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客栈房间内,少女红韶呆坐在窗边,脸色没有半点好转。
第一次看见死人。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死人。
这样血腥残忍的画面让少女久久不能平静。
李子衿取下翠渠剑,将其轻放在桌上,心思急转。想着该如何哄哄小师妹才好。
他忽然想起一事。
一只苍白纸人被少年从包袱中取出,由于这段日子几乎一直被放在包袱底下,这只纸人身上已经有不少折皱。
青衫少年郎坐在桌边,埋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苍白纸人身上的折皱尽量抚平,尽管最后仍是不尽如人意,至少勉强能看了。
心中默念那句催动苍白纸人的口诀之后,李子衿悄悄将它推了推,去往白衣少女的方向。
苍白纸人刚出来时满口抱怨,埋怨李子衿又是许久不曾将它放出来玩耍了,可当它转过身,瞥见那位瘫坐在床边的白衣少女时,顿时“两眼放光”,嘴角上扬,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呃······这位姑娘是?”纸人在酒桌上慢慢退后几步,凑到李子衿面前,小声询问到。
“我小师妹,怎么样。”他笑眯着眼。
“绝······绝了。”苍白纸人破天荒有些羞涩。它在鲲鹏渡船奇珍楼见过来来往往不少客人,莫说是那些山下的庸脂俗粉了,就连一些个能够以术法神通时时刻刻温养容颜的山上女修,都无法跟眼前少女相提并论。
那些个姑娘吧,苍白纸人还会时常主动上去跟她们打招呼,然而见到红韶以后,它忽然就怂了。
大抵苍白纸人也如凡人一般,见到真正喜欢的女子反而不敢贸然上前了。
李子衿瞪了那家伙一眼,问道:“你愣着干嘛?小师妹心情不太好,赶紧去哄哄她呀。”
少年说完便又推搡了它一下。
“别推我!”纸人又羞又恼。它的两只纸腿在酒桌上一顿猛刹,死活不愿意过去,都把自己的腿给玩“折”了,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响。
它完全没准备好,都不知道该跟那位姑娘说些什么才好。
就在苍白纸人懊恼李子衿不厚道,转过头正双手叉腰盯着少年,打算跟他好好讲讲道理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动静。
李子衿脸上笑意更浓,朝那只苍白纸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它转头瞧瞧。
后者果然慢悠悠的转过身,瞧见一张“大脸”蓦然凑到自己身前。
少女将双手叠放在酒桌上,手背撑着下巴,就那么近在咫尺地看着那只双手叉腰的苍白纸人。
她有些好奇。
它有些紧张。
一只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一只机缘巧合之下被点化开窍的苍白纸人。
二“人”大眼瞪小眼。
它果真是个会聊天的,开口就是一句:“呃······被发现了啊。”
红韶面无表情,微微歪着脑袋,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声音清脆如铃,悦耳动听。
听得苍白纸人如痴如醉,它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名字,只好赶紧侧过身子,求助于李子衿。
纸人使劲给那个瞅着像是会取名字的青衫少年使眼色,后者笑道:“它还没有名字,不如小师妹给它取一个?”
它又转过头,眯起眼笑望向那个秀色可餐的白衣少女,轻轻点头。
试问让这样一位姑娘替自己取名,又有谁会不乐意呢。
红韶点了点头,也不客气,直接替那小家伙盖棺定论道:“那以后就叫你无事吧,平安无事的无事。”
李子衿有些幸灾乐祸,朝酒桌上那个小家伙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
刚得到一个名字的苍白纸人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名字会不会有些草率了······”
红韶反问道:“不喜欢么?”
她确实害怕自己取得名字不好,毕竟自己如今还没有翻过几本书呢,想着如果纸人不喜欢,就再给它换一个名字好了。
不料李子衿立马就猛拍桌子,爽朗笑道:“喜欢,它可喜欢这个名字了,是不是啊,无事?”
