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灼灼,对镜梳妆,昏黄的铜镜里,倒映出两个俏丽的身影,豆岚伸手为岑可宣插上最后一支朱钗,偏头细细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问道:“小姐觉得这妆如何?”原本有些发愣的岑可宣稍微回神,朝镜面看去,眉眼玲珑秀丽,睫毛卷翘似扇,一直红润的脸颊变得苍白了些许,眸色也暗淡不少,只有唇上的点点胭脂带着些红润,令这面容变得熟悉又陌生。
“岑……可……宣……”她不自觉喃喃低语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嘴唇麻木地上下开合,仿佛不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
恍惚间,那藏于山坳的隐秘墓碑猛然窜进她的脑海,令她突然产生出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如同夏季的狂风暴雨,毫无征兆,汹涌而来。她一点点攥紧手心,近乎失神地凝视着自己的面容,缓缓张开嘴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还记得,第一次见着我时,我是什么模样吗?”
豆岚怔住,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垂下眼眸似是回忆了一下,然后弯起嘴角,看着两人镜中的模样微微笑道:“当然记得了,那时候的小姐,与今日可不大相同,浑似个小孩子模样。”她的手一只仍放在岑可宣肩膀上,另一只从她头顶的珠钗处渐渐滑落,镜面中,这动作自然得似一幅闺中画卷,“人说女大十八变,如今可全瞧不出小时候的样子了……”
偏偏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岑可宣手指一颤,原本一直握在手中的眉趣÷阁差点落地,面色更加苍白了。一闭上眼,那残旧斑驳的坟头在她眼前来回不散,“岑可宣”三个字似刀刃般划在她心间,一趣÷阁一划,模糊却深刻。
她究竟是谁?又从何而来?
当她果真红妆喜帕,嫁人为妇的那一日,又有谁能证明她就是岑可宣,而不是早早死去,埋在了一个隐秘的坟头?
此时天已经将亮未亮,窗外飞进来一只灰白色的飞蛾,扑打着翅膀在镜旁的烛火边飞旋,煽动得火光摇摇曳曳,映在岑可宣沉寂默然的面容上,昏黄的灯火如同她此刻孤寂迷惘的心。忽然,那只飞蛾围着烛火转了两圈,决绝地飞扑进火焰之中,薄纱般的羽翼还未扑打几下,便被烧掉大半……
嗤啦一声,空气中传来一缕物体烧焦的气味。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岑可宣漠然地吹灭烛火,房间一下子昏暗了不少。她微微闭上眼,睫毛颤抖不止,竟觉得这样的一个黑暗环境,与她此时的内心世界出奇的一致,令她产生一种厌世甚至想要自此躲藏起来的情绪。
她的面前是一张红木卷云纹案几,面上摆放的东西不多,两个雕了牡丹花的精致小方匣,镜匣上是一面有鸾鸟瑞兽图样的铜镜子,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紫檀盒,那紫檀盒子很是别致,四面刻了枝蔓缠绕的宝相花,背面却有鸾凤脚踏彩莲,曲颈振翅。她将那紫檀盒子移到手边,掀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了缠绕成团的艳丽丝线,以及一枚小小的发亮的绣花针。
“听说你绣花绣得十分好看,不如教教我吧。”她最后喃喃低语道,将绣花针捏在指尖,昏暗的光影下,仍能透射出点点寒凉,她两指稍微转动摸索着,脑子里却全是小时候哥哥带她去林家果园的画面。
“哥哥今后会把雨霏娶回家吗?”年幼的她望着偌大的园子,忽然意识到林雨霏平日里耀武扬威时说的话语,极有可能成真。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倘若一早有约,为人子女有时只能遵从。当然,当年的她想不到那么多,不过是被这果园子吸引了而已,觉得这大片的果园子浑似一个盛大的嫁妆。
她想要,岑子非一定也想要。
岑子非果真露出无奈又为难的神色,最后仍是笑着对她说:“要是可宣不喜欢的话,那我就不成亲好了。”这当然是说来哄她的话。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曾经是这么的纵容和喜爱她,更何况是将她一直捧在手心的爹娘?
