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承宗安坐不动径自挥毫泼墨6湘舞屏息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丁承宗的一切都毁在她的手里如今她孤苦无依求告无门唯一的绮靠却只有丁承宗她还有什么话说?丁承宗一言不6湘舞的心便如悬九仞高崖。
她俯于地房中静的可怕只能隐隐听到笔峰游走于纸上的沙沙声音。过了半晌6湘舞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来:“官人奴家知错了往昔种种奴家不敢辨言只求官人能饶恕奴家奴家愿侍候官人膝前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亦不敢稍有怨言官人饶我饶我啊……”
她一面哭、一面说一面叩头额头叩在地板上“空空”作响丁承宗把笔一提袍袖一卷轻叹一声道:“何谈一个饶字?”
他那袍袖一带那张纸便自案上飘然落下荡了几荡飘到6湘舞面前纸上墨迹淋漓只见一崖、一松一月如钩。笔划了凝练一眼望去自有一股冷肃萧杀之气扑面而来。
听清丁承宗的话6湘舞先是一呆继而狂喜:“他……他不怪我?他不怪我么?官人不忍怪我哪怕是冷落了我也没关系我今后只要小心侍奉、曲意奉迎还怕不能哄得他回心转意?”
6湘舞立即叩谢道:“官人奴家所作所为实在羞对官人官人却如此宽宏大量奴家惭愧莫名今后奴家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心一意守在官人身边……”
丁承宗又取一张纸来痴痴望空半晌举手一蘸墨汁挥毫疾写笔走龙蛇须臾停住再蘸浓墨悬于纸上半晌一滴汁如泪落下他顺势又写三字把那页纸往6湘舞面前一丢淡淡说道:“饶是不必的了合则来不合则去罢了。我丁承宗纵然是残废之身也不会容你这样的妇人!丁家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也容不得你这样的女子入祖坟!”
6湘舞一呆捧纸在手只看清顶头“休书”两个大字便是一阵头晕目眩。恍惚中只见丁承宗昂然坐着他虽矮了半截但是脊梁仍然挺得笔直就像一株孤傲的轻松。
他将案几慢慢推到一边以手据地缓缓向门口行去6湘舞惊恐之及仿佛最后一丝倚靠也要离自己而去不由悲呼一声抢上前去按住了丁承宗拖摆于地的长长袍裾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丁承宗这时她眸中的哀怨和悲伤简直连铁石心肠的人也能打动。
她只盼丁承宗肯回头看他一眼。但是丁承宗根本不曾扭头回顾他仍然一步步挪向门口那袍裾便从6湘舞纤纤的指下一寸寸滑走6湘舞失魂落魄地看着手指按住的最后一张袍襟耳中听到丁承宗低低的吟诵:“一修一切修。一断一切断。
一证一切证。如斩丝染色。一刹那顷。能至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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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承宗拉开障子门只见父亲续弦周氏牵着年方九岁的小妹父亲的两个侍妾以及几个贴身的丫环正满面戚戚地站在院中惶惶地看着他丁承宗没有言语守在门口的两个杨浩侍卫将他抬上藤椅这时他的小妹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大哥。”
丁承宗萧索地一笑柔声道:“小妹……”
他又抬头看看周氏和两位如夫人看出了她们眼中的提忧和彷徨便道:“大娘二娘三娘照顾你们是一个丁家男人的义务丁家的男人一天没有死绝你们就不是孤儿寡母。请大娘带几名贴身的丫环帮湘舞收拾一下送她离开。眼下前厅还有一些事情未了我还要赶过去二娘、三娘你们且回房去歇息这天还没塌下来呢你们不必担忧。”
