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模糊,耳朵嗡嗡的,听也听不清楚……但他好像看到了,欣恬……好像听到了,她哭的撕心裂肺,喊着他的名字……
“新宇……新宇!新宇……!新宇!”
凌新宇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他艰难的撑着眼皮,混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这种痛并不是止于皮肉的痛,而是牵扯着神经的痛。
他没有幻听……
真的是欣恬在叫他,她就站在距离自己十步开外的位置,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一脸紧张的看着他,她的身体被娄立轩扯着,仿佛松开就会箭一般的朝他奔过来。
这娄立轩……怎么来了?呵,他一出面,不是等着被江奇邃抓么?
那是什么?凌新宇看到杨欣恬身边的那张……病?
怎么会有病?而且那病上似乎还躺着个人!
当即,凌新宇心下一个“咯噔”,他是多聪明的一个人,那双几乎都睁不开的蓝眸扫了一眼面前来人的架势,便看透了来人的想法。
她是打算拿江小睿作为筹码和江奇邃交换自己,是么?
杨欣恬紧紧的盯着凌新宇,看到他的眸子微微睁开,那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一点点。
江奇邃眯起眸子,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的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凌新宇看透的事情,他当然也看的明白。
只是他看不明白的是,杨欣恬怎么有这种本事,以这么快的速度找到这个地方。
就算加一个娄立轩,也不见得就有这等通天本领,谁在帮他们?
“江局长,我还真不知道一个警察局局长竟然能对一个普通老百姓动这样的私刑。”杨欣恬看着眼前的江奇邃,她的神情竟出乎江奇邃意料的冷静沉着。
杨欣恬原以为自己会崩溃,在看到凌新宇被折磨成这副样子的时候,可是心口被揪紧的刹那,她似乎就清醒的认识到,如果她的情绪崩溃了,那么就真的完了。
她要救凌新宇。
“如果他是个普通老百姓的话。”江奇邃淡漠道,他当然不相信杨欣恬会对自己深爱的人一无所知,不相信她不知道凌新宇到底有着怎样的身份。
“江局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锦,一个埋藏在地底下多年的犯罪集团,一个规模愈发让人心惊胆战的黑道组织,凌新宇可在里面扮演了个了不起的角色呢,杨小姐。”
“你说的什么我不懂,如果他犯了罪,会有公诉,怎样也轮不到江局长摆出这样的局面吧?”
江奇邃笑了一下,看了眼杨欣恬身边的病,有些明知故问道,“怎么把小睿带过来了?”
杨欣恬心口一紧,顿时觉得万分难受,内疚就像千万只蚂蚁在她的心间啃啮,让她一时间有些发不出声。
“怎么不说话了?”江奇邃冷眼看着她,突地厉声道,“是不是我不把凌新宇放了,你就会掐死江小睿?”
杨欣恬的瞳孔猛地剧烈收缩了一下,下意识的咽了下口水……
不,她不会,也不可能掐死江小睿。
江奇邃站在凌新宇身边,他拍了拍凌新宇昏昏沉沉的脑袋,而后对杨欣恬道,“杨欣恬,我是个警察,你是个善良的普通女人,江小睿在你手里,我很放心,可如果你打算拿江小睿做筹码……我只觉得可笑,你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以杀了凌新宇而眼睛都不眨,因为我确信他和黑锦脱不了关系,而我身为警察的职责就是惩歼除恶,可你呢?你可以为了救这么个男人去威胁一个全然无辜的男孩儿的性命?不仅如此,还是一个全心依赖你,叫你妈妈的男孩儿?”
字字诛心。
“你觉得我不敢?”
可杨欣恬还是要硬着头皮,装作铁石心肠般的反问!
“如果你现在能拿着匕首在江小睿的脸上划伤一刀,我就信,不仅信,还会把凌新宇给放了。”
“那是你的儿子!”
杨欣恬冲他吼道,“江奇邃,你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拿你亲生儿子的性命做赌注!你到底有没有心?!”
她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父亲……
他怎么能这么冷情,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不管她是不是下得去手,一个刚刚做完手术却被带到这种情境之下的孩子,他难道不该有些许动容么?