少年这一掌是用上了灵力的,瞬间将酒桌上那小家伙震飞一截,吓得后者心惊胆战,而他的后半句话,又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威胁意味昭然若揭。
那个本就“没胆子”的苍白纸人,只能是心中叫苦不迭,面上还要赔笑脸,连连点头称是:“是是是,我可喜欢了,就叫无事,无事好!”
少女一双眸子眯成一条缝,有些欢喜。
李子衿长出一口气,师妹终于笑了。
劫后余生的苍白纸人有些悻悻然地偷看了那位姑娘一眼,觉得她取名字的本事若是有她姿色的万分之一便好了。
飞雪客栈三楼房间里的三人,相视而笑。
金淮书铺后院的儒衫老者,端坐在竹亭里,右手边是那盘白日未下完的棋局。
已至中盘,仍旧胜负难分。
对弈二人都明白即便这盘棋分出胜负也无意义,故而都没有选择继续下下去。
老人手里捧着一本古书,这一页,少了四个字,看着中间的“缺口”有些突兀。
他随手一拂袖,收回书铺上空飘荡着的四个金色文字,将其重新归还于古书此页之上。
是那天行有常。
儒衫老者一不小心听见远处三楼房间里,关于取名的一件小事,连同那只苍白纸人的心声也一并被老人知悉。
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只要老人一运转灵力,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生灵的一举一动,他们心湖之上的一切涟漪,都会自行进入老人的“视线”内。
境界高了,凡人心思如潮水涌入他的视线,挡也挡不住。
好在,无心为之不为过。
儒衫老者摇头笑那苍白纸人不识货,他微笑道:“取天下常以无事,是个难得的好名字啊。”
老人眼神忽然晦暗不明,想起一些事。
他自言自语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
鲲鹏渡船之上,听雪亭中。
那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倚靠在石椅之上,手举金樽,细细品尝樽中美酒。
许久没瞧见“那边”传来的消息了。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催动口诀,取出苍白纸人来让她借纸人的眼睛瞧一瞧事态的发展了。
她忽然嘴角微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美妇人以指尖轻点身前一处,一幅光幕便出现在她眼前。是那远在天边的鸿鹄州郑国,金淮城飞雪客栈屋子里的场景。
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是那与苏斛走得极近的李子衿与拥有九窍玲珑心的锦鲤少女红韶。
美妇人左手撑着半边脸颊,右手轻轻捏着金樽,竟破天荒地学年轻女子撒起了娇,自言自语道:“还要让人家等多久?”
她已等那青衫少年与苏斛碰面等了太久,可是连一点苗头都没有。
事先在那只苍白纸人身上施展的法咒,能够在苏斛出现的一瞬间立刻让远在鲲鹏渡船之上的美妇人知晓其位置,并且可以使用那张品秩极高的青色符箓传送至扶摇天下任何一州。
她还等着苏斛的尾巴成就自己的狐仙之路呢。
若是远在天边那位青衫少年能够听见美妇人此时的言语,必然会笑着回应一句,“三年之约还有两年,你慢慢等。”
这位鲲鹏渡船的主人,轻轻放下那只金樽,又转而将视线投向那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其实她也动那颗九窍玲珑心的心思很久了。
只是相较于狐仙之路,九窍玲珑心虽好,却也不至于让她用掉唯一一次跨州远游的机会,况且那条捆仙绳,是为苏斛准备的,只能使用一次。
美妇人已经打定主意,等到苏斛现身那天,九尾也好,九窍玲珑心也罢,她全都要。
在听闻那位与她同为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竟然替自己那只苍白纸人取了个“无事”的名字时,妇人觉得有些好笑。
她嗤笑道:“平安无事?想得倒美。”
————
金淮城,一座装潢精致,颇为大气的府邸之外。