周氏点了点头拉起小女儿的手两个妾室脸上也露出了感激宽慰的神色她们目注着丁承宗被两个侍卫抬上藤椅走向前厅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安定下来。
二进院落的大厅里一片冷落只有杨浩默默地坐在椅上厅门口立着两个魁梧大汉此外再无一人。
一见丁承宗出来杨浩立即站了起来。
丁承宗停在厅口与他相视良久忽然沉声说道:“扶我起来。”
杨幕刚欲举步上前丁承宗一掌虚按止住了他的动作又说一声:“扶我起来!“
左右两名大汉急忙上前将他架起丁承宗离了椅子到了杨浩近前忽然双臂一振挣脱两个大汉的搀扶“噗嗵”一声跪在了杨浩面前。
杨浩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大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丁承宗涩声道:“你对丁家情至头尽。丁家上下却对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请罪。”
杨浩忙道:“这话从何说不起丁承业害我是丁承业的事。杨浩不是那种一人结怨恨及满门的人何况我在丁府时大少爷对我百般维护那份情意我始终铭记心中。”
丁承宗苦涩地一笑黯然道:“不你不知道当初……广原防御使程大人传书邀你赴广原而我为了留住你却将书信烧掉了。“
杨浩登时怔住这桩公案终于真相大白了他原还以为叶家车行失落了这封书信没想到却是落在丁承宗手上。丁承宗将那日的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黯然说道:“你若当日便走了想来以后也不会遭遇了那些事情说起来罪魁祸是我才对。”
杨浩木然半晌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一时也是百感交集。心中些许怨气他也是有的可是叫他迁恨丁承宗以他的理智又实在做不出来。不错那封信是被丁承宗烧了可是丁承宗当日若不在那里这封信就会落在他的手中么?
丁承宗烧掉那封信不是想要害他而是看出二弟朽木难雕费尽心思想要把他留下说服父亲让他认祖归宗让他成为丁家的掌门人这算是想要害他么?至于其后造化弄人就连丁承宗也是始料不及了。如果循本需源这仇都能追索算到丁承宗的头上那自己穿越时空改变了傻子丁浩的命运算不算是害死了杨氏和罗冬儿的元凶呢?
丁承宗见他黯然出神低声说道:“我被人下毒害得生不如死最后又是你救我醒来我欠你的真是太多太多了。
丁承宗如今已是一个废人再无报答补偿你的一天只有就此了结了自己性命……”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杨浩沉声说道:“雁九所说的那番话你也听到了这个疑问我已猜到了几分可是总要从他口中逼出详情才能真相大白所以现在我还不能死我要回去查明此事。待惩治了他们我自会把性命交给你。只是……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你的身上终究是流着丁姓人的血到那时候你已是我丁氏血脉唯一的男人我想求你阖府上下这些老弱妇孺拜托你妥为照顾。”
丁承宗这番话就是把丁家的妇孺要托付于杨浩了自然丁家的财产便也尽数交托了给他可是丁承宗虽听他说恩怨分明只找丁承业算帐不会迁怒丁氏族人却知他对丁家实是深恶痛绝虽说现在那个戒律森严、家规腐朽的丁家早被丁承业打得破破烂烂面目全非如今只化作了一笔浮财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但是杨浩骨子里对丁家的那种厌恶感是不会消除的。
或许换一个人反正往事已矣死都也难复生巴不得顺水椎舟接掌丁家这庞大的财产不过是替他照顾三位夫人、两位小姐几个妇孺而已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可他却知道这财产再庞大十倍也未必打动得了杨浩的心。否则他当初宁可搬进城去寓居将丁家拱手相让时杨浩也不会仍然一意求去了。
