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里城通往那霸港的官路上,婆娑多姿的棕榈树、槟榔树,还是苍翠挺拨的琉球松,在月光下映出长长的倒影,四人不紧不慢的边走边聊,往港口的埠头走去……
三更十分,到了那霸港的货栈,苏八把货栈的外门打开,众人牵着马走了进来。
屋里被张狗儿翻得乱七八糟,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苏八一进门就趴在地上收拾了起来,也不让别人帮忙。
腾出一块地方,请郭奕和许灵儿坐到了屋里唯一的一张凳子上,苏八继续趴在地上,把该带的物件堆在一块床单上……
狗儿把床单里的东西兜起来,仔细看了看里面的物件,尽是些随身用品,连把刀具也没有。
把苏八的行装开了个结,放到了他的床上,狗儿把自己随身的短刀递给了苏八,说道:“哥哥,把这个带着防身用吧。”
苏八请狗儿也坐下来,摆着手说道:“谢谢兄弟的好意!说实话,这种东西今后再也不会沾我的手了。”
狗儿想了在马车上的时候和罗阿敏的一段对话:
“婶婶,你觉得人会变吗?”
“傻孩子,南京几年,你、我都变了。”
“我们都变了,但经历了世间沧海桑田,叔叔没变……”
……
眼前的苏八,很难让人和那位趾高气昂、权势熏天的东厂掌刑官联系起来,想着那些往事,狗儿不自觉的眼神游离了起来,嘴里喃喃地叹道:“他会变吗?”
“是指林风吗?”苏八问道。
狗儿憨笑了一声,低下了头,没有吭声。
郭奕和许灵儿也都朝狗儿望去,猜测狗儿所说的那个“他”,应该是指林风。
“呵呵,”苏八笑道:“会变的,其实善恶都是在一念之差,即便林风是铁石心肠,我坚信他也一定会变的。”
听苏八这么有把握,灵儿微笑着说道:“前些日子,我们出使吕宋的时候,如果把苏大哥带上,也许就不至于会发生这多意外了。”
“苏大哥有机会的,也许用不了太久,林风就该到琉球来了,而你这次走了之后,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真是太遗憾了。”郭奕叹道。
苏八郑重地答道:“我不管躲在什么地方,只要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便会出现,但如果我躲起来,请你们也不要找我。”说着,便和张狗儿一起开始收起了房间。
“你走啦,以后就该我住在这儿了。”狗儿嘟囔道。
“老弟,二位将军,正好有些事要给你交待几句,我在琉球住了一个多月啦,明察暗访,该了解到也掌握的差不多了,琉球对你们来讲,绝非久留之地啊!”苏八叹道。
郭奕赶忙问道:“请问苏大哥,这话从何说起?”
苏八讲道:“你们看,那霸港有三个埠头,分别是那霸埠头、泊埠头和安谢埠头,这三个埠头分别由那霸士族、首里士族、泊士族、久米士族等势力所把持,对日本国、朝鲜国和大明之间的转口贸易利益巨大,局面错综复杂,王公公为了防范倭寇,可谓煞费心机,但是他的影响力也仅限于那霸埠头,如今又有西洋人掺和其中,尚永王年幼,朝政分别由亲日派国舅马良弼和亲明派长史郑迥所把持,二人明争暗斗,政局混乱不堪,一旦倭寇来犯,或者尚永王亲日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马蹬当了巡抚管带,马鞍做了市舶司提举,尚永王身边有王公公、还有那位正妃娘娘,难道还靠不住吗?”狗儿问道。
苏八忧虑地答道:“老弟,你想的太简单了,王公公已是去日无多,我也能感觉得到,那位正妃娘娘似乎对王公公并无感恩之情,反而和亲日派的马氏父子走的很近。我猜测,这位正妃娘娘还不知道阿萍姐妹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罗文龙的两个女儿都在琉球的话,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啦!至于马蹬和马鞍二位兄弟,他们的那个官能当几天,只有天知道,你们不能不造作防范啊……”
到了这时候,郭奕真舍不得苏八走,叹道:“如果苏大哥不走的话,那可真是马氏兄弟的福分!”