然而,如果这世上她唯一想要依靠的人与她毫无关联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小姐要学针线?”豆岚显得惊讶非常,“小姐以前不是不爱学么,今日怎么……”
“我就要嫁人了,若是连件漂亮衣服都做不出,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去?”她语气平淡地说出这番话,全然不似平日的轻快,更仿佛是已经瞬间认命了一般。
豆岚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了,她看见岑可宣自顾自对着窗户,举起手中的红色线团穿针引线,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目光却失去了神采,心里一时五味陈杂。
说起刺绣,她当然再熟悉不过,进入紫云宮前,她父母早亡,一直是跟随在苏州一名绣娘身边做事,那绣娘姓陈,手巧得很,豆岚当年做个打下手的丫头每日帮衬着她忙里忙外,于是小小年纪就已经熟知各类绣法。后来那绣娘嫁了人,不再出门营生,她没有倚靠,又孤身四处流浪,这才几经辗转入了紫云宫。
这里面的种种,可说上三天三夜,而她对于刺绣的心得,更是无止无尽。可是此刻她却无心提及这些过往,更不想当真说与岑可宣听,她叹息一声,终于道:“小姐,前两日小武那家伙来找你,我见你情绪十分低落,便将他打发了。”
岑可宣突然就刺到了手,指尖上沁出丝丝血迹。豆岚急忙说要去拿药,岑可宣却摇摇头,将手指含进嘴里,脑中霎时间吵闹成一片。她闭了闭眼,好几次深呼吸,遭乱的心怎么也停不下来。终于起身道:“他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
一切的忐忑和不敢确定,都不如见上一面,她比任何时候都急迫地渴望见到岑子非,也比任何时候都恐惧见到他。
而这一切的答案,需从小武这里开始寻找。
岑可宣见到小武时,那家伙仍在花圃整理花草,还十分轻松地哼着不知哪个酒馆青楼学来的小调,岑可宣二话不说将他拖到角落无人之处,劈头就问:“你打听到了寒越的消息了?”这正是多日前她拜托小武为她打听的事,她心中再如何焦急万分,也只能等候,到今日,这家伙总算回来了。
小武似是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左右看看,这才站直了身子,咳嗽一声道:“那个,我可是花了好大力气帮了你忙——”
“你先说!”岑可宣打断他,压根儿没有半点空闲听他废话。
小武有些不大高兴地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招招手,让她凑近些,这才压低声音道:“我去打听了。”他一面说着话,仍旧不忘抬眼巡视四方,他们二人在一座花园的西南角落里,园中小径曲折,种了排排垂柳,假山散落其中,他们藏在一座两人高的假山后面,恰巧被遮挡了大部分的身影,待确认没人以后,他一口气说道:“有人看到他前些日子出现在洛阳城郊,消息十分可靠。”
“他就在洛阳附近?”岑可宣不自觉提高了声线。
“千真万确!”小武伸出三指指向天际,生怕岑可宣不信任他,“你不想想,他身上带着伤,仇家也不少,这种时候不是躲起来更安全?”他似是觉得自己十分聪明般自顾自揣测道:“他肯定走不远!”
“话虽这么说,但是——”
小武按下她抬起的手,“但是他的确切住处还未确定,毕竟他一直也是行踪不定的人物!”他摇头晃脑地摆摆手,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说道:“如今他的那块玉佩在你手上,说不定过几日就会找到你头上,我看你还是小心点,那家伙身手厉害,狠辣无情,万一……”
“也许你只是对他有些误解。”岑可宣见他十分自然地将寒越划为必须远离的危险人物,心里十分不自在,并试着解释道,“我觉得,说不定……他其实是个好人,只是有些苦衷……”
“哈——”小武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然而有时候沉默却比说话更能表达出一个人的态度和情绪,小武曾经差点命丧寒越之手,对他心存记恨实可理解,要改变其看法也非一朝一夕。岑可宣心中计较一番,知道现在无论她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也不打算多加辩驳,只好言简意赅地道出自己的目的:“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他。”
小武一愣,“你找他干什么?”
岑可宣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也许并不是你想像中那样,他同样也许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那么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岑可宣不敢去想,万般思绪难消难散。她最后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小武,咱们好歹朋友一场,你无论如何得帮我个忙。”
小武立马捕捉到其中的意味,脖子一缩,不大情愿地道:“你该不会让我带你去找他吧?”看见岑可宣忽然明亮起来的眼睛,小武却一瞬间面如死灰。
“不行不行。”他连忙摆手,甚至连续后退两步,直靠近了墙壁退无可退了,才说道:“你明明知道他差点儿杀了我,我是多犯贱才往他身上撞?我难道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可是——”
“而且,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想法。这个世上想找寒越的人不少,他们不乏武艺高强者。”他看了岑可宣一眼,强调道,“至少在你之上!”见岑可宣眼中并无动摇,他终于换了一个更为肃穆的神色继续说道:“然而他们的结局几乎只有一个——”他冷笑一声,突然站直身子打算离开,“那就是死!”
