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既灭,身为江南都护的定北王整顿三军,清点伤亡后,毋庸置疑须班师回朝。而冀州太守慕致远,三年任期已至,也应回京述职。如此正好,一家三口随大军启程回京。
大军与俘虏还在途中,战报与秋惊寒的奏折已先一步呈到了御前。秋惊寒请求辞去江南都护一职,率凉州军回封地修养残躯,随着她奏折一同的还有车骑将军莫问的辞表。莫问在与高句丽的藤甲军对峙时失去了右臂,自称一副残躯不愿为将。战后,慕致远见到莫问空荡荡的右臂,愣是呆住了,他平日虽说爱露出厌弃莫问的样子,然而内心十分羡慕他这位爱妻的左臂右膀。慕大人心中既愧疚又感激,愧疚的是自私地把秋惊寒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倘若秋惊寒亲临战场,必然不会让他失去右臂;感激的是淮山向秋惊寒问策时,对莫问受伤之事只字未提,如此隐瞒必然是主将莫问的主意,而那时秋惊寒已有了身孕。她若知道莫问受了伤,又岂能在冀州坐得住。
慕致远红着眼叹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日后,你去我府上蹭饭,我再也不给你脸色看了。”
“不好意思,末将从未去过淮北王王府。”莫问逗弄着怀中的秋明哲,头也不回地道。
慕致远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慕大人,末将需要看您脸色麽?好像连您都得看将军的脸色吧?”莫问一本正经地道。
战后一身轻松,莫问这块木头竟然也会揶揄别人了。
“木头,看破不说破,懂?”慕大人眯着眸子威胁道。
莫问嘴角微微勾了勾。
十月末,定北王率大军班师回朝,臣民称颂,百官讴歌,圣上亲自出城相迎,犒赏三军,举国欢呼。夜间宫宴,君臣尽欢。
宴饮之后,秋惊寒母子被贵妃娘娘请去昭阳殿叙旧,慕致远被留在了御书房。
两年左右的时光未见,圣上消瘦得厉害,两颊的颧骨高高凸出,宽大的龙袍披在身上竟显得弱不胜衣。
宴会上,当着群臣百官,慕致远没敢说,这回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忍不住数落道:“表兄,您当注意龙体才是。文武百官,不下千人,都是拿着朝廷的俸禄,您可别把他们当酒囊饭袋养!”
圣上眯着眼睛笑叹:“有什么办法呢,旷达告老还乡,子归不愿回京助我,现在连长安也想要去凉州。”
慕致远亦笑:“长江后浪推前浪,连小阳都入仕了,这天下将来都是他们那些年轻学子的舞台。子归老矣,不回也罢。”
“真是好生羡慕你们,官袍不喜欢了随时可以脱下,朕这龙袍一穿就是一辈子。”圣上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意兴阑珊地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子归,你不想回京,难不成还想留在冀州?”
“淮北传来消息,王妃身子不太好了,子归恐怕得回乡侍疾。”慕致远面有忧色地道。
“她怎么……”圣上始料未及,微微一惊。
“父王回到故里后,对她多方管束,那对姐妹花也没少给她添堵。一来二去,郁结于心,也就病倒了。”慕致远苦笑道,“百行孝为先,子归自当回去,只是舟车劳顿得苦了惊寒与哲儿。”
“若是……若是……”圣上顿了顿,“你可得多花心思在他们母子身上。”
圣上的言外之意,慕致远自然明白,若是丁忧,日子清苦,真是得委屈爱妻娇儿,慕大人那是一万个不愿意。
“子归毕竟已经另立宗祠,分府单过。父王也还健在,他们……他们应该也不敢失了分寸。更重要的是,长安和我是那么好欺负的麽?”慕致远微笑道。
昭阳殿里灯火通明,两个女子相对而坐,一铁甲戎装,一艳丽宫装。两个孩子在一旁玩耍,大皇子中规中矩,斯斯文文,秋明哲睡意朦胧,迷迷糊糊。
“姐姐,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贵妃和颜悦色地问道。
“这称呼可使不得,微臣不敢当。”秋惊寒淡淡地道,她虽身怀六甲,依然坐得趣÷阁直。
“一趣÷阁写不出两个秋字,自然当得。”贵妃温声道,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圣上意欲撤换御林军指挥使高升,姐姐怎么看?”
“微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请娘娘恕罪。”秋惊寒纹丝不动。
“咱们姐妹间聊聊私房话,岂有姐姐说得那么严重。”贵妃似笑非笑的凝睇了她一眼,“姐姐,你就不想回京麽?”