“苏大哥,你为什么非要跟着那几个倭寇离开琉球?”狗儿问道。
“为了那张藏宝图,我也费劲了心机,现在已经得到了马良弼父子的信任,甚至成了马公子的心腹,但因此却得罪了王公公,又没有机会给他解释,而马良弼父子并不知道我是帮郭将军办事的,如果我继续琉球的话,我这么一个残疾人只会给大家添乱……”
听了苏八这些肺腑之言,三人都很受感动,灵儿安慰道:“我们也会托人好好照顾您在京城里的家眷。”
提起了家眷,苏八强忍着眼泪,把家中的一子二女及发妻、老母的详情介绍了一番,说着,捂着脸已经涕不成声了……
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苏八,郭奕沉默了半天,劝道:“苏大哥,请别介意,与严氏父子相比,你幸运了很多……”
苏八抹掉了眼角的泪水,讲道:“当年,自认为还算是个上进的人,曾面对苍天高呼:我很努力,我很上进,天!你为何对我如此不公!现在想来,是多么的可笑……”
“是啊,无论王侯将相,只要是人,其实都是一样的贱命。”张狗儿感叹道。
苏八答道:“郭将军刚才提醒得好!你看那严嵩前半生努力攀爬,到了位极人臣、权势熏天的位置,后半生却贪财堕落,死后落得千古骂名,儿子西市问斩,全家人身陷囹圄,瘪瘪之年在极度悲哀的中死去,你说说,生前的权势风光又有什么用呢?”
灵儿劝道:“过去的往事就不要提起了。”
也许苏八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可能今后就没机会说了,便说道:“许将军,过去的事或许已经过去了,同样的故事依然还在继续上演,就像狗儿兄弟说的那样,只要是人,其实都是一样的贱命,就连当朝首辅也不例外,或许只有皇家血脉暂时能够逃脱。不过,请你们想一想,秦、隋二世而亡,李唐、两宋也都不过二百余年,大厦将倾的时候,皇族的命甚至比蝼蚁还贱……”
在郭奕看来,苏八的话无疑是大逆不道,但也能听得出他话中有话,便赶忙看了许灵儿一眼,给了个眼神。
“说实话,别看我和奕儿姐姐走南闯北,其实都是毫无心计之人,虽然拼了性命为朝廷办事,到头来还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苏大哥,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灵儿讲道。
“那我就多说几句吧。”苏八从地上爬起来,可能是因为腿疼,显得极为疼苦,给郭奕和许灵儿深施一礼,重新坐回到了床上,接着讲道:
“二位将军巾帼不让须眉,你们的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对二位将军充满了敬意,靖康之耻、崖山之后,嘉靖年间的南倭北虏’之患,都令我等华夏子民记忆犹新,将来,倭寇之祸依然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也许你们自己不觉得,但你们的作为,在我看来可堪比岳武穆!”
“苏大哥过奖了,其实,眼下我们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哪有敢和岳武穆大人相比的奢望。”灵儿说到这儿,笑了笑,叹道:“只要我大明海清河宴,官府里老爷们都像海大人那样嫉恶如仇,也就天下太平了。”
苏八赶忙摇了摇头,似乎不以为然。
郭奕知道他和海瑞之间的过节,也笑道:“海大人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清官,期望所有的官老爷都像海大人那样,也是不可能的,只盼着官府的老爷们行君子之道,算是大明百姓的福分了!”
苏八站起身来,对着西方一抱拳,高声说道:“苍天在上,当年,我被恶魔所诱惑,做了很多对不住海大人的事情,请原谅我的无知吧!今日愿意承受世间所有的疼苦,正是为了赎罪。如今,海大人已经是我的心目中的圣人,来世做人的楷模,但请问郭将军,官府的老爷们能行君子之道吗?”
