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岑可宣便当真再也没有见过涑兰,心情也因此变得沉闷,倒是豆岚整日叽叽喳喳,各类新鲜事情说个不停,岑可宣也乏得厉害,只是叹气,任由她喋喋不休,脑子却并没有空闲过。
十七年来,她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心事,且先不说那未知吉凶的婚事,哥哥的去向也是她难解的一个谜题。关于岑子非,她其实有过不少的设想,近日来离开紫云宫在即,她更是用了大把的时间斟酌哥哥如今可能的处境。最大的揣测不过是哥哥早已经浪迹江湖,这些年孤身一人在茫茫尘世中辗转流离,居无定所。
哥哥自小疼她,定然不愿令她受半分苦楚,或是这等原因,即便多年过去,他至今仍未曾踏上紫云宫,与她哪怕只见上一面。
毕竟在紫云宫中,她至少衣食无忧。
这已是最好的境况,除此之外,也是她断然不敢多想的,便是岑子非或许已然遭遇不测甚至不在人世,那么,他这些年自然就无法入境寻来了。
如此这般细细往下推测,岑可宣更是不敢过多想象,权当不知不晓,只暗自告诫自己,这番离开紫云宫她定要寻到哥哥,若真能完成宫主的命令成功盗取邪焱剑,她也算还了恩情。自此便应当跟随哥哥而去,想法子自力更生,而非依赖于紫云宫。
终究只有岑子非才是她真正的亲人。她全然不愿考虑眼下的未知和难处,只拼命告诉自己定能寻到哥哥,竟似乎真的有那么点儿说服了自己,她甚至忍不住开始规划起今后的日子。昔日洛阳城中那般凄惨遭遇,故土早已家不成家,她与哥哥两人没有家财,如何为生?自己这些年养尊处优,实在无甚长处,多少会些武功,却到底是拿不出手的。
女子若想挣钱,正当的法子无非就那么几个,给别人当丫头她必然是干不了,或者可做些小玩意儿,比如绣些荷包锦帕拿去卖?想到这里,消沉多日的岑可宣终于起了一丝兴致,连忙招手唤了豆岚过来。
“小姐要学针线?”岑可宣点点头,笑容满面。豆岚做的衣服向来精致,绣花也是一等一的好,她来紫云宫前,据说父母早亡,一直是跟随在苏州一名绣娘身边做事,那绣娘姓陈,手巧得很,豆岚当年做个打下手的丫头每日帮衬着她忙里忙外,于是小小年纪就已经熟知各类绣法。
后来那绣娘嫁了人,不再出门营生,她没有倚靠,又孤身四处流浪,几经辗转,入了紫云宫。
因为自身喜爱刺绣做衣,她便向管事的吟秋请求跟随紫云宫的绣娘学习,吟秋见她颇有天分,便允了这事。紫云宫的绣娘皆是千挑万选而来,但豆岚自小开始学习,经过几番指点,不过两年,竟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算得上是此中高手了,跟她学这个,也算是找对了人。
豆岚奇怪地看着岑可宣:“这针线活交给我们这些丫头就行了,小姐自小便没学过,今日怎的突然想学了?”
岑可宣道:“我就要嫁人了,若是连件漂亮衣服都做不出,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去?”
