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衿和红韶没有在山上过夜。
师兄妹二人连夜下山,避于山林之中。深山老林行亭稀少,更无寺庙道观,唯愿有一处能够遮风挡雨的方寸之地。
小时候常听城中老人说,最冷的时刻并非深冬,反而是开春之后。
霜杀百草,倒春寒。
有些老人,身子骨单薄,挺过了飘着鹅毛大雪的严冬,却没能挺过万物复苏的初春。
初春时,有婴孩哭啼声,亦有棺椁摩擦声。
降世与离世。
有花绽放时,也有花凋谢。好似世间万物,最终都可以用两个对立面来解释。
善恶,黑白,阴阳,生死,天地,大小,贵贱······
这些东西太玄太大,太高太远。总少了些烟火气,像是只有天上仙人和三教教主才会思考的事情。
李子衿觉得,最终落在如自己这般凡人身上的对立面,不是前头那些又高又远,又漫无边际的东西,而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对立面。
你我。
天下虽大,人间却可以你我二字概括。
而如今这座鸿鹄州,充斥着的“你我”,只有你死我活,你输我赢,你走我留。
这样的“你我”,未免太狭隘。
李子衿与红韶在一颗老树下休息,师妹熟睡,少年守夜,在篝火旁不断提剑出剑。
不知不觉天便亮了。
可昨夜的星辰与圆月,好似意犹未尽,长明于天上。像是为了印证少年那份天真幼稚的想法。
众星捧月,等日升起。
日月同辉,你我共存。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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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子,女扮男装,身后背着把仿剑,苍翠欲滴。手上拿着面圆镜,站在一处山脚,对镜贴胡渣,扮来扮去,似乎怎么都扮不对头。
她努力回想了下,那位青衫少年剑客的容貌和穿着。觉得对方好像还没有到长胡子的年纪,便又将一圈买来的假胡渣撕下,哎哟一声喊着肉疼。
本姑娘这俊俏,应该是不输给那少年剑客的?
秦璇之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
最后,秦璇之一本正经地学那青衫少年剑客说道:“在下李子衿,此剑术名为落蛟!呔!大胆淮河龙王,竟敢如此暴虐,吃我一剑!”
女子把自己给逗乐了,乐呵得不行。
“做个行走江湖的剑客,好像有点酷啊。”
扮腻了掌柜秦璇之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
她最后回望山上一眼,那一炷无求之香,今日之后,便可长明于夜。
而跌境为肉体凡胎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脑袋,将一切烦恼忧愁都抛到脑后,从今天起便打算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小笨蛋。
女子最后笑眯起眼,自嘲道:“璇之三岁啦。”
她一蹦一跳地朝前走。
从天上来,到人间去。
————
李子衿和小师妹清晨时分上路,离开山林。
之前白龙江那场风波,由于从河神宫离开之时,少年少女就已经过了岸。所以如今他们算是横渡了白龙江,虽然回到了起点,可郑国在白龙江对岸,他们脚下的土地,隶属于鸿鹄州另一座藩属小国,凉国。
凉国的官道,人烟稀少,相较于郑国金淮城出来那条驿道便显得更加荒凉。
正当李子衿和红韶途经一座山脉,打算沿着那条与山脉并行的官道往有“人味儿”的地方走时。
远处走来一队人马,像是那走镖的江湖中人,却又有一种江湖中人身上没有的从容闲适,或者说······一种打心底里油然而生的高贵感。
既有侍卫,又带着一堆货物,更有马车车厢,虽然对方已经选择较为朴实无华的车厢乘坐了,但根据马车车厢窗户上的那扇嵌玉裹璃琳琅帘,秦璇之依然是看出了对方的家底深厚。
这边虽是凉国的官道,但是由于此地距离边境极近,左临白龙江,右临蠡湖山脉,群山环绕,乃是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按理说这样的地方应该是不可能修建官道的,可蠡湖山脉这边有百炼精铁的存在,凉国官府为了开采蠡湖山脉的精铁,专门在这鸟不拉屎的边境地带修建了官道,用以向京城以及各大郡县运送百炼精铁。
此物多用于铸造盔甲,淬炼刀剑,虽不及山上炼气士们使用的淬剑石,却也能让兵器保持锐利,锋芒不减。
效果远逊于淬剑石,可价格同样远远低于淬剑石。
山下人,除却家底丰厚的王侯将相、商贾之家,普通百姓,有几个能出得起神仙钱,用得起淬剑石?