杨欣恬心下产生一股重重的无力感。
“杨欣恬,你不需要拿小睿来威胁我,我不要凌新宇的命。”他要的是另一个人的命。
“你要什么?”
“只要凌新宇把有关黑锦的秘密都吐露出来,把有关他们的头,黑的消息说出来,我就放了他。”
江奇邃说完,杨欣恬不知道为什么,他给出的条件明明是以凌新宇活下来作为结果,可她却觉得这是比让凌新宇死更难的事情。
事实上,杨欣恬的感觉也并没有错。
如果凌新宇能说出来,也就不至于拖到现在,拖到此刻明明一个好好的活着的人,却像死了一样。
“既然你是他最爱的人,我想你开口应该比我开口更管用。”江奇邃看着杨欣恬,继续道,“这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很多,那些犯罪分子们,谁没有自己心爱的珍惜的人,而那些爱着和珍惜的恰好是犯罪分子的人,不就都和你一个立场?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杨欣恬,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哪里还存在什么法律?”
“我说过,如果江局长此刻拿着证据对我的丈夫提出公诉,而罪状成立,我甚至愿意陪着他一起伏法,可江局长现在将他藏在这么个鬼地方,把一个好好的人折磨成这样,我看不到法律,看不到公正,看不到我的爱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只看到一个本应公正的警察局局长如今干着绑匪的事情!”
杨欣恬这辈子没有想过要站在正义这样的词汇对面,但她这辈子从认识凌新宇开始,所想的就是和他并肩而立。
江奇邃说的没错,杨欣恬早先便知道凌新宇多多多少少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即便那样,她也没有想过因为这个原因和他分开。
从爱上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他犯了法,她陪他伏法,如果他在牢里待一辈子,她就在牢外等他一辈子,如果他死了,那她就替他守寡。
就是这样而已。
杨欣恬的话大概是说中了江奇邃心虚的点,所以江奇邃没有再和她辩驳,而是捏着凌新宇的下巴,“是要坚守你心里那点一文不值的仗义,还是要和你爱的人平平安安的回去。”
凌新宇瞥了江奇邃一眼,而后视线落在杨欣恬身上……
那幽蓝的眸子里包含了太多的悔恨,太多的遗憾,太多的歉意以及太多的深情。
当时,杨欣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以前,他都肯用这样诚实的目光看自己的话,该多好。
说实话,她很想劝凌新宇,都说出来吧,黑锦也好,黑也好,都说出来吧,说出来就能保住你的命,说出来,我们就还有未来……
她很想这么劝,但是出口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番话,“新宇,什么都不用说,不管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江奇邃问的每一个问题,你都不要说,不要回答。我不信他。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情,咱们不做。”
话音刚落,江奇邃的眸子立刻凶猛眯了起来,而跟着江奇邃的警察一个个都不由自主的把视线放到了这个看起来并无所长的女人身上。
和凌新宇一起被抓的黑锦兄弟们都被捆在一起扔在了墙角,一个个看似什么都没有做,一副蔫儿的样子,实质上没一个人的脑子此刻是空白的,全都在飞速运转着,近五十个小时的时间,他们这一双双眼睛早已经把所在环境绘制成了一张立体地图在脑中来来回回的转着。
怎样逃,怎样杀出去的演戏也已经在脑中模拟了上百遍!
然而就当他们专心致志的研究时,杨欣恬的这句话让他们放下了脑中的思考,定睛望向这个女人。
杨欣恬,他们都是知道的,可以说是凌新宇最在乎的人,只是他们也明白,凌新宇是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这个女人。
他们想,换了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混黑道的,恐怕都不会有好脸色吧……
现在,这个……大嫂?不仅没让凌新宇出卖黑锦以求保命,反而让凌新宇咬紧牙关,不要妥协?
她……是真的来救凌新宇的?
一时间,几个人的眼神交流来交流去,摸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
江奇邃刚开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杨欣恬打断,“江奇邃,你说得对,我是没有勇气杀死小睿,但是娄立轩可以。”
一直没有开口的娄立轩愣了一下。
杨欣恬继续道,“娄总,如果江奇邃弄死了凌新宇,麻烦你送小睿一程。”
江奇邃紧紧盯着杨欣恬,他总觉得这女人在打算着什么……
果然!