豆岚面色一红,突然笑弯了眼:“是啊,小姐总算愿意认真对待自己的婚事了。”言语间,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岑可宣偏过头,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刺绣其实是件极为复杂的活计,据岑可宣所知,比如针法就有好几十种,绣的花纹也从花鸟鱼虫至各种山水风俗图画不一而足,她唤丫头抬了绣架到院子里,正身端坐于绣架旁,望着身边一排排的绣针和丝线愁眉紧锁。却见豆岚霎时间如同脱胎换骨般,站在一旁娓娓讲述,神色间真正是神采飞扬。
“小姐要学刺绣,必定要先知晓,这苏绣,湘绣,蜀绣,粤绣各不相同,有双面绣,也有单面绣,针法技巧又有直绣,盘针,套针,擞和针,抢针,平针,散错针,编绣,变体绣等等,咱们可以绣花鸟山水,倘若技法尚可,亦可以绣亭台楼阁,于绫,缎,绢,纱,麻各布料之上──”
悠扬的声线不知为何忽的戛然而止。
岑可宣奇怪的道:“怎么了?”豆岚不知为何面色忽然飘忽不定,方才的话也还未说完,莫名其妙地丢出一句“我进屋去给小姐拿件披风”,一转眼,就没了身影。
岑可宣有些奇怪,闭上眼睛静心感受了一下。起风了吗?她只觉着阳光渐弱,天气依旧闷热,仅有几丝细微的风,正打算起身伸个懒腰,却不料脚步忽的勾住凳子,一个不稳,前后俯仰间,打翻了身侧的红枣。暗红的枣粒一颗颗滚到地上,散落在青石板间,乱成了一片。
一身轻纱的女子就在院中一片狼藉之际,踏着青石板路缓缓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盈盈似水,驱散了整个午后的炎火。她停住脚步,看着岑可宣身边纷乱的绣架和散落一地的红枣,露出些微惊讶。
岑可宣垂着脑袋,忽然有种认命般的挫败感,轻叹道:“吟秋姐姐。”
紫云宫四大护法之一,吟秋。
“可宣在学刺绣?”那人望着眼前的绣架针线,露出诧异的神色。
也对,紫云宫的女子,闲暇之余应该是练剑才是,而不是刺绣,这做法如同待嫁的闺中女子,断不是普通武林女子所为。说起来,自己本身也只是商人之女,若家中未曾遭受劫难,想必今时今日,正端坐在家院中,绣着五彩的衣裳,等着爹娘为自己寻一个好归宿了吧。
“呃——”岑可宣尴尬地回道,“闲来无事而已。”吟秋摇摇头,叹道:“即便闲来无事,可宣也算有了个好志趣,庭中绣花,令姐姐我好生羡慕。”她的声音向来柔和,令人舒适愉悦。
岑可宣指了指身旁的一张圆凳,是方才豆岚坐过的,道了一声“姐姐请坐!”待吟秋缓缓坐定后,才道:“姐姐整日忙于宫主事务,这紫云宫中,倘若没了吟秋姐姐出面劳心料理,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且不说姐姐武力高强无人不知,我最是佩服姐姐办事的这份能力了,把整个紫云宫打理得仅仅有条。哪像我,跟个闲人似的,什么都不会。”说完,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作无奈状。
吟秋笑道:“也就是你这张小嘴这么甜,宫主才如此心疼你。”见吟秋抿嘴浅笑,岑可宣终于不再叙旧寒暄,问出了正题:“今日姐姐过来,可是有事?”她知道,四大护法平日都有各自的事务处理,再者住处离宁馨阁也较远,吟秋不至于闲得无聊,特地跑过来找她聊天。
吟秋果然点了点头,笑道:“那我便直说了,是宫主命我来告诉你,明日一早便启程随御景山庄的人离开。”
岑可宣惊叹出声:“这么快?”
吟秋笑道:“不然呢?宫中的姑娘们倒是希望御景山庄的公子多留几日,可惜白家二公子另有要事在身,也不便多留。”
听吟秋提起白莫寅,岑可宣只觉一瞬间,心里有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变化,她掩饰下这种奇怪的情绪,尽量坦然的问道:“莫寅公子可是住在静轩阁?”
吟秋笑得意味深长:“正是,可宣是要去拜访一下?”
“怎么会……”岑可宣立马否认,声音却越来越低。
吟秋也不再跟她玩笑,继续说道:“可宣已经十七了,这些年呆在紫云宫,想必也闷了吧。”岑可宣不好意思的笑着点头,吟秋知她心意,稍稍正色,继续道:“紫云宫外天下之大,北有御景,西有西凉,湘东唯歃血盟是尊,漠北以北雁城称王,整个江湖中多年来暗潮涌动,表面上一派祥和,私下却是相互算计,手段频出。此番北上,你必将途经洛阳,那洛阳城中更是各路人物常去之地,聚集了这天下间最为繁华的一幕。”
她转眸看了岑可宣一眼,轻声叹道:“可惜紫云宫的大门却遮蔽了你的双眼。可宣,你也该到外面去看看了。”
岑可宣自然知晓她所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
吟秋却望向她身后,望着随风晃动的重重荷叶淡淡开口:“终究是要去的,早迟又有什么区别呢?”
