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人眼里的光太亮,又或许是掀土声在这夜里太过惹耳,叶柳和?33??倪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那人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昏暗的余光下认认真真忙着自己的事,脚下那片小小的田地,像是他的整个世界。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低低的声音像是碎片,断断续续从那人嘴巴里传出来,给逐渐寂静的夜增添了一分诡异,而忽然间,掀土声断下了,那人把铁锹放在身边,伸手在口袋里掏出了亮闪闪的东西放进了挖开的土里。
他咧开嘴笑了,露着一口白白的牙。
“请问......你在种什么?”
叶柳和汤倪忍不住好奇走上前来,离得近了,这才透过暗暗的光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件白背心和米色格子短裤,人很瘦,脸上的棱角尖尖硬硬,皮肤则显着一种不健康的白色,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的眼睛,闪着光,那光里像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流着转着,又像夜里的井,看不到深深黑黑的底。
听到声音,他抬起了头,稍稍看了两人一眼,说:“我在种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最好的东西?”
“钱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叶柳和汤倪有些发愣,往土坑走了两步,看见在那土坑的坑底有一块银币,正在黑暗中散着柔柔闪闪的光。
“你在种钱?”
“对,钱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男子重复了这句话,又重新埋下了头,把挖开的土慢慢填上,银币就被埋进了土里,他又走进屋子,提来了半桶水,用碗小心翼翼在埋了银币的干土上浇着,像是在呵护最脆弱的嫩苗。
叶柳愣愣看着男子的动作,看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就说:“钱是种不活的。”
男子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一眼,说:“为什么种不活?”
“因为钱是死物,它没有生命,没有生命就不会发芽,也就种不活了。”
男子摇摇头,说:“我种的粮食全都活了,不然我也不会活到现在,我种的粮食能活,种的钱也能活。”
“粮食有生命,钱没有生命。”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你愿意付出和等待,这老天,总会赋予你最鲜的果。”说完,他又埋下了头,小心翼翼用水浇了半碗又半碗。
叶柳不再争辩,觉着自己站在这里有些多余,就拉上汤倪走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两人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吟,像是说给他们听的,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男子叫姚千,他娘想要有三个孩子,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做大狗,一边叫着一边又等待着二狗三狗的降世,可是等了很多很多年,二狗三狗始终没有显出影子来,姚大狗这个小名被叫得久了,姚千这个名字也就慢慢被村人甚至是家里人给忘了。
姚大狗自小生活在希望村,是个难得的乖巧孩子,不哭不闹,也不到外面乱闯乱逛,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就是帮着做家事,种粮食更是一把好手。
也就因着这样,村人们看见他娘,远远就会扯开嗓子喊起来:“那不是大狗他娘嘛,你可养了个好儿子哟,要是我们家的狗崽子能像大狗一样,我这辈子的念想呀,也就了了哟。”
这样的夸赞姚大狗听得不少,可他却没有表现出丝丝毫毫的回应,吃饭睡觉做事,浸泡在自己简简单单的世界里。
姚大狗他爹是个正正经经的庄稼人,偶也去囚河里抓抓鱼,抓到的鱼不搁自家吃,都是带去镇子上卖,囚河里的鱼又大又肥,能在镇子上卖个好价钱,可路太远车费又贵,也挣不了太多,也就能去镇上逛晃一趟。
抓了鱼卖了钱,回到家里,大狗他爹就会把买来的糕点往桌上一搁,说:“钱可真是好东西,有了钱,能买粮食能买肉,还能买些点心撑肚皮,我还真不知道有啥是钱买不了的,钱真是好东西,真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姚大狗一边吃糕点,一边睁着大大的眼珠子看着他爹,糕点甜甜腻腻,他欢喜得很,吃得多听得多了,他也就觉着钱真的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在姚大狗十六岁的时候,他娘害病死了,留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守着屋子。
从那时候开始,姚大狗就发现他爹老了,头发白了,整天恹恹的模样,不下地不抓鱼了,更不会去镇子上买那甜腻腻的糕点了,因为吃不上糕点,姚大狗更觉着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姚大狗依然勤劳,不但粮食种得好打得多,还能把繁琐的家事理得井井有条,一切和他娘在世时一模样,父子俩平常的日子算不上滋美,但也饱足。
他爹一直没有从他娘下世的打击里恢复过来,或是懒日子过的时间太长熬坏了身子,他爹也在六年后跟着去了。
临终前,他爹把他叫到床前,说:“大狗啊,你从小就是好孩子,愿意干活熬得住苦,你娘下世后要不是有你,你爹早跟着去了,你这些日子做的每一件事,你爹呀都看在眼睛里。
我不担心你在我下世后会饿着,但还是希望你记住一句话哩。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你愿意付出和等待,这老天,总会赋予你最鲜的果。”
说完这话,他爹就咽气了,姚大狗把他爹葬了,嘴上开始不停念叨着那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有天黄昏,姚大狗忙完田事回到屋子里,黄色的日光透过窗子晒进来,打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嘴巴有些发干发涩,就想吃上一口甜腻腻的糕点,他想起了他爹,跟着想起了那句‘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又想起他爹临终前那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日光慢慢暗下,他忽的站起来,自言自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为什么非要种瓜种豆,不去种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哩?”