郭奕和许灵儿听了苏八的问话,都一愣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官老爷们不是自幼熟读圣贤书吗?”张狗儿也好奇地问道。
“呵呵,现在闲来无事,便来轮一轮什么是天理。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是把人说得太好了;荀子说‘人性恶’,是把人说得太坏了。狗儿兄弟,你刚刚还说人都是一样的贱命,从‘心之所生’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也就是说,性是天赋带了的;与性相对的便是伪,伪乃人为之意,因此,圣人才说苟不教、性乃迁。因此,仁、义、礼、智、信皆是伪也。”
讲到这儿,苏八似乎很有感触,摇着头继续道:“哪个人做官不想做个好官,我当年初涉官场也是一样,所谓君子,人人皆伪装,官职升的越高,越是明白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伪君子。而圣人恰恰又把人分为君子和小人,君子人人皆伪,而小人却不失天性,久而久之,天下读书人、官老爷们只会做表面文章,芸芸众生谓之小人,失去了对天理人伦的思索和辨别,大家都活到这个份上,呵呵,其实都与畜生无疑了。”
许灵儿边听边摇头,等苏八说完了,问道:“苏大哥,听你之言,难道圣人错了吗?”
“呵呵,圣人没错,海大人亲身实践了圣人的言行,得到普天下人的赞叹!但期望每个人都能践行圣人之言,恐怕难于上青天啊!君子与小人之分,其实就像我们开始时所谈论的,善恶都在一念之差,君子与小人也都是一念之差,贴着君子的标签而行小人之事的伪君子,我敢说,除了海大人,大明官府里的老爷们全部都是,连当朝首辅张居正也不例外,我看他将来的下场比严嵩也好不到哪儿去!”
苏八说到这儿,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或许,对当朝首辅张居正的评判,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
郭奕和许灵儿都露出了一副吃惊的表情,望着苏八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又听苏八低声讲道:
“而贴上了小人的标签,再想成为君子……”苏八说到这儿,摇了摇头,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声道:“恐怕比登天还难!”
张狗儿深有感触,边听边点头,问道:“苏大哥,能破解吗?”
苏八答道:“能!狗儿兄弟,二位将军,你们现在应该能理解了吗,当年在南京的时候,我为什么只用小人,而从不用君子。你们大家也都看到了,请问是谁破了我?”
“呵呵,朱辉和狗儿兄弟都是少年天性,还没学会‘伪’,你败在了这些少年的手中。”郭奕半开玩笑地答道。
“郭将军,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些兄弟之所以少年天性,不知‘伪’为何物,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其实已经离‘伪’已经不远了,何为初生牛犊,其实正是月空长老所教导的众生平等,你们看看,我费尽心机招募的那些所谓的‘小人’,在月空长老的劝导下,放下了屠刀,一个个的都立地成了佛,每当我想到此处,真的是无地自容啊!”
听了苏八的这番话,张狗儿点头说道:“苏大哥,现在算是明白了,林风也是可以改变的。”
“呵呵,少年!”苏八叫道:“我也坚信林风会变,因为我已经变了,是郭、许二位将军改变了我,我的改变也正是在善恶之间的一念之差,让我选择了善。兄弟,你还青春年少,可千万不要变‘伪’了。”
狗儿嘿嘿一乐,笑道:“我还真没改变我的天性。”
苏八坐在狗儿的旁边,拍着他的脑袋说道:“人终归是要长大的,希望将来你和朱辉等人都能保持这份天性。”
郭奕和许灵儿都未曾想过,苏八的转变竟然因她们而起,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羞涩不安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沉默了一会儿,郭奕忍不住讲道:“苏大哥太夸奖我们了,我们都没什么本事,想干的事情也没干成几件,想起来就感到羞愧难当啊。”
苏八认真地答道:“二位将军不用谦虚,凭你们二人之力,为抵御倭寇而拼命奔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然你们觉得没干成几件事,其实已经为国为民化解了很多危机,其丰功伟绩自然不在话下,更难能可贵的是,你们言行如一、至真至善,让我相信了世间还有真情,这才拿出勇气,忍辱负重的活了下来……”
四人坐而论道,虽然都是累了一天一宿了,却都没有一丝倦意……
“天快亮了,姐姐,你们请回吧,今后我就住在这儿看守货栈了。”狗儿说着,就要送郭奕和灵儿出门。
苏八也劝道:“郭将军、许将军,赶紧回吧,弥九郎待会儿就该叫我来了。”
郭奕和许灵儿辞别苏八和张狗儿,便离开了货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