到日暮时分,丫头们已经在替岑可宣收拾行李,岑可宣却独自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发呆,豆岚那丫头嘴里说着去拿披风,结果竟是回屋子收拾衣服去了,真是越来越靠不住了,岑可宣在心里暗自嘀咕。桌面上放了一个精致的长形木盒,里面躺着一副画卷,她伸手轻抚着盒面,眼眸越发迷蒙。
昨日,约莫午时,她站在静轩阁外的墙口,面露犹豫,踌躇不前,头上片片紫竹哗哗作响,绿衣服的小丫头伸手推了推她,眨着汪汪泪眼哀求:“拜托了,小姐。”岑可宣瞪她一眼,叹息。
自从知晓御景山庄的人到达之后,豆岚便一再央求她向宫主或者白莫寅说一说,答应让她一同北上,岑可宣自觉此事他们大抵不会在意,豆岚却不依,生怕到时候被撵走似的,定要她去寻人说上一声。
说起来,当初是谁信誓旦旦的说陪嫁丫头定能跟去的?
这些天,宫主不知为何一直没见她,岑可宣一拖再拖,实在拗不过豆岚,又没机会见到宫主,自然只能先跟白莫寅说了,毕竟,即将要去的地方是人家的地盘。心里埋怨着真拿豆岚没办法,深吸一口气,这才踏入院中。
整个院子被紫竹环绕,静谧幽凉,空气里也透着一股安宁。只是在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她竟然就瞧见了那个人,一身白衣似雪,梨花树下,石桌旁边,正在执趣÷阁作画,墨染青丝倾垂至画卷前,原本清冷的面容上,神色却认真而专注。他听闻岑可宣的脚步声,稍微抬头看来。
岑可宣停立于原地,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风拂过脸颊,竹叶沙沙,她的心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平和。轻唤一声“白公子”后,她冲他微微一笑,缓步走近他。
白莫寅未说话,继续低下头作画,岑可宣便不好打扰,只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等待了片刻,觉得风微凉,岑可宣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正捂着嘴,便听得对方道:“先进去坐会儿吧,外边凉。”
岑可宣摇摇头,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并没有看自己,只好说,“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看你作画。”心里却想着,这人究竟是冷漠呢,还是温柔呢,倘若当真为她着想,又为何如此晾着她。然而嘴上说着,便当真朝石桌上的画卷看去,却霎时间愣住了。
画作上是一处宴会,月如薄纱,红烛摇曳,舞女翩跹起舞,更是如梦如幻,然而这等美景却并非画中主题,皆散落于周边,那最为中间的位置,却是端坐于紫檀案几边的少女。一身碧绿色衣裳,裙边绣着朵朵粉白梅花,浅黄色织锦细腰带束腰,发间斜插一支翡翠蝴蝶钗,眼梢低垂,眉头紧蹙,面上流露出怅然忐忑之色,不是自己是谁?