是以这话说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浩只盼他意志哪怕稍有松动可是仔细看了半晌他还是失望了杨浩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默然良久才俯下身去双手搀住自己的臂膀低声说道:“你且起来。”
看到杨浩坚决的神色丁承宗没有再拒绝顺势被抬了起来两旁立即有人推过藤椅让他坐下。
“我这次奉旨回京绕道霸州为的就是报仇雪恨。”
杨浩望着丁承宗直言不讳地道:“我也不瞒你我知道不管丁承业做了多少错事他毕竟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除非他犯了对丁家十恶不赦的大罪只要能维护他你们还是要维护他的。”
丁承宗的两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现在……却未必了。承业是被雁九带回来的现在想来他很可能李代桃僵用自己的骨肉换掉了我真正的二弟这些我已经想到了现在差的只是一个口供罢了。“
杨浩说道:“但是在此之前你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此来霸州我本打算暗中下手杀掉丁承业和雁九。可是当我义父拿出他从草原巫师那里得到的毒药时我对你的中风昏迷产生了怀疑所以才改弦易辙想看看能否用这解药救醒你如果这药真的奏效那你被人下毒便确定无疑了相信那时你也会与我一同找出真凶。”
丁承宗愧然道:“丁家对不起你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你却一直以德报怨听你一说我更是无地自容。”
杨浩轻轻摇头说道:“如今我们想要的确凿口供虽还没有到手可这谜团已是昭然若揭了不管我们能不能从雁九、丁承业口中能否拿到确凿的证据我希望最后你能把雁九和丁承业交给我。”
“雁九、丁承业……”丁承宗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眸中露出悲愤的目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杨浩索要这两个人意味着什么他更知道杨浩完全可以不必征得他的同意而强行取了这两人的性命。杨浩肯问他肯先将这两人交予他只因心中对他还有一份情谊这情是友情还是亲情现在他还无法分辨可是至少让他孤寂绝望的心中产生了安慰、萌生了一线希望。
二人出门重新登车赶往王下庄别院行至半途迎面正撞上穆羽带着四名侍卫急急赶来杨浩愕然道:“小羽不是让你看管着雁九、丁承业看看他们说些甚么吗?怎么你把人都带出来了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穆羽一见杨浩方始松了口气脸上紧张的神色不见了欣然答道:“大人雁九挨了大人一记狠的现在还是昏迷不醒一时半晌恐难与人交谈了。属下本来是在看管着他们的可是丁大小姐说西北地方卫风倒悍大多数人家都习武功如今丁家的家丁仆从尽皆是丁承业和燕九的心腹绮仗不得如果6家的人气急攻心仗势动武大人只带四人丁大少爷又病体虚弱恐难顾及周全叫我带人来助大人一臂之力。属下想卫护大人安危才是属下的第一责任万一大人真有什么闪失那可不得了所以就带人来了。”
丁承宗双眉一锁沉声问道:“如今……是谁看管他们?”
穆羽道:“雁九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倒不打紧。至于丁承业大小姐已叫贵府的长工把丁承业绑在柱上了有那四个长工看守再加上大小姐一身武艺不碍事的。”
杨浩和丁承宗这才释怀一个重伤、一个绑起的确不虞他们还有本事逃出生天。两起人合在一起赶回姜下庄及至进了大门再到了大厅就见丁玉落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眼神直勾勾的连他们进来仿佛都未看到。杨浩和丁承宗对视一眼心中顿生古怪之感。
“玉落玉落!”丁承宗提高了嗓门连叫两声丁玉落才突然惊醒从椅子上一下弹了起来看清眼前的人她便问道:“6家来生事的人已经打了去了?”
丁承宗点点头奇怪地问道:“你心神不属的在想什么?”