少年青衫,身后背剑,站在对街的一个不起眼角落,视线透过来往人群,径直落在那座府邸门口高悬的匾额之上。
匾额之上,书写着鸿鹄州的文字,意为“缉拿衙”。
此前在金淮书铺,李子衿不断翻阅那本年代久远的金淮县志,从中获悉了这座府邸的位置。
金淮城缉拿衙成立的时间不过三年,是在郑国新帝登基之后才堪堪举行奠基仪式,时至今日,无非也才堪堪建成半年时光,那位名为乔宏邈的纨绔公子哥便是来此地赴任缉拿衙追凶使的。
在花间集客栈那日,李子衿将镖师吕高阳与乔宏邈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总得要摸摸底才是。
与此人的梁子已经结下,虽然李子衿和小师妹如今住在金淮书铺旁边的飞雪客栈,那个乔宏邈碍于书铺老先生拦在中间,无法明目张胆地动用郑国官府的力量除掉他们。
可以此人当日所表现出来的心狠手辣和不择手段,竟然会对一位从始至终都置身事外,甚至都没有对他恶语相向过的少女下死手。
乔宏邈的性格,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所以李子衿要来“踩点”,小师妹被少年反复叮嘱,让她只准在金淮书铺里看看书,等着自己回去接她。
有那位书铺老先生在,红韶肯定是安全的,无须少年担忧。
眼下,李子衿只需要专心思考如何潜入缉拿衙即可,那乔宏邈不能明着杀,只能暗里动手,甚至为了万无一失,李子衿很可能不能杀了他,而是只能将其送入郑国大牢。
而想要以这样复杂的手段除掉一位缉拿司追凶使,更是郑国兵部尚书之子的乔宏邈,不得不周详计划。
首先,李子衿得先摸清楚乔宏邈的生活习惯,他就不相信这家伙真能安安分分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府邸,闭门不出。
除此之外,还需要详细了解他的人际关系,在金淮城中与哪些人走得最近,这些人之中,又有谁可以被自己利用起来“借刀杀人”?
要犯下怎样的罪行,才足够将兵部尚书的儿子,户部侍郎的外甥,缉拿衙的追凶使大人送入郑国大牢?
这些都是少年需要考虑的问题。
缉拿衙守卫森严,除却大门外左右两侧时时刻刻有官兵值守之外,衙门里头也不断有巡逻官兵徘徊。
除此之外,更有两位实力约莫在三境的武夫在缉拿衙房顶四处观望,二人身法都不错,在砖瓦之间行走依旧灵敏如兔。
只是,守卫森严,却也依旧有迹可循,有漏可钻。
李子衿手里握着一块烧饼,已经站在此地啃了两个时辰,他发现缉拿衙里头不断巡逻的官兵,防范意识要弱于站在大门口值守的两排守卫。
里面那支轮值队伍中时不时都会有人忽然离开,每次不多,就一两个等过上那么一刻半刻再一路小跑着回归轮值队伍。
想来也不无道理,毕竟如果守在大门外的守卫们都没有示警,缉拿衙内自然也是安全的,这群官兵在边陲之地,一年来的俸禄根本就没几个子儿,自然不会全心全意地投入,插科打诨,摸鱼偷懒,都是常有的事。
那么其实真正的麻烦,是守在缉拿衙楼顶的两位武夫了。
要打赢他们不难,可是要想无声无息地放倒两名三境武夫,难度可就不小了。
李子衿啃完最后一口烧饼,绕着缉拿衙走了一圈,最终停留在缉拿衙后门。
后门的守卫少一些,却也不适合硬闯,而且缉拿衙竟然还饲养了两条狗,被绳子拴在后门外,趴在地上打盹。
透过后门朝里面看,能看见一条林荫小道,少年视线的尽头,似乎是一处花园,前门那些守卫,往这边巡逻的频率要低上许多,缉拿衙很大,他们不愿意跑这么远,所以只在前门附近徘徊。
那么,或许只有用那种方法了。
李子衿最后看了一眼缉拿衙,转身离去。
一袭青衫缓缓消失在巷弄之中。
————
飞雪客栈,夜已深,客人们都回屋休息了。
客栈大堂中,仍有两人秉烛夜谈。
一个青衫少年,没有背剑。
一个中年男人,满脸笑意。
李子衿抱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稍稍侧过身子,像防贼一样防着坐在桌对面的那位中年掌柜。
桌上靠近少年的那一边,摆放着三枚霜降钱,以及三枚小满钱。
而靠近之客栈掌柜的那一边,则摆放着一张青色符箓,三枚金叶子,以及一百两银子。
中年掌柜笑眯着眼,“这张神游符品秩一般,不过拿给你这筑魂境小修士使,那也绰绰有余了。毕竟,杀鸡焉用牛刀?”