下意识的抬眼看他,却见他面色平静如常,仍在继续作画,亦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岑可宣却有些乱了,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点,笑吟吟的叹道:“传言白公子武功天下第一,没想到作画也这般出彩,就可宣所知,恐怕洛阳城中最有名的画师丁青洋也未必比得上。”
她说这话其实是有几分奉承的,在紫云宫这些年,她已然学会了如何讨巧,在宫主面前说些不伤大雅的讨好话,宫主只当她嘴甜乖巧,聪明机灵,故而纵容她许多。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想要在这高手如云杀手林立的紫云宫生活下去,必须要有所倚仗才行——或者是惊人的本领,或者是主人的青睐。
像岑可宣这样凭空而来的小姑娘,既没有出色的身手,又没有过人的心机,当然只能选择后者。
其实,她并非一开始就是如此。她的转变,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涑兰的提点,这个家伙平日嘻嘻哈哈,从不正经,却总是在必要的时候,意外的靠谱和老成。
她从来不敢忘记,十四岁那年,她闯入宫主房中打翻一个红釉瓷瓶时,宫主眼中凌冽的杀意。彼时进入紫云宫已有六年之久,她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在紫云宫如同苍茫大地上的一株小草,连个避身之处都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那个叫慕容齐的男人,同自己非亲非故,凭什么会毫无理由的宠着自己?
她吓得失了魂,面色苍白的站在一边,看着那个人将一片片的碎片拾起,仿佛堆砌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置放于桌面,然后坐在椅子上直直看着它们,脸色冷冽如冰封的雪夜。她的手和腿,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直到那个男人用比平日沙哑的声音淡淡说道:“你下去吧。”她才终于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的离去。
回到宁馨阁中,心里仍旧后怕,脚下一步步的走着,却好像不是自己的脚。一抬眼,正巧撞见涑兰蹲在树下逗着她的小兔子,一身白衣沾了些碎草,却浑似毫不在意。
岑可宣停下脚步看着他,他却只是自顾自用手指戳着小白兔的耳朵,另一只手晃着青绿的草条自说自话:“小白兔啊小白兔,我养你可是为了逗我开心,你若是到处乱跑,不乖乖听话,小心我把你烤来吃喽。走走,跟哥哥去找胡萝卜去!”说着,抱起小兔子摇摇晃晃的离开了去。
待涑兰的身影隐去,她突然觉得鼓胀的酸涩感像海浪一样袭来,压也压不住,终于发疯一样跑回屋里,锁上房门大哭了一场。即使门外晴空万里,斑驳的光影也只能依稀落于她的身上,眼泪如决堤的水。
六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深切的孤独和恐惧,这种认知不仅仅来源于当日的经历,更是因着她逐渐的成长而变得愈加清晰。
也是在那一年,她渴望着亲人,如同溺水人渴望着浮木,渴望着她唯一的救赎。
听了她的称赞,白莫寅却不为所动,视线一直停留在桌面的画卷上,似是不经意的道:“如此说来,岑姑娘曾去过洛阳?”岑可宣愣住,才想起自己之前欺骗他说自己来自江南,想了想,只好模模糊糊地说道:“进入紫云宫之前,确实是去过。”
白莫寅道:“世人皆赞洛阳乃当今最是繁华之地,岑姑娘觉得如何?”
“啊?”岑可宣又是一愣,忽然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只好顺着他的话答道:“是个不错的地方,就是冬日下雪,冷了些。”
白莫寅淡淡一笑,有些感慨的道:“洛阳城中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雪了。”这或许本是白莫寅对洛阳的叹惋怀念,却让岑可宣面色微红,颇觉羞赧。自己明明已经多年未曾到过洛阳,方才却夸下海口直赞他画作胜过丁青洋,岂不是明摆着是在张口乱说了么,于是尴尬的摸摸鼻子,想向他解释,又怕越描越黑,便只好傻笑了。
见白莫寅并无追问之意,她立马转移话题道:“白公子平日便喜欢作画么,可宣倒从未听闻过此事。”一边说一边围着石桌转到白莫寅身边,“就是……这画瞧着很是眼熟……”手指也不自觉尴尬地摸着鼻子。
她这模样似乎瞬间取悦了他,即便不明显,岑可宣又分明瞧见,他是在笑的。没过多久,他终于搁下了趣÷阁,望着手下的画作若有所思道:“昔日有位姑娘希望我为她做副画像,我一直未曾兑现。”算是回应了她方才提起不知白莫寅喜欢作画一事。
岑可宣眼皮微跳,不禁有些晃神,“你是为了一位姑娘才学画的?”她蓦然就想起了晚宴那夜听闻的种种,喃喃道:“莫不是公子的心上人?”说完脸也微微红了。
白莫寅视线胶着在画卷上,清浅的风稍稍吹起他肩头的长发,带着莫名的温柔眼神轻声说道:“即便不是所谓的心上人,也为她花了许多的心思。如今终于学好了作画,却不知到底值不值得曾经的这般心血了。”
“既然当初肯为她付出心血,便是昔日公子认定值得的人,公子又怎开始怀疑自己了呢。”她瞧见白莫寅抬起头来,用一种复杂又略带惊讶的眼神看着自己,心口微跳,仍继续说道:“即便你后悔为那位姑娘付出了,当日的这份心情,却是弥足珍贵的,白公子不这么认为吗?”