与之相比,山下的江湖中人也好,沙场武夫和官兵也罢,甚至就连山贼、野修,大多偶数还是会选择百炼精铁来强化兵器。
毕竟这样的物件只是消耗品,今日用了,明日还得用,若整日都以淬剑石淬炼兵器,就是捅了洞天福地的窟窿,也禁不起如此折腾。
也正因为百炼精铁的价值不菲,在山下人眼里俨然成为了香饽饽一般的存在,导致这条官道虽是官道,却也仍不太平,时常遭遇来此劫道的山贼。
朝廷那边,不愿意动用重兵把守蠡湖山脉这边的精铁开采地,更不想花费大量的兵力用于护送精铁,因为只是这么一个来回,往往需要花上一队人马三五个月的时间。所以凉国朝廷采取了较为折中的方法。
他们在距离蠡湖山脉不到三十里的钱丰县城,斥巨资购下了一块地,找墨家机关匠打造了一座“袖珍渡口”,名为平安渡。
凉国国力约莫与白龙江另一边的郑国差不多,都属于鸿鹄州最末流的藩属小国。国库资金并不足以充裕到能够让他们买得起仙家渡船。
所以这座名为平安渡的袖珍渡口,不会停靠巨大的渡船,只会停靠三到五只机关鸟。
这些出自墨家机关匠人之手的机关兽,体型不一,往往可根据金主的要求,为其“量身定做”,有世俗王朝肯花重金打造仿制“鲲鹏”的机关鸟,展翅便遮云蔽日,挥翅便狂风乍起。可乘兵马十万,扶摇上九霄,远渡别州。
历史上,整个扶摇天下也就只有两座王朝,有这样的手笔。
一座乃是玉藻州大禾王朝,排名扶摇天下十大王朝第一,更有人说大禾王朝便是扶摇十大王朝之首。
另一座王朝,乃是桑柔州玄针王朝,据说玄针王朝第一代帝王乃是一名炼气士,修为更是地仙境界,只可惜三教联手订立君王不得修道的规矩之后,那位玄针王朝开国帝王便黯然离场,更由于膝下无子,只能选择退位让贤。
凉国在平安渡所打造的几只机关鸟,自然不能与那两座大王朝所打造的“鲲鹏”相提并论。
这几只机关鸟,长不过六七丈,宽不过四五丈。
用上了墨家的玄妙机关,可以承载比寻常巨车更多的货物。
凉国朝廷,选择派少量兵马驻守蠡湖山脉,然后将从蠡湖山脉开采出的百炼精铁通过那条鸟不拉屎的官道,运送到距离山脉三十里开外的平安渡,再由平安渡的几只机关鸟,分别送到凉国的交通枢纽——竹维郡。其中一只机关鸟不会在竹维郡停下,会继续飞行,直到停靠于凉国京城。
但即便如此,在蠡湖山脉到平安渡这一程三十里路途中,依然时常碰见匪徒前来劫道。一开始朝廷还会象征性地分出一点金银给他们,花钱消灾。可伴随着那些匪徒的胃口越来越大,凉国朝廷那边也逐渐不情愿平白无故送人金银了,有钱也不是这么造的。便直接采取强硬措施,让护送百炼精铁的侍卫与匪徒搏杀,尽管朝廷的精锐人数不多,但战胜这些山野匪徒还是不难。
当凉国朝廷便硬气以后,这条官道边缘的劫道匪徒少了许多。即便是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也不成气候。加之如今的凉国,听说从山海宗那边聘请了炼气士供奉,暗中护送精铁,便更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宵小胆敢贸然出手了。
官道上这截小路不算宽,那队人马从麓湖山脉出来,显然是与李子衿和红韶要去同一个方向,但看见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慢悠悠的走在前头的时候,却没有人出声来催促他们。
李子衿和红韶走路速度不算慢,但从这里走,前头还有近乎于一里的路程才能走到较为宽阔的大路上。故而那队车马速度受到了影响。两侧都是山崖,众人所走的这里,相当于两座山崖底下的“一线天”。就算是李子衿和红韶想要给那队车马让路都很难,除非是他和红韶翻上马车车厢,从车厢中的“贵人”头顶踩过去,那样才能够给这支看似镖队的人马让路。
一位骑马走在车厢前头的侍卫忽然放慢速度,靠在车厢外,轻敲窗框,从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指,撩起窗帘。
侍卫毕恭毕敬地朝里头抱拳行礼道:“书瑶小姐。要不要属下催促前面那两人加快赶路?”