纸币不能浇水,他就拿出自己唯一一块银币埋进了土里,像种粮食一样浇水施肥,可就是不见那银币发芽,他很生气,觉着自己能把其他东西种得风风火火,怎么就种不出钱来,他开始找原因,换着地变着法种,试了好几年,那块银币颜色不褪,可却始终没有发出芽来。
就算每次都以失败作为终结,可每次只要重又把银币埋进新一片土里,姚大狗的脸上就会露出贪婪的笑,眼睛里也会亮起闪闪的光,嘴巴里一直都会念叨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他想着有一天起来床,出了屋子,就会看到自己门下多了一棵树,树上吊满银币,闪闪亮亮,那可是世上最鲜的果。
...
周末过后的第一天,叶柳和汤倪早早离开宿舍,走在通向学校的村道上。
这时候的阳光很温和,晒在人身上发着暖,汤倪拿着自动铅趣÷阁、趣÷阁芯和橡皮,而叶柳则捧着那十七本硬皮趣÷阁记本,两人都觉得手上的东西沉沉甸甸,里面像是承载着许多许多东西。
到了学校,两人进了办公室,把送给孩子们的礼物放下,就打开自己的趣÷阁记本,又把今天课程的内容认认真真看一遍。
今天将第一次站上讲台,这对他们来说很特殊甚至很神圣,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他们心里搅着荡着。
临近八点,卫铭和王岭走进办公室,两人问了声好,卫铭说:“你们昨天去学生家里家访了?”
叶柳点了点头:“和孩子们家里说了准时上课的事。”
卫铭点了点头:“想法倒是不错,但我觉得效果应该不好,孩子们来得晚,很大一部分就因着他们家。”
王岭看见办公桌上摆着的十七套文具,有些疑惑:“你们问我去镇上的路,原来就是为了买这些文具?”
“嗯,孩子们的学习条件太难了,所以就打算给他们送一套文具,或许对他们会有些帮助,说不定还能调动起他们学习的兴趣呢。”
卫铭脸上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笑:“你们都会成为好老师。”
上课的时间到了,让叶柳和汤倪失望的是,孩子们并没有都像他们期待的一样,准时来到学校,而让他们稍稍欣慰的是,这时候教室里已经坐了五个孩子。
到了九点二十分,十七个孩子都到了,这在开学第一天上午之后还是第一次,他们坐在教室里,虽然散乱不整,却让叶柳和汤倪脸上露出了笑。
王岭不再走进教室,叶柳和汤倪站在那座小小的土台上,用温和的目光缓缓慢慢在每一张脸上扫动着,像要把他们那黝黑稚嫩的小脸深深刻进脑子里。
可对于他们温和的目光,学生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冷漠着脸,麻木着眼睛,睁着愣着,和以往的日月没有任何不同。
做过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叶柳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好好相处了,我虽然是你们的老师,但我并不认为我能传授给你们多少知识。
但我希望,我可以带着你们去认识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