在紫云宫这些年,她很少这么直言直语,尤其是面对宫主时更是谨言慎行,突然这般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说完便有些后悔,却看见白莫寅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似乎在认真思考自己那未曾经过细细斟酌的话,最后他竟弯起嘴角,点了点头,“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岑可宣一下子乐了,将双手背到背后,眨了眨眼,白莫寅已经稍稍低下头来,将已经晾了一小会儿的画作吹干,认真的一点点卷起,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明明是练武之人,却并未瞧见明显的茧子,难道是不擅长用剑吗?那么,他当年打败西凉阁主陆战鸣,用的又是什么兵器呢?
她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却发现白莫寅已经整理好画卷,正安静的看定她,不急不缓地将手中的画卷递给她:“正巧你来了,这画便送给你好了。”
她一愣,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出来小心接过画,怔了怔,才仿佛反应过来似的露出惊喜:“送给我了?”白莫寅点点头,好笑地道:“这画的是谁,不给你又给谁呢?”
岑可宣立即笑弯了眼,小心翼翼将画卷抱在怀里,红着脸低声说道:“谢谢……”心里却莫名有些躁动。白莫寅却只是弯弯嘴角稍作回应,便接着一点点收拾方才用过的趣÷阁墨纸砚。
即便才认识不过数日,岑可宣还是依稀捕捉到了白莫寅的一些习性,话少,安静,看似冷淡,其实温柔,看似平和,其实漠然。此刻站在他旁边,岑可宣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她若是不开口,他便好似什么也不会主动说,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是在用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拒绝他人的靠近。
若是换做识相的旁人,大抵已经自觉离开了,可惜岑可宣偏偏在他面前会突然变得迟钝,明明对方已经摆出一副暂不理会她的姿态,她仍旧站在一边发呆似的杵着,他的侧影落在她眼里,却完完整整的撞进她的心间。
寂静,就那么于两人所在的庭院里蔓延。
直到一阵凉风吹过她的脖颈,她才终于好似被什么击中脑子,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如梦初醒般再次开口,将豆岚的事情与他说了一番。白莫寅自然是答应了,岑可宣兴高采烈的打算离去,不知为何就突然问了一句:“不知公子可有见过豆岚?”
他微微一愣,沉下眼睑思索片刻后,方才低声道:“是那晚站在你身后的小丫头么?”
岑可宣吃惊不小,她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会注意到一个站在阴影中的小丫头,她要是将这件事告诉豆岚,那小妮子指不定会乐成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她几乎笑出声来,随即点着头笑道:“就是她。她现在还等着我呢,我现在跟她说去了。”说着,跟白莫寅道了别就朝院外跑去。
直到转出了院墙,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墙壁呼吸,抱着手中的画卷,心里咚咚跳得厉害。
抬起头来,白云蓝天依旧,紫竹在头顶哗哗作响,不绝于耳,同胸口的脉动一起一伏,这陌生的情绪,直到第二日也久久不散。
此刻,她正趴靠在桌边,望着眼前精致的木盒发愣,年幼时自己也曾嚷嚷着要哥哥给自己作个画像,没想到最终替自己实现愿望的,竟是不过初见的白莫寅,真是世事弄人。偏头弯曲起手指,轻轻叩击着盒面。
哒,哒,哒。
白,莫,寅。白——莫——寅——你究竟是怎样的呢?