丁玉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轻一掠鬓边丝轻轻地道:“大哥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他说可以么?“
杨浩和丁承宗互相看了看杨浩微微点点头丁玉落见他答应了转身便向外行去杨浩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二人拐进右侧一间厢房丁玉落转站定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道:“这半年来我常常想着不知道你会流落何方会怎样生活眼前一个人事不省的大哥。远方一个流落异乡的二哥就只剩下一个弟弟却是混帐透顶眼看着爹爹辛苦创下的这份家业被他败个精光我一个女儿家却有心无力这心……真是苦不堪言……”
照顾一个人事不省的亲人说来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是真要做下来那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与此同时还要整日与那不成器的兄弟争斗孤立无援哪一天她活的不苦?别人只看到了她如今的软弱谁又想得到她支撑到今日那稚嫩的肩膀才承受多少重负?说到底她才只是一今年仅十八岁的姑娘。
她说着两行清泪已缓缓流了出来:“你在丁家吃了太多的苦丁家对不起你。幸好……人善人欺天可不欺半年不见你已做了朝廷的高官。得你相助大哥也已醒来我也再无所求了。”
杨浩看她说话的语气、神色心中隐隐有些不详的感觉但是见她落泪还是安慰道:“丁家的人的确是对不起我可是至少……你始终不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丁玉落满脸是泪却粲然一笑:“以前没有但是现在妹妹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杨浩的心一沉促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丁玉落双膝一曲慢慢跪到了地上幽幽说道:“我知道杨大娘的死、冬儿的死虽不是承业亲手所为但他难辞其绺。我知道你此番赴京上任绕道霸州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杀了他报仇。我知道在你心中他罪无可恕……”
她泪如泉涌泣然说道:“可是不管怎么样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哪怕他在外面做了太多的错事我也做不到太上忘情、大公无私眼睁睁地看着等着你来取他的性命。不动性不动情那是佛的境界玉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杨浩沉声道:“你做了甚么?”
“我已……把他放走……”
杨浩怔仲半晌“哈”地一声笑点头道:“好很好……”
丁玉落还要说甚么杨浩已伸手制止了她问道:“雁九如今怎样了?”
“他已伤重死去。“
杨浩吁了口气脸上带着笑容眼中却殊无笑意刺得丁玉落不敢看他杨浩淡淡地道:“我这仇只是报了一半。呵呵丁家人终究要向着丁家的人哪怕他有再多的不是。站在你的立场你没有做错甚么何必向我请罪?”
杨浩虽无重话可这番话却比重责更让丁玉落难堪她被杨浩刺得心如刀割可是她实在想不出两全之计死者已矣这生者却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她如何能坐视他被人杀死?
杨浩的心中有一种失落一种无奈一种痛却只能压在心里作不得。是啊在他眼中丁承业百死莫赎但是在丁玉落眼中是怎么看的呢?那是她的兄弟。也许等她知道了丁承业的全部所为后会不作此想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向她说明的必要了。他自嘲地一笑说完拂袖便走。
丁玉落怔怔地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杨浩越是没有爆心中的怨恚之气越重这一遭走出去他是再也不会回头了。可是她又能再说什么?
过了许久她才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踽踽地跨出门去。
丁承宗正在厅中坐着四个长工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垂站在一旁屏息不敢言语。方才杨浩铁青着脸色出来二话不说径去左厢房看了看雁九已冰冷的尸体便带上自己的侍卫扬长而去丁承宗唤之不住便知出了变故立即唤来小青、小源一俟问明经过丁承宗的心也冷了。
丁玉落的心如今真是苦不堪言本来二哥回来大哥清醒她的心仿佛乌云久遮的天空终于透出了那么一线亮可是为了这个不值得怜惜却无法漠视他去死的胞弟她真是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二哥一恕而去这一生都不会再认她这个妹妹至于大哥他会宽恕自己放走了承业吗?
“大哥我……”丁玉落走到丁承宗近前刚一开口丁承宗便冷笑一声:“住口我丁家的人岂会做出你这样的糊涂事?”
“是!我是糊涂!”丁玉落勇敢地抬起头来目光不再游移:“对他妹子是心存歉疚的不管他是不是咱们丁家的人可是丁家从来不曾给过他什么他为丁家却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放走自己的兄弟他的仇人我对不起他。可是……我叫丁玉落我没有做错!”