毕竟眼下车队走走停停的,骑在马上的侍卫都还好,都是些吃惯了苦的沙场将士,还有两位来自山海宗的山上炼气士,可马车车厢中坐着的那位贵人,分明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放着宫里的锦衣玉食不要,偏喜欢来这边疆之地受苦。
马车走走停停所带来的后果,就是车厢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这么一来二去,坐在里头的贵人难免会感到身体不适。
车厢里那位少女,只轻声说道:“不必,正好让将士们停下来歇会儿吧。”
帘子轻轻放下。
那位侍卫头领加速起到车队前,高举右手,喊了声:“所有人,下马休息片刻!”
“检查货物,守好车厢!”他接着吩咐道。
不远处的李子衿回过头瞧了眼那队人马一眼,对这支“镖队”观感不错。
在号称“无法之地”的金淮城中,少年遇到过不少骑在马上,坐在马车中,便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的豪门公子。
行人避之不及,是不敢得罪这些纨绔子弟。
在洪州城中,虽无马车横冲直撞,可那是人们被官府律令限制,即便有心,也无胆量挑衅朝廷的权威。
在这荒郊野岭,没有律令拘束,却还能为如自己一般的普通百姓停下车队,驻足片刻,足以见得那队人马中的主事人心境如何。
“小师妹,咱们走快些吧,师兄独自饿了,早点找家驿站吃点东西。”李子衿回过头来,挼了挼白衣少女的脑袋。
红韶“嗯”了一声,跟在师兄身旁,脚步轻快。
那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这条小路上,一里的路程,要结束得比他们想象的快。
那队人马中的侍卫头领回到马车车厢旁,通报了情况,车厢里那位贵人便笑道:“可以喊将士们启程了。”
这支“镖队”模样的人马才又重新上路。
在离开一线天以后,于宽阔大道之上,这队人马与徒步行走的师兄妹二人擦肩而过。
在经过李子衿和红韶之时,马车车厢的帘子有过一瞬间拉起,却又很快放下,车厢中那位少女,看了李子衿和红韶一眼。
少年对她则是惊鸿一瞥,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帘子便垂下了,马车便走远了,带起一阵风尘。
虽然没看清对方的模样,可刚刚那惊鸿一瞥,李子衿仍旧记住那个让他记忆深刻的清冷眼神。
像一口枯井,无水自然无波澜。
这不像是一个少女该有的眼神。
官道上的风景千篇一律,走了一上午,李子衿和红韶才瞥见一间驿站,就建在这条一马平川的宽阔官道路边,装潢简陋,只有两层楼,没有客房,只是屋里屋外都摆着酒桌,供客人驻足片刻,酒足饭饱之后才好赶路。
这间驿站的招牌倒也有趣,名为“有间”。
四个字连起来读便是“有间驿站”。
李子衿坐在有间驿站外头临街的酒桌旁,吆喝了一声:“小二,给我们先来一壶茶。”
红韶坐在李子衿对面,一直在往右边瞧。少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忽然“咦”了一声。
他看见之前在小路上遇到的那队人马,正好也停在此处,那十来个侍卫占了两张桌子,还有几个侍卫留守在马车车厢外,看样子是轮值,等上一批侍卫吃完午饭以后,再换这几人去。
车厢内的那位,显然是不愿意露出真容,饭菜都经由一位侍卫端着,送入马车,待那位贵人酒足饭饱以后,再由那位侍卫将碗碟取出,还给店家。
红韶相当懂事地先给李子衿倒了一碗茶,随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还有模有样地朝李子衿作揖道:“师兄,请用茶!”
少年转过头来,看着小师妹这可爱模样,笑得合不拢嘴,端起茶碗小抿一口,差点没给他呛死。
“苦······”李子衿吃了一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茶?
