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大军脱困,一到东城樊剑便托飞来驿给近江送了信,而近江没有回复。倒不是舍不得一张羽檄,一是因为守住梭峡的联盟军进攻日渐猛烈,近江所部的军队已减少到了三万,疲于应付无暇顾及其它;再者,近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虽然樊剑只是简单说了他们是被殿后的大军给救援解围的,可一切都瞒不过近江,他早就打听清楚了。
秦毅,这个曾经让他心动,天真地请求国君、并且许下天大心愿的孩子,此刻都快被他遗忘,那日于火信当中看到也未多留意,却不想,这孩子还有如此的天赋。若真是这样,那么自己的心愿是不是也可以放心地托付给他?
“禀军主,”储计匆忙来到军帐,未及行礼就迫不及待地说道:“镇南关被攻破。飞来驿传一翎羽檄,樊剑他们此刻已向梭峡赶来,三日之内便可到达南面谷口。”
“这么快……”近江有些失神,挺直的腰身也松懈下去,嘴里喃喃自语:“天意!”
储计神情振奋,“我们有救了军主。据报,镇南关的五万联盟军几乎全军覆没,而梭峡南口只有五万守军,等樊剑大军一到我们再于内冲杀,两面夹击他们必定也会被吃掉——到时候,我们就有力量可以正面硬撼北口的十万联军了。”
“梭峡战役结束了。”近江摇头,“这是天意!三万临时拼凑起来的攻城部队不到一日便攻克镇南关,而且还全歼守军,这一点连我都难做到。你去,发出羽檄信号,让飞来驿传檄西连战场上的巨阙军,准备撤兵吧,全部赶去灵根国增援。”
“军主,我们……”
“还不明白吗?”近江厉声打断储计,说道:“我的计策失败了,一旦梭峡的联盟军回援,巨阙军就是想走都走不掉了,速去!”
近江所料不错,联盟军也接到了飞来驿传信。就在镇南关失守的当天夜里,驻守梭峡南口的军队便向北口移动,去与另外的十万大军汇合,准备撤围去援助西连战场。只要西连战场不丢,那么联盟国就不会被分割,广大的东西区域也还在他们的掌控当中,能够与近江持久地对抗下去。
三日之后,樊剑率领的五派剑士毫无意外地赶到了梭峡高地,成功完成救援近江院主的任务。而日后被樊剑吹嘘成为梭峡之战的“著名战役”,也只不过是顺手灭掉一些来不及撤退的小股殿后部队、损失一名清凉山的初级剑士,仅此而已。
近江继续奔赴北方战场,樊剑凯旋归国,就在这即将分别的前夜,近江单独召见了秦毅。
没有斥责他毁坏掉自己的计划,近江耐心听完秦毅提出的疑问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战争……”
他终于开口,却并不考虑秦毅的年龄和经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当中。他说:“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很奇怪,北莱国没有夏天,每年冻死之人不计其数,而南海长洲只要呆上半个月身上就会长出鱼皮斑,膝盖也疼得要命。
“东海呢,三个大洲上面聚居着全天下近半的人口和四大诸侯国,拥挤不堪摩擦不断,人们叫嚷着土地太少而税收又太重,努力得不到回报,辛勤劳动也不足以养活父母妻儿,活得担惊受怕……
“这时候他们就要问了,为什么西海有大片的土地,可那里的人们既不用耕田也不用交税?大概北海和南海也抱着类似的想法,大家都有各自的压力,都想到更好地方生活,想当人上人,奴役别人。
“公孙国君他喜欢乐舞,做梦都想一睹南风国的‘太平’和‘盛世’之舞,可是没办法,就像你们天工阁顶层、那些由天匠亲手打造的神奇器物一样,外人是见不到的,除非……他成了圣皇,或者拥有了不弱于圣皇的权力。”
“生存的压力和人的**,”近江继续道:“这两者组成了战争,所以你不能埋怨战争,起码不能埋怨战争本身,那就太不近情理了。能够改变的,秦毅,只有让自己足够强大。我大军所过之处一向都是城池损坏生灵涂炭,为什么?是我残忍嗜杀么?不,只有这样才能瓦解敌人的意志,尽早结束战争,人们才能少受些苦。不论战胜还是战败,都一样。”
秦毅静静地听着,不完全听得懂,也没有出言否定。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近江说道,“谁又能操控战争呢……”他想说这是上天的意志,而突然间,某个念头就像一道细微的闪电在脑海中凭空乍现,近江没能捕捉到。这一点非常非常关键,只可惜他当时不再深挖,秦毅也就未得到答案。此次的错漏最终导致日后的石破天惊,等到秦毅自己揭晓答案的一刻,十洲大地已是沧海桑田。
近江换了一种方式,他反问秦毅:“你知道什么是‘道’吗?”