秋惊寒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地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圣上命秋惊寒去哪儿驻守,秋惊寒就去哪儿驻守。”
“哎呦,你怎么净跟妹妹装糊涂呢。”贵妃嗔怒道,“妹妹一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希望姐姐能够助一臂之力呢。”
“娘,哲儿困,睡觉觉。”秋明哲朝秋惊寒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小短腿,张开双手求抱。
秋惊寒抱起他,冲贵妃微笑道:“哲儿这孩子娇气得很,被他父亲宠坏了,再不带他回府睡觉,恐怕得闹翻天了。贵妃娘娘,微臣先行告退了!”
“秋惊寒!”贵妃怒极,硬生生地掐断了右手无名指的长指甲。
快走到大殿门口的秋惊寒忽然止步,倚着门槛似笑非笑地道:“贵妃娘娘,微臣自从有了哲儿之后,军中的事务便极少过问,这次讨伐东夷便是最好的例子。秋某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恐怕是要辜负娘娘的厚望了。”
说完,便抱着孩子施施然往外走。殿外,早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候着了,他疾走几步,伸手抱过孩子,低声埋怨道:“又不长记性,不是说过不许抱哲儿了麽?”
“我那有那么脆弱,就抱了一会儿,不碍事的。”秋惊寒低声笑道。
次日,淮北传来讣闻,王妃病逝,慕致远夫妇上书请求丁忧去职。
圣上准慕致远所奏,但定北王秋惊寒允假奔丧,不得遽行送印,其任内文卷,择梁文锦一人代行,听候谕旨方准离任。同时,帝下诏将五万凉州军正式更名为“秋家军”,莫问任秋家军提督,授辅国大将军,正二品散官。
梁文锦授骠骑大将军,从一品。沈黑妞授云麾将军,从三品。成王府世子楚忠良求圣上赐婚,并向秋惊寒许下“永不休妻纳妾”的重诺,黑妞留京待嫁,不再随秋惊寒前往淮北。
次年正月,秋惊寒产下一对双胞胎,男孩取名明澈,女孩取名东篱。
洪庆三十五年,秋惊寒再次请旨辞去江南都护之职,举荐梁文锦继任。帝准奏,并下诏命淮北王世子慕致远服满后起复。
然而,朝廷的诏书还未到淮北,慕致远的讣告却已再次呈到了御前——淮北王病逝。帝只得作罢,命慕致远承爵丁忧,慕明澈、慕东篱一并册封,分别为淮北王世子和安乐郡主。淮北王慕致远夫妇虽远离庙堂,然一家四口皆授勋封爵,荣宠无二。
洪庆三十八年,御史大夫曲蘅下江南巡视,巧遇南游的慕致远夫妇,秋惊寒外出常以幂篱遮面,后生不明就里,皆以为淮北王王妃貌丑,暗自讥笑。慕致远大怒,挥趣÷阁留下《薄薄酒》二首。圣上闻此轶事,几经周折拿到了淮北王的手书,其诗文如下:
薄薄酒,可尽欢。
粗粗布,可御寒。
丑妇不与人争妍。
西园公卿百万钱,何如江湖散人秋风一钓船。
万骑出塞铭燕然,何如驴背长吟灞桥风雪天。
张灯夜宴,不如濯足早眠。
高谈雄辩,不如静坐忘言。
八珍犀箸,不如一饱苜蓿盘。
高车驷马,不如杖屦行花边。
一身自适心乃安,人生谁能满百年。
富贵蚁穴一梦觉,利名蜗角两触蛮。
得之何荣失何辱,万物飘忽风中烟。
不如眼前一杯酒,凭高舒啸天地宽。
其二:
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
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无祸不必受福,甘餐不必食肉。
富贵于我如浮云,小者谴诃大戮辱。
一身畏首复畏尾,门多宾客饱僮仆。
美物必甚恶,厚味生五兵。
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
丑妇千秋万岁同室,万金良药不如无疾。
薄酒一谈一笑胜茶,万里封侯不如还家。
薄酒终胜饮茶,丑妇不是无家。
秦时东陵千户食,何如青门五色瓜。
传呼鼓吹拥部曲,何如春雨池蛙。
性刚太傅促和药,何如羊裘钓烟沙。
绮席象床琱玉枕,重门夜鼓不停挝。
何如一身无四壁,满船明月卧芦花。
吾闻食人之肉,可随以鞭朴之戮;
乘人之车,可加以鈇钺之诛。
不如薄酒醉眠牛背上,丑妇自能搔背痒。
诗词二首,咋看是一人字迹,可熟知二人趣÷阁迹的圣上却知是淮北王夫妇共题。圣上掩卷叹息,久久不能言语。帝下旨征诏,淮北王不赴,回诗文一句“西园公卿百万钱,何如江湖散人秋风一钓船”。
洪庆四十四年,圣上驾崩,享年四十六,谥号英。出类拔萃曰英;道德应物曰英;德华茂着曰英;明识大略曰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