又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少年赶紧拦下红韶举起茶碗,想要喝茶的动作,“红韶,别喝。”
李子衿站起身,又看了眼周围的人,再闻了闻,发现那些人碗里都不是茶,而是酒。
凭借店小二此前听见他们只要一壶茶时的轻蔑眼神,不难想通这一层。
李子衿苦笑着坐下,“原来如此。”
这间驿站坐落在凉国边境,方圆百里,只此一家驿站,可供旅人歇脚。所以哪怕这间驿站实在不怎么样,也坐满了客人。
而为了避免像李子衿这样只点一壶十文钱的茶水,就在驿站坐一天的穷酸客人,驿站的茶水采用的是极其劣质的茶叶,又苦又酸,还极其涩口。叫人难以下咽。茶水的滋味一旦差了,客人便没办法一直坐在这里饮茶休息。
要么为了解渴,买些上好的茶水酒水,要么就只能匆忙赶路,找井水或溪水来喝。
仓庚州那边的驿站,便不会如此“店大欺客”。
可惜附近只此一家,没得选。李子衿坐下,换了个说辞:“小二,点菜。”
他这次直接掏出几两银子,放在酒桌上。那店小二的眼神果断就变得不一样了,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迅速靠拢这边谄媚笑道:“好嘞,这位客官,咱们店里有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走的,有清蒸的爆炒的红烧的白灼的,脆的嫩的硬的软的热的冷的,片儿的块儿的条儿的碎儿的,不知道客官喜欢吃什么样的菜?”
李子衿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一咕噜说出一长串还能不换气儿的店小二,他愣是没听清对方都说了个啥,又不好暴露自己“耳朵不好使”,让人取笑。就只好转头看了小师妹红韶一眼。
可面对师兄向自己求助的目光,少女同样是一脸疑惑,摇了摇头。她也没听清啊。
店小二还在旁边候着,眼光之毒辣,就仿佛要通过眼神硬生生将酒桌上那几两银子给刮到自己身上去似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那一长串都念了些什么菜名,但听起来好像挺厉害的。
李子衿试探性地问了句:“那······有没有竹笋炒肉?”
店小二点点头,“有的有的,这个季节正好赶上平安渡这边的春笋成熟,鲜嫩脆爽,口感极佳。客官还有别的需要么?”
李子衿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连春笋炒肉都有话,那再试着点点。
“馄饨两碗,阳春面一碗,酸鱼片一份,莲子羹两碗······”李子衿说一道菜,那店小二果真就点头附和一声,显然是真的可以做。
直到红韶连连劝阻道:“师兄师兄,好啦,你点那么多,咱们吃不下啦。”
李子衿点点头,“那就先这样吧,不够再点。银子先拿着。”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眯眼笑着,手法极为娴熟地摸走桌上几两银子,脚步轻快地走回屋子里去了,可不管你们吃不吃得下呢,最好是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来一道,赚个盆满钵满才好。
几道菜端上来以后,李子衿尝了尝,味道还真不赖,至少比刚才的苦涩茶水要好太多了。
只是少年隐隐感觉,气氛有些不太对头。
这有间驿站的其他客人,怎的除了有侍卫的那几桌有说有笑以外,别的客人都甚少交谈,多是埋头喝酒夹菜呢?
伴随着那队人马最后几位值守马车车厢的侍卫酒足饭饱,他们即将继续赶路,打包了一些路上吃的粗粮,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忽然,有间驿站异象横生。
只见驿站里里外外,上下两层的“客人”们从木桌缝隙和客栈角落抽搐刀剑,一涌而出,目标显然是那辆马车。
有侍卫惊呼道:“保护小姐!”
数十个刀客剑客一涌而出,一窝蜂冲向马车。
十几位侍卫哪怕是精锐,依然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入下风。只因那群人丧心病狂到不要命的程度,宁可以命换伤,宁可以两三条命换一个侍卫的命。
那群侍卫连藏在后头的百炼精铁都顾不上了,全部围在车厢周围。
一位侍卫头子身上负伤,依然冒死守在马车车窗下,他不再轻敲车窗,而是直接指着两个山海宗的炼气士说道:“两位仙师,你们带小姐离开,其他人随我断后!”