少年沉默不言。
“一张神游符,三枚霜降钱,不算讹你,三枚金叶,各自值世俗王朝万两黄金,换你的三枚小满钱。”飞雪客栈掌柜继续说下去,“至于这一百两银子嘛,算是本次交易的添头,是白送你的。”
说是白送,其实这位掌柜已经是占了少年天大的便宜了。
而李子衿也碍于别无选择,在这鸟不拉屎的金淮城,能够拿得出这么一大笔世俗王朝金钱跟少年做交易的人,也就只有两个。
一个,是缉拿衙那位乔大人,跟李子衿结下过梁子,自然不可能帮忙。
而另一个,便是这深藏不露的飞雪客栈掌柜了,他的来历和身份,几乎无人知晓,李子衿曾暗中向金淮书铺那位老先生询问,可是后者只是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将少年郎给打发了,怎么都不肯告诉李子衿那位掌柜的是谁。
没得选,想要将身上那些神仙钱兑换成世俗王朝的金枝玉叶、黄金白银,李子衿便无可避免的要与二人之中其中一人做交易。
比起乔宏邈,他自然肯选择飞雪客栈掌柜。
这次,李子衿脸上有了点笑意,一把将自己面前的三枚霜降钱和三枚小满钱推到桌对面。
而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不过是以中指轻敲了一下桌面,靠近他那边的三枚金叶子,以及那张能够让炼气士阳神身外身出窍神游的神游符,便慢悠悠地飘落到那青衫少年剑客桌前。
至于掌柜的口中那白送给李子衿的一百两银子,被其以一只看起来有些陈旧破烂的包袱装起来,自行掉落少年怀中,砸在他那只装满了神仙钱的包袱之上。
一个少年,两只包袱。
一只装满了银子。
一只装满了神仙钱。
当那只装了一百两银子的包袱碰撞到李子衿怀里那只装满了神仙钱的包袱之后,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起身拍拍手,桌上的六枚神仙钱被其悉数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他笑着说道:“欢迎客人以后常来换金枝玉叶。”
说完这句话,男人转身离去,在走上二楼楼梯之时,回望依旧坐在一楼大堂的那位少年郎,随口提了句:“对了,我姓柴,你以后可以叫我柴老爷。”
李子衿愣了愣,看着那个自称姓柴的客栈掌柜缓缓登楼而上,随后赶紧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将神游符和金叶子各自揣入怀中,四下环顾一番,确定无人发现后嘀咕了两句财不露白,蹑手蹑脚地溜回三楼房间,就连关门之时都只敢轻轻将门合上。
少女酣眠正甜,只是一只雪白玉腿悬挂在床边,来回晃荡不已,不知又在做什么怪梦了。
小师妹的睡相是一绝,李子衿哭笑不得,随手将两只钱袋子扔到自己床上,靠着墙。又将她的腿抬上床,最后替少女盖好了被子,脚步轻盈地回到自己床边坐好。
他从怀中摸出那张青色符箓,发现符箓上的字迹其实还未干透,显然是那人现画的。
莫非那位自称柴老爷的掌柜,竟然也是一位懂得符箓之道的道门高真?
少年凝望那张神游符许久,心里对于潜入缉拿衙的计划,已然有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