她竟迈出了步子,直直的向他走来,“你有你的正义,有你的手段,有你要坚守的东西,为此,你可以不择手段。你觉得凌新宇有罪,所以你能这么对他,但我呢?我不过一个无辜的普通老百姓,你能对我做什么?”
“……”
江奇邃浑身僵住,他的枪……没有办法对着杨欣恬。
“小睿是你的儿子,我相信人再冷血,也不会毫不顾忌自己的亲生骨肉,你这般有恃无恐,不过是仗着你把对小睿的感情藏的很深,不过是仗着这份感情不在明面上,不过是仗着,新宇是我的命,所以我比你要胆小,比你要谨慎。”
“可是江局长,这世上并非不是黑就是白,黑与白之间的界限那么模糊,错与对之间的界限又是那么难以分辨,你就确定你所做的不会有失误,你的判断不会出错?”
“你抓新宇,对他动私刑,无非是因为你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一份能够百分之百给凌新宇定罪的证据!而现在,你又打算怎么对我呢?扰乱公事?也用枪指着我,还是把我也绑起来用尽刑罚?不过你又要逼着我说什么呢?从新宇嘴里翘不出来的,或许会从我这个女人嘴里翘出来也不一定……是么?”
“杨欣恬,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当场枪决了凌新宇!”
江奇邃厉声道,坚硬的枪管口抵着凌新宇的脑门。
谁知杨欣恬的步伐依旧,没有半点迟缓,明明是走在钢丝线上,却那么笃定……
“你枪决了新宇,小睿会陪葬,我会替他们收尸,新宇是我丈夫,小睿是我儿子,下半辈子,我会一直守着他们父子俩。”
“欣恬……”
杨欣恬看到凌新宇那幽蓝的眸子像大海一般深,充盈着水光。
她冲他一笑,一如十八岁初见的那一瞬,笑得阳光灿烂,无所顾忌,笑的没脸没皮,却真诚不已。
“新宇,你别怕……”
其实来到这,看到凌新宇的刹那,她似乎就已经明白了,哪怕是从这里走出去,新宇也不一定就能活……
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她不再是年轻无知的女孩儿,把什么都往最好的地方去想,他浑身都是血,那双手腕血肉模糊,那么远的距离仿佛也能看得到骨头……
“你别怕,你不会失去我……”
这句话对凌新宇来说,有多重要,不会有人明白。
那是他漆黑人生中的光,是他茫然无措的一颗定心丸,是他冰冷世界里的一缕暖阳……
他……不会失去她么?
“新宇,新宇!新宇……新……宇……”杨欣恬就这样念着他的名字,或认真,或俏皮,或可爱,或不舍,或深情……一声声的念着,而后神奇般的站在了他面前,双手捧上他的脸颊。
好冰……
他浑身都在发抖,死亡离他这么近这么近,死神此刻是不是就拿着把镰刀站在他的身后?
杨欣恬抱住了他冰冷的身躯,轻轻拍着他的背,“嘿嘿,我又抱住你了!”
嘿嘿……我又抱住你了!