那两名炼气士显然犹豫了片刻,对方虽然人多势众,可他们只要倾力出手,用上自家宗门的符箓和法术,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只是下一刻,那两名山海宗弟子便果断纵马疾驰,护送着马车快速逃离。
只因那间驿站房顶上,还站着几个身后背剑的家伙。他们可不像是普通剑客。
他们是剑修。
而这一批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车队后头的百炼精铁一眼,显然他们是冲着马车车厢中那位贵人来的。
在两个山海宗弟子带着马车疾驰之后,屋顶上一位黑衣剑修收回停留在楼下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身上的目光,举起手吩咐道:“你们用符舟先追马车。”
他要先留在此地收尾,将那群侍卫灭口,阻止他们回到平安渡利用飞剑堂飞剑传信凉国京城求援。
屋顶上其余几个剑修应声附和,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如同苍白纸人一般的法宝,默念口诀,指尖掐诀,而后猛吸一口气,对这手上“那张纸”吹了一口气。
转眼之间,一艘足以乘坐好几人的小型符舟便悬停在他们身前。
李子衿抬起头瞥了一眼,这还是少年第一次见到符舟。
那艘符舟坐满人后,朝远处疾驰而去,显然追马车去了。
驿站外边儿的侍卫们奋力抵抗,可惜人数过少,不敌这群“匪徒”,每个侍卫都负伤累累。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只在十息之间,就已经酿成现在这副局面。
李子衿轻轻放下筷子,随手抹了把嘴角。
他对车厢里那人观感不错,仅凭对方此前在小路上不催促自己的礼貌举动,便足以让少年为她出剑一次。
李子衿取下翠渠剑,喊了声:“红韶,还记得怎么用剑吧?”
红韶立即起身,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师兄要去帮那位姐姐对不对?”
李子衿笑了笑,“不是帮她一个。”
言语之间,少年已经拔剑出鞘,一掌将翠渠剑拍飞,长剑贯空,瞬间划过一位匪徒的手腕,让那人手腕吃痛,松开手,扔下刀。阻止他一刀砍在那侍卫首领脑袋上的一剑。
那侍卫首领回过神来,心有余悸,转头朝仗义出手的李子衿抬手抱拳,随后继续挥剑帮着其他的手下迎敌。
下一刻,李子衿已经脚下发力,消失在原地,身形如箭矢般猛冲向仍在空中冲刺的翠渠剑。
屋顶上那位黑衣剑修瞬间眯起眼,震惊道:“这种速度,难道是一位剑仙?”
他瞬间打消了跃下房顶收拾残局的念头,不过三境剑修的他,绝非一位剑仙的一合之敌,若那青衫少年郎真是一位青春永驻的剑仙,那么哪怕这次出动的人加起来,都不会是那少年的对手。
反正这次宗门下达的任务,是要活捉那位公主殿下,即便对方要赶到平安渡求援,让京城那边知道了此事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让自己白白送死吧?
那样也完不成任务。
如此进退两难之际,他必须果断作出取舍。
思虑再三,黑衣剑修一咬牙,自己也取出一艘符舟,疾驰离开此地,追那辆马车去了。
李子衿鬼魅般的身影瞬间握住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在人群中进进出出,身法飘逸似仙,难以捉摸,几个回合下来,刺伤匪徒一片,瞬间帮助那群凉国侍卫,将局面扳了回来。
就连那个最后入场的白衣少女,手握文剑仓颉也救了好几个侍卫,少女出剑喜欢闭着眼,却能准确无误地拦下匪徒的出招,然后凉国侍卫便会抓准机会,见缝插针,趁他病要他命地对那些匪徒开展穷追猛打。
师兄的剑干脆利落,师妹的剑温柔许多,只伤不杀,却也极其有效。
李子衿和红韶联手,横扫数十个刀客剑客,死的死伤的伤,倒在地上的哀嚎不断。
侍卫首领倒持长剑,朝李子衿和红韶抱拳,感激道:“多谢两位侠士出手相救,只是我家小姐被匪徒劫走了,我等必须即刻启程前去追人,不能立刻报答两位侠士。你们可拿这枚令牌,到平安渡换取赏银······”
其余侍卫也纷纷抬手抱拳,
“多谢侠士!”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有劳姑娘出手相助!”
