曹公清修,曹公清贫无法打发便赠画敷衍。”吴老爷又想曹沾秉性,深信如此,便命马五将画收起,送还布止。
布止也是第一次打开曹沾所赠之画,看过也是极为失望。他虽未听到马五之言,但见吴老爷态度之变,也猜出几分吴老爷的心思。布止道:“曹公是什么人,那可不是一般人,他画的画咱们能看懂吗?估计只有卢大人能看懂这画。”
吴老爷已不想再与布止答对,给马五施了眼色。马五道:“卢大人在外担任知府,公务繁忙,很少到我们举头莱。几位若是心急,可到永平府知府衙门去寻。”王聪聪听出马五所言便是敷衍,但当下无策,只心中有气,却不答对,只看布止,望其机灵解围。
布止语气委屈道:“曹公说让我到你这来找卢大人的。”马五道:“既然曹公委你来找我们,我们定当全力相助。但怎奈,我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倒卢大人几面,正可谓心有余而力不足,恕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布止卖笑道:“我们在这多等几天也行。”吴老爷笑道:“不敢,不敢。几位若在我这等上几日,岂不成了举头莱的杂役了?”王聪聪听得吴老爷有意暗示,他们若要呆在举头莱,就要在这当杂役。但布止似乎并未听出吴老爷的话外之音,又似乎是有意装傻,听布止道:“吴老爷真会开玩笑。”却听马五急声掩过布止,说道:“举头莱里的杂役,每个月有一两五钱银子可领,并可吃在酒楼,住亦有安排。算得上是方圆最好的谋生之所。”
王聪聪听得生气,拉着布止便要离去。但布止却不动地,问王聪聪:“你要干嘛,上厕所吗?你自己去就行了,毕竟你是女的,我是男的。”王聪聪道:“人家不欢迎咱们,咱们还在这干嘛?”
布止何尝不想愤然离去,但他想着自己已将刘全身上的银子败光,在这古代京城,人生地疏,自己又没什么本领,出了举头莱之后再想找个杂役的差事恐都不易。生活所迫,只得应了吴老爷的安排。布止轻挣开王聪聪,脸上佯装轻松道:“他们这待遇还真不错,要是能有五险一金就更好了。”
此时吴老爷已不在坐着,起身与马五道:“这些都是曹公的朋友,也就是我吴某人的朋友,你帮我多加照顾。”又与布止道:“这是鄙人的管家,举头莱也都是他在帮我打点。你们有什么事跟他说便可,鄙人俗事缠身,恕不能久陪。”说完叫马五将三人请出包房。
众人刚出包房,马五身子变回挺直,更显高大些。他的声音变得洪亮。说道:“你们两个男的去跑堂,女的去厨房帮忙。”说着又念王聪聪颇有几分姿色,改口道:“厨房都是粗活,要不……”刘全大笑插话道:“我久居江湖,难不成真到你们这当跑堂杂役不成?方才见布止兄弟与吴老爷答对不好出声罢了。”布止见刘全自信满满便问:“你还有好的去处?”刘全道:“在此前门,有个镖局唤作兴隆。总镖师乃赫赫有名的神拳张黑五。所谓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我欲到那谋份差,糊口倒在其次,学艺乃为首要。”布止喜道:“你有这路子你不早说,那谁还跟他们这些东西混,咱们这就走?从此天下走镖,闯荡江湖。”王聪聪听得“闯荡江湖”,一时也起了些劲头,正准备跟着。却听刘全道:“镖局是个武行,入门需要有些武功根底,入门就需过得三关,兄弟你现下的武功恐怕还差着一些。”布止听后责道:“那你不早说?”之后又嬉皮笑脸看着马五,全望马五莫将他方才的话放于心上。
马五道:“难道你们还会些武功?”布止指着刘全答道:“他会,我也会,只是没他厉害。”王聪聪听布止话,不禁发笑,心道:“就你那也叫会功夫?”布止知王聪聪在笑他,却全不在乎。
马五道:“若是如此,你可以留在举头莱当个护院。我们本也是要请兴隆的人来护院的,如此省去中间东家的抽空,岂不两全齐美?”布止道:“刘全说他要去镖局,不是去保安部。”
刘全道:“走镖、护院、坐店都是我们镖师的事。”说完,全然无视马五昂首离去。布止见刘全这一转身,颇有霸气,也想效仿,但又想自己并无耍帅的资本,于是将脊背微缩,等着马五训话。
马五道:“一会叫人安排你们住下,明天过来,你们去找马小二和吴老妈子就是了。”布止道:“找吴老妈子干啥,上班的就我一人。我妹妹身子弱,万一干活的时候出点啥事,你们这可没有保险。”马五阴笑道:“不干活,还要在酒楼了吃住?恐怕老爷知悉,怪罪。”布止道:“得了吧,你可别装了,我看出来了,什么老爷怪罪,就是你不想让我们舒服。这样吧,我的工钱不要了,你就给我兄妹俩提供吃住就行了。”马五心中盘算,若如布止所言,将布止的工钱扣下,并不亏损,反还盈余,但嘴上却露得为难,喃喃道:“这个……这个不……”布止板脸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忘了我是曹公的朋友。曹公是谁?你也不想想一般的人能在姓后面加一个公字吗?就冲着曹公这面子,这事这么办行不行?我今天就看看一个曹雪芹有没有这个面子。”马五仍在犹豫,布止又道:“豪爽点,这事就这么办吧。”不待马五回应,布止拉着王聪聪便走,嘴角偷乐,心觉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