“你……”丁承宗气的苍白的两颊涨红起来丁玉落却声音清晰坚定地道:“哪怕明知这样做会令他失望、伤心可我别无选择。这么做的原因不为了别的就因为我是丁家的人。承业做的那些事再混帐就算证据确凿就算送到官府究治也罪不至死。我知道……我知道他做了对不起大哥的事情可是按罪也只是流徙三年的罪刑就算不讲王法只讲人情大哥你就忍心杀了他么?兄弟相残爹娘九泉之下也难瞑目亦……”
“糊涂!”丁承宗气极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扇在丁玉落脸上五道指印立即凛凛出现在那清瘦苍白的脸颊上。
“出去你们都出去。”丁承宗双手紧紧抓住扶手对小青、小源和四个长工斥喝道几人慌忙退了出去厅中只留下了丁承宗、丁玉落兄妹两人。
丁承宗双目蕴着泪光痛声说道:“玉落这一遭你真是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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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湘舞低着头急急走出丁家大院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那些下人们异样的眼光脸上火辣辣的直到出了丁家的大门匆匆逃出村子到了一处无人处她才放声大哭。
寒风凛冽四野一片白雪茫茫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该往哪里去。错的已经错了再也无法回头在丁家大娘和几个丫环所谓的帮忙、实则是监视之下她羞于带上哪怕一匣饰就揣着一纸休书净身出户了。
丁承宗的休书上对她不守妇道的事只字未提只说自己已成残疾心灰意冷从此潜修佛道不染尘俗不忍耽搁妻子青春为她保留了一丝颜面可是……十里八乡早已隐约风闻她与丁承业的芶且之事如今再被丁承宗休弃能瞒得住他人耳目么?
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就这么茫然地前行下意识地朝着霸州府的方向行去。可是越往前行脚步越是沉重她的娘家因为丁承业已与她反目成仇早已不认她这个女儿如今揣着一纸休书她还如何迈进自己的家门?
6湘舞一路哭、一路走踉踉跄跄泪已哭干过了李家庄看到沃雪原野中那一条奔涌的大河6湘舞痴痴地看着河水寒风吹掠着她凌乱的头脸色都已冻得青。可她站在河边的岩石上却是一动不动。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恨丁承业还是恨她自己现在都已不重要了风吹得彻骨生寒她的心中也没了一丝暖意眼前这各河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冬儿那个被村人唾骂、被董李氏找来家人浸了猪笼的小寡妇就是死在这条河里。这一去若是见到了她也不知她会不会取笑自己那个冬儿……至少她能当众向人表白自己的爱意她所爱的人也值得她去爱。她死了有个男人肯为她与李家庄满村的强壮汉子一战有个男人肯为了她一刀两命、浪迹天涯可是自己呢?
6湘舞忽然有些羡慕起罗冬儿来:她死了总还有人惦记着她做了这么大的官还不忘要回来为她伸张冤屈女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这一辈子也该知足了。而自己呢?大概就像那水中的泡沫一闪即灭死就就了不会有一个人记得我……
6湘舞惨然一笑以袖掩面纵身便跳下了河去……
“老爷有人跳河哎……”
“是吗?”广原第一妒夫郑成和从车轿中探出头来往那大河看子看唰开一张雷老虎似的蛤蟆嘴啧啧叹息道:“图个啥咧这多冷啊。”说罢又缩回了头去。
“是啊。”车把式也长吁短叹:“虽未看清她的模样耳是瞧那身段儿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挺馋人眼的呐。”
“嗖”地一下郑成和又探出头来瞪起一双水泡眼道:“怎么说?是女的?哎哟你这个不开眼的混帐东西停车、停车快点救人!”
郑成和跳上车辕抱着暖手袋对自己的一众随从指手划了脚地道:“快快快全都给老爷我下去捞人谁把人捞起来了老爷我赏钱五贯不!十贯……还愣你娘个毬快下水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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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小小的花厅临时改成了置放丁家祖宗牌位的地方长明灯烛火幽幽散出一股淡淡的乳味清香丁承宗一身灰衣静静地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两眼望着那笔直的灯火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丁玉落悄悄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步履如猫轻得没有一点声息只是带得那烛火微微地摇曳起来。丁承宗若有所觉轻轻地转过头去只见丁玉落短袍长裤腰缠布带足下一双抓地虎的皂靴腰间一柄短剑肩上斜背一个包裹。
她的脸颊已用姜汁染成了黄色还粘了胡须打扮得像个标致、清瘦的年轻男人她头戴遮耳皮帽一身半胡半汉的打扮正是北方人惯常的远行打扮。
“大哥我已准备好了。”
丁承宗默默地转回头:“大哥知道这些日子来苦了你本以为我能处理好这些事情不想你再知道那些龌龊不堪的事情谁知竟让他弃机可趁花言巧语地诳骗了你。
可这不是你宽恕自己的理由你做错了的事你自己去补救。”
丁玉落静静地道:“我知道这一回我不会让大哥失望的。”
丁承宗道:“大哥不是因为一己之怨去揣度他。雁九死前说过的话再加上我这几天的冷静分析我绝对相信他当时得意忘形之下说的不是假话我被他们下了毒爹爹也是被他们害死的。丁承业……不是我们丁家的子孙!就算他是做出弑父之事来也是罪无容诛你明白?”