那人语速极快,显然有些焦急,只是若非这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出手,他们早都说死人了,所以面对两位侠士,他仍是要礼数到位。
不曾想那位青衫少年剑客随手将他手中那枚镀金令牌推了回去,随口说道:“我们与你们一同救人。”
那侍卫显然没想到对方还愿意再度身陷险境,他本来都没有抱着这份期待,毕竟这少年已经不顾危险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了。
侍卫首领欲言又止。
李子衿沉声道:“情况紧急,不容你我在此磨蹭了。立刻动身!我脚力好,先行一步。”
“师兄,你要小心啊!”红韶关切道。
李子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运转身法,脚尖点地,身形飘上枝头,在树林枝叶间蜻蜓点水,身轻如燕,恍惚间已经距离众人极远,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
众人随即上路。
都来不及感激那青衫少年剑客的侍卫首领只好又对身旁的白衣少女拱手抱拳道:“姑娘仗义执剑,陈某感激不尽!接下来的战斗,还望姑娘以自保为主。”
红韶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都是师兄在做事,我其实剑法稀烂,帮不到你们什么。”
陈治远说道:“姑娘年纪轻轻,剑术却如此精湛,我等都看在眼里,不必妄自菲薄。”
少女有些难为情,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跟一群侍卫,一齐狂奔在官道之上。
这是红韶第一次实战。
她已然无法直视自己的出剑。
哪怕她已经尽量避开那些匪徒的要害,少女甚至不敢刺到他们的身体上,不敢见血,只敢出剑拦住他们的刀剑。
所以,红韶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可那群侍卫却牢牢记在心里,承了这份恩情。
少女跟这群侍卫狂奔的过程中,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无意识凝聚出一口灵气了。所以才能够以一个娇柔少女的身体,跟一群体格精壮的侍卫奔跑还不落下风。
就在刚才少女闭眼,抬剑出手的时刻。
她开辟了识海。
————
一袭青衫喘息不停,不断在空中蜻蜓点水,踩过那些茂盛枝叶,飘飘欲仙,快速拉进自己与那辆马车的距离。
先前在不远处,李子衿登高望远,瞥见那辆马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这让少年加快了速度。
几乎是运转培元境剑修的灵气加上炼体境武夫的那一口真气,灵气与真气相辅相成,迸发出超乎常人想象的速度,将阁老传授的那门玄妙身法运用到了极致。
气体双修,对身法的加持,要比寻常炼气士或是武夫修炼那门身法,来得更快。
李子衿在给那记剑芒取名落蛟之后,也替阁老这门身法暂取了个名字,折柳。
要是以后再去到不夜山,阁老不喜欢这个名字,那么自己再改就是了。
折柳身法极其消耗武夫真气。
加上李子衿将自己识海内的灵气也倾注到脚下涌泉穴,便是在消耗武夫真气时更不断消耗着识海内的灵气,即便是如今已经培元境的少年,依然经不起长时间的消耗。
在追上那辆马车时,少年识海内的灵气也正好消耗殆尽,那一口武夫真气倒是一息尚存。只因为武夫真气的恢复速度远超过炼气士的灵气,几个呼吸间就可以恢复如初,但是消耗起来也太过容易,只需要倾力一拳,就可以耗尽真气。
所以武者与人对拳,全凭一口气。
李子衿手握一柄苍翠欲滴的古剑翠渠,没有轻举妄动,他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一剑挑起车窗窗帘。
从中飞出两名黑衣剑修,一人正是先前在屋顶上观察了李子衿好半天的家伙。
而另一人,则是他的同门师兄。
这对师兄弟,一位名为解剑,一位名为解刀。
是要解下敌人的刀与剑。江湖人称,刀剑双雄。
方才误以为李子衿是剑仙境界的剑修,便是解剑。
本来打算直接离开此地,避其锋芒的解剑却碰到了赶来支援的师兄解刀。
而后者在来的路上,其实已经瞥见了那个身法奇快无比的青衫少年剑客。
身为培元境炼气士的解刀,自然看出那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培元境而已。
而师弟解剑作为筑魂境剑修,与自己联手,斩落一位培元境剑修的人头,不算困难。
李子衿轻描淡写地一剑拍开解剑的出剑,脚尖点地,横腿一扫,踢中解刀手腕,使得他狭刀一挥落空。
李子衿以眼角余光斜瞥那马车车厢,从破碎的窗帘下,看见一个的清冷眼神。
是她。
李子衿笑道:“把人留下,你们可以走。”
解剑有些恼火,像看待傻子一眼看着那个少年说道:“蠢小子,你是不是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救人?我看你还是想办法救救你自己吧!”
其实他知道若这少年剑客想走,以他和师兄的脚力留不住。但是解剑就是故意激怒那少年,这样才能将他留在此地。
解刀冷哼一声:“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培元境就敢掺和这趟浑水,打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今天我师兄弟二人必然要将你的人头取下,以慰兄弟们在天之灵。”
他们宗门向来信奉一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青衫少年剑客居然胆敢从中作梗,那么就别怪他师兄弟二人收下不留情了!