“可宣小姐,那幅画可是莫寅公子送的?”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岑可宣转过脸,瞧见一个脸蛋小小的碧衣姑娘,那丫头是平日里替她打扫房间的,叫做彩儿,甚是乖巧可爱。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倒是旁边的另外一个小丫头璃儿掩着嘴笑道:“可不是么,昨日去时还没有呢,去了静轩阁一趟就多出这副画了,对吧,小姐。”说完两眼亮晶晶的瞧着岑可宣。
岑可宣面色微红,佯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呢?”璃儿笑嘻嘻道:“得莫寅公子赠画这等好事,旁人可是羡慕都来不及,小姐气什么呢?”说完看了看岑可宣,见她托着下巴面露惆怅,又试探着问:“小姐要嫁给御景山庄的庄主了,怎么不高兴吗?”
岑可宣见璃儿一脸不解,便问道:“璃儿觉得应该高兴是吗?”璃儿愣了一下:“怎的不高兴?白家的公子生得可俊啦,我前些日子在采轩殿外扫落叶,正好瞧见了莫寅公子……”说到这里,那小丫头咯咯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快笑弯了。
彩儿忽然好奇道:“怎么啦?”璃儿道:“你问小姐喽。或者明日去采轩殿瞧瞧,除了莫寅公子,那御景山庄的三公子也生得好看啊。白庄主跟他们是亲兄弟,相貌定然也是俊逸不凡的。”
岑可宣听她们说得越来越不着调,便有些好笑地道:“那白家公子真是如此好,你怎么不自己嫁过去?”璃儿立马闹了个大红脸,佯作不开心的道:“小姐,您到了御景山庄,可别这般说话了,让别人听了去可如何是好。”岑可宣心里微酸,仰起脸道:“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啊,要不你替我去好了。”说着,还拉过璃儿的手,嘻嘻笑了起来。
璃儿知道岑可宣玩笑,也不恼,反而带上几分认真的说道:“我们怎有小姐好命,小姐如今一去,可就是御景山庄的庄主夫人了,不但身份高贵衣食无忧,还受人尊敬。”岑可宣突然嘀咕道:“那白公子岂不要喊我一声小嫂子?”璃儿和彩儿对视一眼,最后都捂嘴笑了起来。
岑可宣却只是叹气,总觉得这样似乎哪里不对了,却又实在说不出具体是怎么个不对,直到天色逐渐暗沉,一轮弯月升上树梢,屋中的丫头们才纷纷向她行礼退去。
明日便要离开了,涑兰却依旧再未出现。
次日清晨,豆岚早早地在门外敲个不停,随后将还在睡梦中的岑可宣拉起来,伺候她梳妆,一群丫头断断续续将她的行李送到外面。岑可宣睡眼惺忪地问道:“怎么这么早?”豆岚面上有着难掩的兴奋,见岑可宣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面带不满地埋怨道:“小姐,白公子已经在采轩殿外等你了。”
岑可宣瞧了她那副样子,忍不住调侃道:“哪个白公子?”这姓白的,可不止一个。
豆岚好像真的有些急迫,竟没有反驳岑可宣的调笑,低头抿着嘴认认真真地替她梳妆,平日里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今日倒真像个丫头了。岑可宣也不过嘴上说说,怠慢了那个人,她自己也是过意不去的,于是随便吃了些糕点,喝了点茶水便打算离去,刚迈出门,忽又折回身子从柜中翻出一些银子,装在一个锦绣荷包里随身带上。
豆岚本就打算跟她出门,见她忽的折回,正诧异间,见她如此行为,不禁失笑道:“小姐,你出门哪还需要自己带银子,先不说御景山庄不会让你出,即便你要买些私家物品,豆岚也是带了的。”
岑可宣也不解释,出门在外,自己有点银子心里才踏实,但这话定不能对豆岚说,免得那丫头说自己不信任她。于是只是笑了笑,便随着豆岚匆匆赶到采轩殿外。