“我明白!”
“好在祖宗灵位前跪下!”
丁玉落走到一个蒲团前双膝跪下丁承宗一字字道:“现在你向爹爹向列祖列宗誓一定要报这个仇!”
丁玉落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丁承宗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着有些森然:“如果能带活的回来就把他带到列祖列宗的灵位前来如果不能就杀了他带他的人头回来不然你永远也不必回来了!”
“是!”丁玉落又是一个头磕下去丁承宗双眼溢出泪光突然扭过头去。他不是这般冷酷的人其实也不想让丁玉落一个女孩儿家去承担这样的责任可是他双腿俱废这个使命只能由妹子去完成他只能逼着自己心如铁石。
“大哥……”丁玉落走到门前紧紧腰带扭头回顾一眼问道:“丁家的宅子、田地都已被他卖掉了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丁承宗盘坐在长明灯前头也不回地道:“已经被打破了的再粘起来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模样了。田地卖了可以再买、宅子卖了可以再盖但是人心丢了想再聚起来难如登天。你走之后我便携家人去芦岭州你若完成了使命就去那里见我。“
丁玉落神色有些激动讷讷地道:“我……我们一再伤了他的心他……他会原谅我们么?”
丁承宗闭上双眼静静地道:“他原不原谅我是他的事。我如今只求心安而已。你去吧我明日便赴芦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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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坡上滚下去丁承业气喘吁吁地爬起身来一路逃来他的衣袍全都刮得破破烂烂原本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单看外表绝对是个金玉其外的佳公子可是现在他蓬头垢面几与叫花子无疑。
那个杨浩真是狠呐居然动用了霸州府的力量海捕文书撒开了去弄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万般无奈之下他不禁想起了雁九那个老奴所说的话。
反复想想他实在想不出雁九在那个时候说这么一番谎话有什么作用难道那老奴真的对我忠心若斯?他有一个在北国做将军的兄弟还甘心留在丁府照料我?
丁承业以己度人实在难以相信世上会有这样愚忠的人可是又找不出任何他坑害自己的理由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抱着万一的希望向北疆逃来。如果雁九说的是假话北地汉人也不在少数到了这里他也不必担心在南朝犯下的罪行。如果雁九说的是真话谁会知道是他杀了那老奴?找到那位叫什么卢一生的北国将军看在他大哥面上他也不会薄待了我。
存着这样的心思丁承业专挑荒山僻岭往北方走晚上便去村察中偷些吃食饥一餐饱一顿的总算到了边界。他本以为这种地方该不会有他的海捕文书了谁料进村乞讨时竟被人认了出来这种地方的民壮更是厉害一时锣鼓起里正带着民壮欢天喜地的跑来捉人吓得他落荒而逃好不容易翻过了这座雪山还好这里已是契丹人地界他总算不必再担心有人追来了。
这里的积雪极厚雪地上除了一些鸟兽的足迹看不到其他的痕迹丁承业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精疲力尽回头一看离那座山也不过走出了两里多地丁承业不由暗自叫苦:”照这样的度恐怕他还不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得活活饿死或者被野兽活活咬死。
穿过一片树林他再也走不动了抓起两捧雪来吞下肚子刚刚抹抹嘴巴就听一声大声:“兀那汉人不许乱动你是干什么的?“
丁承业扭头一看只见几个皮帽皮袄胡服打扮的大汉正站在不远处张弓搭箭地瞪视着他丁承业如见亲人声泪俱下地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是你们南院大将军卢一生的……呃……远方亲戚特来投奔啊!“
“卢一生?”几个契丹巡逻大汉满面狐疑南院大将军?这官听起来似乎官职不小可是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么个人?