李子衿无视那师兄弟二人的狠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车厢中那位脸色苍白的少女一眼,微笑道:“姑娘莫怕,在下很快就会救你离开。”
少年此举,无异于彻底激怒解刀与解剑。眨眼间,一柄狭刀便已经凌空飞出,径直飞向李子衿头颅,速度之快,已经很接近于利箭破空。
然而李子衿身形微微闪烁,运转折柳身法,在空中拉出数道残影,气定神闲地躲开那记狭刀。
狭刀一击落空,没有直接落地,反而被那解刀指尖掐诀,引动那柄狭刀在空中一个转圈,又重新飞回了他手上。
期间再度从李子衿头颅飞过,而且较之之前,速度更加快,显然是前一招有留手,颇有心机。
若非少年多留了个心眼,侧身以余光同时将前后的人与刀都纳入眼中,快速蹲下躲过这记回旋狭刀,那么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这师兄弟二人,一人与自己一样,四境,一人实力较弱一些,三境剑修,却也可以当做四境炼气士看待。
师兄的出手如此阴险,想必师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李子衿眯起眼,屏气凝神,与炼气士的交手就是如此凶险,远远比跟纯粹武夫交手来的简单。
若是凡事不多想一步,很容易就给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解刀一击不成,却不着急,笑着握住狭刀,站在马车上纵身一跃,从空中往地面的李子衿跳跃劈砍。
少年并没有将注意力全然放在他一人身上,而是留心了周遭环境。
奇怪,那个师弟解剑去哪里了?
李子衿忽然侧身,躲过一记从背后刺出的冷剑,反手一掌拍向解剑面门。
一掌拍得扎扎实实,然而手感却不对。
只见那个被排中的“解剑”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瞬间化为一张符箓。
原来是替身符。
李子衿不敢多做思考,运转折柳身法,拉出残影,离开刚才所站位置。
几乎就在李子衿离开的一瞬间,从半空中飞跃下来的一记解刀已经一刀劈砍在地面上,将大地都凿出一道近一寸深的口子。
少年回望一眼,甚至还能看见自己的残影被那一柄古怪狭刀一分为二,若是自己因为解剑那张替身符略作停留,稍加思考,那么很显然自己的下场会和那道残影一般,被一分为二,死无全尸。
只在几个呼吸之间,那被称之为刀剑双雄的师兄弟二人已经打出了一波连环攻击,配合的天衣无缝。
也就是李子衿学了们折柳身法,换作一般的培元境剑修,早就被师兄弟一连串的出手给杀了好几次了。
肯定会死于这刀剑双雄的心机城府之下。
这次交手,算是李子衿踏入长生路以来,第一次碰到以阴险手段作为进攻方式的炼气士。
从前那些,要么就是光明正大相互问剑的剑修。要么就是豪迈爽利的纯粹武夫。
但李子衿转念一想,或许眼前的解剑与解兵,才是鸿鹄州最真实的写照也说不定。
正如那敖隆与敖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解刀手握狭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了一口,“小子真滑。”
解剑目光阴鸷,冷冷地看着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语气阴沉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师兄,用那个吧。”
解刀点了点头,狞笑道:“那便来吧。”
言语之间,师兄弟二人各自以刀剑割破自己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虎口,鲜血滴落,两人口中同时念念有词。
在他们身上,出现了同一种猩红色光芒,始于滴落地面的血液,止于两人头顶。
李子衿微微皱眉,闻到一股腥臭刺鼻的味道。
解剑与解刀头顶忽然出现了一尊浑身血淋淋的怪物,身形隐隐约约,没有实质,却有一股阴森恐怖的幽暗气场,而师兄弟二人忽然盘腿而坐,闭上双眼,似乎不能移动半分。
那解刀狂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子,是不是觉得不好闻啊?哈哈,当然了,因为你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能死在我师兄弟二人的嗜血大法之下,你也足以自傲了。乖乖受死吧!”
那个血淋淋的怪物,猛然睁开眼,一双猩红的双眼怒瞪李子衿。
少年再度催动灵气,想要使用折柳身法,却发现自己双腿不听使唤,难以移动片刻。
李子衿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双脚脚踝上,被两根红色的铁链拴住,同样没有实质,然而他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铁链之上的森森寒意。
冰凉的触觉随之麻痹了他的血液,不只是脚抬不起,就连握剑的手,都有些发僵。
那颗猩红头颅越来越近,直到悬停在少年头顶。
那个双眼紧闭的解剑欣喜若狂,分明与李子衿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却俨然一副要将少年剥皮抽筋的模样。
解剑怒吼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