这语气……好像他依旧是那个不怎么搭理她却又让她死心塌地的凌新宇,而她是怎么甩都甩不掉的杨欣恬。
凌新宇想说什么,喉咙口一甜,一口血就这么吐了出来。
杨欣恬紧紧的紧紧的抱着他,“没事了,以后再不会有人分开我们了……”
再也不会有人分开我们了。
凌新宇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杨欣恬身上,她就这么抱着他,微微侧首,唇落在他冰凉的耳朵上,眼泪无声滑落……
还好,最后抱紧了你。
之后发生了什么,杨欣恬记不太清了,只是枪声骤起,像是跨年夜在头顶掀起的那一阵阵烟花炸裂,很响,每一声都扣在人心头上。
然后有人从她怀里把凌新宇抱走了,那人动作很快,力道也很足,回过神来,哦……那是新宇赔了命也不想背叛的男人——黑。
然后有人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用力摩挲着她的身体,想要止住她浑身停不下来的颤抖。
“还以为你真的能那么潇洒。”
娄立轩叹了口气,搂着早已失了神,脑中一片空白像个木偶般的她离开这地方。
“新宇……”
死亡可以让所有的负面情绪,所有的恩怨变得没有意义,却不会让一个人心里的爱变得没有意义。
杨欣恬再醒过来的时候,是活活疼醒的,心脏在梦里仿佛都被人紧紧揪住一般。
睁开眼睛的刹那,有一瞬的恍惚,恍惚中带着满满的庆幸,啊,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可怜的是,真的只有那么一瞬,她的指尖还是冰凉冰凉,怀里好像塞着一块冰块,难以捂热的冰块……
凌新宇……不在了。
她茫然的看着天花板,然后一层有一层雾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哭了,身体蜷缩起来,她像个被人彻底抛弃的孩子般无措可怜的哭着。
眼睛一闭,是他的脸,眼睛一睁,还是他的脸。
欣恬……欣恬……欣恬……
他一遍遍的喊着她的名字,喊着……对不起,喊着……原谅我……喊着……我爱你……
幸福总是那么短暂,短暂到……还没来得及抓紧,它就已经溜了。
说到底,是她这个人运气太糟糕,喜欢上这么一个人……
如果换了任何一个其他人,她是不是不会这么痛苦,不会受这么多的磨难?
“咚咚”……
敲门声响起,病房的门被推开。
杨欣恬整个人都缩在的一角。
被子被人拉开,杨欣恬没了任何遮蔽,她把自己缩的更紧……
“起来。”
凌爵的声音乍然响起,杨欣恬愣了一秒,而后心里的疼痛比之前更甚,四面八方奔腾的河流就这么猛的冲撞汇集在她心口,回身,双手一把绕过凌爵的脖子,哭的撕心裂肺,“哥——!呜呜呜呜……救救我吧……呜呜呜……”
她快疼死了……
凌爵沉着眸子,闭了闭眼,把她抱紧,“你这白痴!出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联系我?!”
“呜呜呜……”
“哭!现在哭有什么用!”
“啊……呜呜……”
凌爵骂的凶,她哭的也更凶!
病房的门半掩着,杨欣恬的哭声就这么传了出去,在整个楼道里响着。
“哥……呜呜……哥——!”
她像个孩子,不,她一直都是个孩子……凌爵的心跟着被揪疼,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他还没死,你就哭成这样,要真死了,我看你能活活的哭死!”
“呜呜……哥……呜呜……”
杨欣恬哭的肝肠寸断,凌爵说了什么,她就算听进了耳朵,也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直到这长长的反射弧起了反应!
哭声戛然而止!
她带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惊愕的看着凌爵,“你,你说什么?”
凌爵叹了口气,“他还没死,但还在重度昏迷中,能不能度过危险期,还要看。”
“没,没死?!”
凌爵眉头一扬,“听这语气,你是希望他死?”
“不,不不不!他,在哪儿?!”
“五楼重症监护室。”
凌爵说完,杨欣恬一张脸往凌爵胸口胡乱擦了一通,而后下就奔了出去!凌爵僵在原地,看着自己胸前这一摊液体……额边青筋突突的直冒!
女大不中留!真是一点也没错!
杨欣恬一路奔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口,重症监护室是不允许随便进出的,她隔着玻璃,看着病上带着呼吸器的男人,他的脸色很苍白,可是呼吸器上不断的有喷出的雾气……
那是凌新宇在呼吸。
那是他在呼吸!
杨欣恬的双手趴在玻璃上,她痴痴的望着病上的男人,而后坚信,他会活下来,他舍不得自己……
她盯着那男人盯得太过痴迷入神,并没有意识到一双短短的腿慢慢的向她走过来……
而后,短小的胖手拽住了杨欣恬的衣角,而后软软的喊了一声:“妈妈……”
杨欣恬柔软的心脏就这样突然的被什么击中了!
她有些怕,不敢转身去面对这熟悉的声音源头……
“妈妈……”江小睿扯了扯她的衣服,“妈妈,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