北国契丹的军队属性十分复杂除了直属皇族的宫帐军、王公大臣的部曲组成的大领部族军还有契丹、奚和其他游牧民族以部落为单位组成的部族军、带有乡兵性质的五京乡丁和辽朝境外附属部落的属国军。各有统属派系众多各军的将领其他各部不熟悉也是可能的但这人既说什么大将军大家听都没听说过便有些稀奇了。
殊不知卢一生这个大将军只是北国皇帝策封的一个便宜官职他本人聚众三千在宋境与北国中间地带干的仍是打家劫舍的营生根本不是北国正式的将领。听丁承业说的慎重那几个部族军的战士倒也没有太过难为他捏了捏他的身没有携带什么武器便押着他去见自己的部族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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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咱们这便走了?”
杨浩坐在车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罪魁祸雁九已经死了虽然真相还未完全揭开至少已经知道他才是罪魁祸杨浩从雁九那几句话中也已隐隐猜出了事情的经过这不过就是民间版的“狸猫换太子”罢了丁夫人娘家遭了强盗雁九为了让自己的子孙摆脱奴婢身份移花接木把自己的儿子说成了丁夫人的遗腹子待他长大成*人便图谋害死丁家的人让自己的儿子接掌家业这种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他杨浩只是不幸表现的太出色让长子残废、次子无能的丁庭i动了心思所以成为这起阴谋的一个牺牲品。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懵懵懂懂的丁浩想必现在和杨氏仍在丁家为奴为婢主人是丁庭刮也好、是丁承业也好对他们这些下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对那个兰儿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处置措施兰儿只是一个下人她不附从丁承业、雁九也自会有别人或为金钱、或畏权势听任丁承业和雁九的摆布来做旁证陷害他在这起阴谋中她的作用实在有限罪既不致死难道打她一顿板子?
听说她已被丁承宗唤来牙婆卖了这牙婆就是柳婆婆柳婆婆约略知道一些他与丁家的恩怨也知道兰儿为虎作怅是丁大少爷的对头是绝不会给她找个什么好人家的这就已经够了。
丁承业逃了但是可以预料的是丁家他是再也回不去了自从听了雁九那句话便没有自己丁承宗也饶不了他。他再也做不了作威作福的二少爷。天大地大未必没有相遇的一天。何况他还秘密会见了赵通判寻了个别的由头让人假扮苦主举靠丁承业如今海捕文书已经撒了出去只等捉到了他便会派人通知自己这丁承业一介纨绔根本没有独自求生的能力说不定他根本就逃不出霸州辖境就被捉回来。
只是他不能等那么久他现在必须得走了他不能只为了逝去舟人活着更不能只为了区区一个丁承业活着让谁等他也不能让皇帝久等。现在他得去开封见皇帝。
车轮动了微微有些颠簸杨浩悠悠地叹了口气这趟回来还是没有打听到臊猪儿的消息。认识臊猪儿的人本就不多柳婆婆动用了那么多消息灵通的城狐社鼠对一个乡村大户人家的小家仆也没有用武之地。娘亲杨氏已经死了、冬儿也已经死了那个自幼相依为命的大良哥呢?
想起当初为霸州府挖渠河堤泥土中掘出的一副骸骨杨浩的心头不由一寒:“这贼老天欺负得我已经够狠了可不要再让猪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沉尸河底啊天大地大只求你大慈悲让我兄弟有重逢的一天……”
车轮辘辘神思悠悠杨浩想着那下落不明的臊猪儿却未料到此时芦岭州里正上演着一出“倒程”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