白莫寅果真已等在那里,长身玉立,神情悠然淡雅,他的身后站了一名年轻男子,背上一柄入鞘长剑,面容清俊,气质静默内敛,显然是他相当信任的随侍,那晚设宴时这男子定是在场的,而岑可宣却今日才注意到这人,不禁有些惭愧。
不过她没时间多想几天前的事,当下快速行至他们面前,对晚来的事连连道歉。
白莫寅非常大度地没有说什么,倒是那个白景枫,阴阳怪气地哼道:“岑姑娘面子可真大,连我二哥也要在这候着。”这话虽然带着嘲讽,其实对白景枫平日的作风看来,也不算十分刻薄,但岑可宣听在耳边,却觉得很不舒服。幼年在洛阳时,岑家也算极为富裕的家族,作为小女儿,她是父母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更是哥哥溺爱纵容的小公主,即便这些年在紫云宫,仗着宫主的那份偏爱,也从没有任何人曾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
岑可宣其实很想反驳他一句,却又下意识的不愿在白莫寅面前失态,最后偏过头,懒得理会。恰巧此时慕容齐便从采轩殿中缓缓出来,平日里披散的头发简单地挽起一个发髻,叉一支羊脂玉簪,身后跟随两位婢女。岑可宣豆岚二人见到是他,即刻收起笑容,欠身向他行礼,慕容齐摆摆手,缓步停在岑可宣面前道:“行李都打点好了吗?”岑可宣点点头,之后又是一番简单的叮嘱寒暄。
平日里跟岑可宣关系稍近的人也纷纷赶过来送她,这是今日慕容齐特地准许的,要放在平日里,谁若是敢如此在采轩殿随意进出,那是重罪。宫主的四位护法便来了三位,正是前日晚宴时现身的三人,岑可宣见到她们,面上是掩不住的惊喜之色,忙唤道:“吟秋姐姐,馥北姐姐,璃珠姐姐。”
她们这些年大多呆在宫中,但住处离宁馨阁有些远,再者平日也都很是繁忙,所以与岑可宣的关系并不十分亲近,但也不至于毫无感情,岑可宣平日均唤她们一声姐姐。那三人含笑应声,眼波婉转。
岑可宣记起这些日子华玥已然归来,未作多想,脱口便问道:“华玥姐姐呢?”
三人面容均是一阵迟疑,倒是吟秋忽然笑道:“华玥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没有来了。她让我们代她像你告声别,可宣可会怨她?”
岑可宣张大眼睛,赶忙摇头:“当然不会。华玥姐姐怎么了?严重吗?”
吟秋道:“只是受了风寒,大夫说这些天不能吹风,过些日子,想必就能康复了。”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看了白莫寅一眼,可白莫寅神色如常,她亦未再有所暗示。
岑可宣听了这话方才松了口气,伸出脑袋四周望了望,却没有瞧见楚离,不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猜想他应该已经离宫外出,便未再多问。慕容齐将她的心思看在眼里,也不作解释,转身对白莫寅道:“那么莫寅公子,本座就不再相送了。”白莫寅拱手缓声道:“莫寅就此别过。”
简单的告别后,岑可宣便随白莫寅一行人行至山下,踏上紫云宫备好的马车向北而行。她靠窗沿而坐,撩开帘幔,紫云宫的红廊绿瓦与山中的紫竹相映成趣,雾气依旧未散,远远望去仿若仙境。她呆呆地望着紫云宫,直至那熟悉的美景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心里仍旧是一片散不去惆怅和茫然。
山峦起伏处,日渐西沉,金色的余晖洒向大地和树林,飞鸟划过天际。不觉,已是黄昏。那一日,谁也没有告诉她,华玥早在三日前,离开了紫云宫。
那个如冰雪般清冷高傲,如月华般美艳动人的女子,暂时告别紫云宫四大护法的身份,正扬鞭踏马,往洛阳赶去。她用了大量的精力东奔西走,不辞辛劳,只为了得到宫主一个承诺,那便是允她一年的自由。
这一年,她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