僻静的园林里,除了小武的话音,只有风吹拂柳的沙沙声,而小武的脚步声也渐起,走得果断又决绝。
“他很有可能是我哥哥。”岑可宣闭上眼睛缓声说道,“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小武的脚步突然就止住了。他静默片刻后慢慢回过头来,午后的阳光一点点爬上他的脸庞,跳跃轻晃,他平日嬉皮笑脸的面容上,一双深褐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从惊讶渐渐变得复杂难测,最后却转变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明白了。”他说。
那一刻,岑可宣第一次觉得,小武这家伙竟也有看起来光芒万丈的时候。
时间定在子时,园中众人熟睡之后,他们带上简单的行李便偷偷离开。岑可宣自从做了这个决定便一直心神不宁,饭也吃得极少。豆岚有些担忧地对她嘘寒问暖,她也只是敷衍地说有些困了,便遣散所有的人,独自进了屋,一个人躺在床上发愣。愣着愣着,就情不自禁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想了很多很多,她这一生中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思考一件事情,从头至尾。
当初岑家人悉数被杀,旁人不知缘由,只道岑家凄惨无辜,她却是多少知道些的。至少,她清楚对方此番作为是为夺取麒麟血玉,并且最终空手而归。
麒麟血玉作为岑家的传家之宝,其中到底有何玄机她一直不甚了解,当年分别之时,这两枚玉佩一枚被哥哥带走,一枚留在了她的身上。如今,却两枚都到了自己这里。也就是说,白家人花了那么大力气,却依旧没有找到麒麟血玉,他们岂会甘心?
这十年来,他们未曾找到哥哥,想必是因为哥哥隐姓埋名于江湖,无从查起。而自己身居紫云宫,更是一个极好的保护屏障。可是,他们不知何时知晓了自己的藏身,便使用所谓提亲的办法把自己带出紫云宫,然后……再用自己引哥哥出来,一箭双雕,正好凑齐两块。毕竟,只要岑子非多少知晓其中内情,便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左权白家的人,所以宫主才信誓旦旦地说,她必然能见到岑子非。
那么这其中因缘,宫主必定也是一清二楚。
这么一想,白莫寅和白玉枫就应该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当初要寻麒麟血玉的肯定不会是他们两个,而是他们的父亲,也就是前任庄主白连城,然而白连城死后,他们显然没有放弃,所以才策划了这次联姻。
昔日豆岚说,白玉枫是因为忌惮白莫寅,所以想寻求紫云宮为后盾,以求一时庇护。两个人虽是兄弟,然而并不是同母所生,年岁相差无几,一直为了得到庄主之位明争暗斗。可若真的是这样,白莫寅又为何会千里迢迢亲自来紫云宫接自己,还对自己一路照顾有加,保护得滴水不漏?照理说,在他的立场,他不是应该想办法毁掉这次联姻以反击白玉枫吗?甚至是在途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
这么看来,他又明明是冲着麒麟血玉来的。
到底哪一种猜测才是对的呢?或许只有见到白玉枫,她才能慢慢猜到这其中的一些端倪。
可是,她没有这个时间。若是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一双麒麟血玉早已经尽数在自己手中,那么她还能活多久?忽然,岑可宣想起昨日那个站在碧柳园门口的男子。他既然是来找白莫寅的,为何不直接进碧柳园,却要等在门口?他们又有什么话不能在碧柳园内说,而要特地换个地方?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要说的是什么?为什么要避开她,甚至避开所有人?他们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岑可宣忽然觉得很头痛,铺天盖地的问题让她有些招架不住,于是任性地将被子往头上一蒙,索性什么也不想。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哥哥,确认他安然无恙。以及,询问自己真正的身世……
当更鼓敲到子时,岑可宣早已等在了后院的一处角落里,那是她和小武约好的地方,平日人少,不易被发现。而且,这墙面翻出去便是一条大街,顺着街出去不过一会儿,就能出城门。此刻已入深夜,岑可宣等在这里,心中寂寥又忐忑,不过一会儿,她果然瞧见一个身影,轻手轻脚地朝她过来。
“你怎么才来?”
“你还打算回来吗?”
前一句是岑可宣问的,后一句是小武问的,话音落地后,两人都愣了一下,岑可宣的目光更是开始游移不定,似难以给出答案,又兴许连她自己也未想好。
“好,那我先回答你。”小武见她一时很难回答,索性抖了抖自己的包袱,率先开口了:“我不打算回来了,所以收拾东西花了点时间。”说着稍微侧了侧身,让岑可宣看清那比她想象中要来得沉的行装。
他当然可以就此离去,毕竟他本就是暂留之人,更与白家人无任何瓜葛,可以走得无牵无挂,可是她呢?岑可宣稍微抬起头,看见隐藏在黑夜和碧柳中的房檐黑瓦,那一身白衣的影子在她脑中挥散不去,心中顿时生出丝丝密密复杂又难言的情绪。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许久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十日,最多十日,若找不到他,我便回来。”
小武点点头,未再多问。两人相视一眼,便一前一后施展轻功,沿着墙壁翻出墙外,乘着淡淡的月光齐齐朝城外赶去,他们的身影如同燕子轻快敏捷,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岑可宣的房间内,一封整洁的信纸被砚台安安稳稳地压在了案几上,纸面上除了一小滴墨迹,其余一片空白。
她离去时提趣÷阁犹豫徘徊许久,终究没有留下一个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