秦毅摇头,却想起来在一个遥远的冬夜里,师父吴先生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什么是道。
“那你知道怎样才能成仙吗?”近江又问。
秦毅点头,“知道,”他说,“得道成仙。”
“是谁告诉你的?”近江骤然起身。
秦毅想了一下,跟着摇头。他不知道吴先生的来历,而吴先生也不许他对任何人提起有这么个师父。
“对,得道成仙。”近江很快坐下,仔细地端详着秦毅,说道:“想要成仙,首先要明白什么是道,就像你的愿望,希望所有人都能吃饱饭,这也是一种道。”
秦毅似乎要明白些什么,正想询问,而近江却匆匆地结束了这次谈话。临别时,近江赠予秦毅一把短剑,皮鞘,不甚精美,抽出来寒气逼人,没有护手,只在剑身的末端刻着一个“江”字。
“无论在国内遇到任何危险,秦毅,将这把剑交给长老团。”
“无双圣座……”目送秦毅离去,一个名字同时跃上近江心头。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个人,他才没对秦毅说出他的道,继而也放弃掉把秦毅留在身边的想法。
三万剑士归国,受到了各大门派以及公孙义本人的热情迎接——不到三万人,殉国者的家人领到了三倍的抚恤,而活着回来的这些人,非但给予宫中赐宴这样最高规格的荣耀,且所在门派也有不同程度的封赏。
最先登城的麒麟阁受一级赏赐;发起奇袭的承明剑宗受二级赏赐;太初剑宗与金华剑派同获三级赏赐,而清凉山……末赏。
樊剑在事后单独找过胡胜,想要私下褒奖一下清凉山以及秦毅本人,可是都被胡胜谢绝了,而秦毅,竟然收到了行政院转来的公函,麒麟阁公开请他去做客。
麒麟阁占地不如清凉山,却是危楼高耸,比清凉山的石头窑洞要强上百倍,秦毅觉得即便是王城也不如此地气派。跟随他一道过来的是胡胜和执教院曾兆先,这二人一进门派就被麒麟阁的行政院给请了去,一队身穿常服的礼宾弟子将秦毅单独带到一处带阁楼的小院当中。
楚琪,等在院中的只有楚琪一个,这女子不穿盔甲换上女装之后秦毅怎么看怎么别扭,太高了。
“秦毅,谢谢你救了我们。我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吃顿饭,表达麒麟阁的感谢。”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对,原本也没说过两句话。吃饭中间也没什么话,菜倒是挺好,秦毅察言观色,试着琢磨楚琪的心思,明白了,这人真就是为请自己吃饭的,觉得有所亏欠,想把这人情还了。
临别还有句话,比这顿饭值钱多了。楚琪送秦毅来到院门口,说道:“你回去抓紧练剑吧,年底会有剑士排位赛,到时候你会被要求必须参赛。那时,长老团会投票,你清凉山一票等于没有,好自为之。”
曾兆先肯定又没少捞好处,一出麒麟阁山门便红光满面地先行离去,秦毅与胡胜并骑而行,正好向他询问起剑士排位赛的具体情况。
“不要去秦毅,这是圈套!”胡胜听说当即变脸。
“圈套?针对我的?”
“对!”胡胜咬牙切齿,“这帮王八蛋,我们救了他们,没了功劳不说,竟还想除掉你。”
“可这又为什么?”秦毅不解。
“也许是你在战场上表现过于出众,又或者近江院主单独接见了你,他们不想你继续留在清凉山。”胡胜摇头,“你不了解排位赛……”
听胡胜详说过后秦毅明白了,剑士排位赛,是东楼国七年一届、所有门派剑士均可报名参加的一项重要赛事。同样为了鼓励弟子的进取精神,资源争夺赛偏向的是门派,而排位赛关注的则是个人。这是为了选拔最优秀剑士而设立的比赛,如果能够排进前十,则不但个人,门派也会获得丰厚的奖赏,极为诱人。
“有伤亡不是整个东楼国的损失吗?为何会有这样规定?”秦毅很难想象比赛当中竟然不计死伤。
“正是。”胡胜忧虑地说道:“因此默认规则大家都不会下死手,比赛用剑也是特制的,还有解斗裁判,只要控制得当,小伤不免,却绝对不会死人。不过,也有例外,有仇的两个人相遇难免就要拼命,那些技不如人或者遭遇到了厉害仇家的选手,一般都会主动认输退场。”
可以认输秦毅就放心了。毕竟这种比赛,初级到高级剑士没有分级,统统加入车轮战,以期选出真正的最强剑士。秦毅明面儿上还是中级剑士,不觉得自己会贯心刺就能稳赢。
胡胜知道他的想法,皱眉道:“如果真是长老团要对付你,会注意不到这点吗?我看……你还是退出门派吧。”
退出门派?这倒也是个法子。秦毅想,很多时候人在无心当中就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没有他,秦坚顺理成章就能继承王位;这次他不去战场,北地战事也许就是另外一种局面;有人担心他的存在会给清凉山带来喘息之机,急欲除之而后快,那些无端被杀的东城兵,他们的家人会不会也把怨气撒在他的头上,夜夜咒其早死……
这些情形不常见,可也无法避免,总不可能一退再退。
“不过这事儿可信吗?”秦毅问,“那女子如何能知道长老团还没有决定的事情?”
“楚琪?”胡胜叹气,“如果是她的话,那就基本没跑了。她是麒麟阁门主的唯一女儿,如果太初和金华两派想借长老团之手,在排位赛上对你有所动作的话,就必须拉拢到承明剑宗或者麒麟阁任何一方的支持,那样才能以多数票通过。”
“门主的女儿?也跟我们上战场?”秦毅疑惑问道。
“哈哈,”胡胜笑了,“你觉得一个打进剑士排行榜前十的女子会乖乖听他父亲的话?”
秦毅的麻烦还没有解决,胡胜却顾不上了。胡胜育有一儿一女,小儿子今年才六岁,殁了。
胡胜是个性情中人,性情中人不怕挫折磨难,却易为情伤。儿子死了,掉井里淹死的,家中仆役也紧跟着吊死,承认是自己疏于看管,酿成的灾祸。
这种事胡胜不会信。谁家孩子六岁了还大老远跑去井架上玩耍?何况家人从小就一再地叮嘱过。还有那仆人,在胡胜家里呆了有些年头了,顶老实仔细一人,能犯这种错?一定是有人用他的家人相要挟,逼着他这样做的。
秦毅去过胡胜家,见过那孩子。得知此事,他带领兄弟班全体弟子上门问候,可胡胜拦着没让他们进去。
现在老婆也承受不住打击疯掉了,胡胜除了复仇还能做什么?就没必要把兄弟班再牵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