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洞天城墙之上,掉下三个少年少女。
李子衿和明夜各自平稳落地。
白发老妪一步迈出,缩地成寸出现在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身边,随后狠狠地瞪了那李子衿一眼,方才画卷小洞天内,他竟然······
要不是看在这小子确实一心救人,没有起什么歹念的份上,老妪定然轻饶不了他。
不过到底还是那李子衿占了自家小姐的便宜,白发老妪如今再看李子衿真是愈发不顺眼了,恨不得一拐杖把少年戳出十丈开外,离小姐越远越好。
李子衿有些心虚,只能是转头,不去看明夜和那老妪。
少女红韶在李子衿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冲过来了,“师兄!”
他宠溺地挼了挼自己那小师妹的头,笑问道:“红韶,不是让你先回弄玉小筑么,怎么一直待在这里不走?”
她和云梦、白发老妪,以及苍云剑派齐长生,一起守在这揽月洞天城墙之上,守了一夜。
其他三位,境界最低都是个金丹地仙,彻夜不眠对他们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然而自己这小师妹红韶,如今尚未踏上修行之路,身子骨又过于单薄,娇小柔弱,禁不起半点风吹。
秋日里的寒意,来得猝不及防,不同于冬日那种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凛冽寒意。
正是秋季这种隐约之间侵袭人体的寒冷,最易使人染上风寒。
明寒易躲,暗凛难防。
这揽月洞天城墙之上,除却几个性格怪癖的炼气士,依旧伫立城头,或是闭目养神,或是静心修炼之外,客人们走了个七七八八。
早都回房休息去了。
此刻长夜将明,红韶却还在等候,实在让人心疼。
少女眼圈微红,就只是不停摇头,没有说话,方才在师兄画卷小洞天内,凶险重重。
红韶看在眼里,揪心不已,奈何又帮不上师兄半点忙,故而一直神情焦急,脸色不太好看。
云梦望向那个穿着不合身道袍的李子衿,眯眼笑道:“你这小师妹,很是担心你的安危。”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明夜,瞥见李子衿看那红韶的神情,还有二人极为亲密的举动,没来由地有些失落,轻声对白发老妪说道:“婆婆,走吧。”
白发老妪冷哼一声,以拐杖猛戳地面,带着明夜离开揽月洞天,二人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齐长生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空中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师弟身后,将昏迷的丁昱稳稳接住。
“小师弟,你做得很好,已经不能更好了。”齐长生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下次,不用这么好。”
怀中少年,酣眠正甜。
怕是听不见师兄如此温柔的言语了。
女子剑仙云梦屈指一弹,七粒紫气腾腾的仙家丹药飞向齐长生,被后者接在掌心,“此为天香续骨丹,治刀剑伤,胜过金疮药百倍,每日一粒,一半外敷一半内服,不出七日便可痊愈。”
齐长生感激道:“多谢云梦前···多谢云梦剑仙赐药。”
女子笑道:“该说谢谢的是我,你那小师弟,不错。”
言下之意,是说丁昱在那个狭窄路口,舍生忘死地为明夜和李子衿守住肉身本体,否则还来不及等二人的阳神身外身斩杀树妖,恐怕肉身就殒灭了,从此只能沦为孤魂野鬼。
说起来,李子衿和明夜,都欠丁昱一条命。
倏忽之间,女子剑仙云梦心湖之上泛起一阵涟漪。
旋即她补充道:“烟雨楼那位说了,苍云剑派日后有难之时,烟雨楼可出手一次,还丁昱这份人情。”
那可是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烟雨楼啊,齐长生受宠若惊,刚要摇头拒绝,不曾想云梦朝他摆了摆手,淡然笑道:“山上神仙,最缺人间烟火气,苍云剑派与烟雨楼能够结交香火,对双方都是一件好事,你就不必客气了。”
齐长生这才点点头,当场先以指作剑,劈碎一粒天香续骨丹,按照女子剑仙云梦的说法,将一半捻碎成粉末,外敷于丁昱身上的各处伤口上,又将另外半颗天香续骨丹喂入丁昱口中。
当齐长生为丁昱揭开道袍,往少年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撒药粉时,少女红韶看见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实在不忍看下去,当即撇开头,望向一旁。
李子衿向前一步,朝齐长生拱手抱拳道:“在下虽非出身什么名门正派,更不敢和烟雨楼相提并论,却也愿意为苍云剑派献上微薄之力。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无论是飞剑传信,还是托人传话,只要我身在扶摇天下,必定赶到。”
齐长生凝重点头。
“走吧。”李子衿转过头,笑望向那一袭白衣的少女红韶。后者顿时眉开眼笑,跟在师兄后面。
师兄师妹,一同迈过揽月洞天的结界,回到不夜山。
齐长生临时以天香续骨丹为虚弱至极的小师弟丁昱止血疗伤之后,朝女子剑仙云梦告辞一声,将丁昱背在背上,一步迈出结界。
独留原地的女子,面戴薄纱。
薄纱之下,笑意渐无。
大师兄,小师弟。
大师兄,小师妹。
都是极好的。
她随手收起那幅山水图,最后细细观摩了一番。
这幅吴道子的不传世之作,竟然会孕育出一只树妖,云梦有些意外。
按理说,已经证道入圣的圣人,画作之中怎可能孕育妖怪精魅?
不过仍有一事,让云梦忽然想起。
那位画圣,以画入道,入圣之后,曾经大肆消耗神仙钱,向扶摇天下各大书肆回购自己当年穷酸落魄时,卖与那些书肆老板的上千幅画卷。
有人说,画圣吴道子一生作画上万幅,故而才能以画入道。
也有人说,远不止万幅,而是十万百万幅,画圣之所以是画圣,便是因为作画极多,多到匪夷所思,故而才能“穷丹青之妙”。
那些吴道子的传世之作,除了那《八十七神仙卷》、《明皇观马图》,以及《送子天王图》这三幅最广为人知的画作几乎无人能够临摹之外。
其实画圣大部分画作,都有惊才绝艳的画师私下临摹,再以假乱真,偷偷放在黑市之上售卖。
其中更不乏一些个精通丹青之道的炼气士,因不善杀伐,只能在笔墨之上下功夫,为谋生计,便以神通术法,临摹那位画圣的画作。
他们所临摹出的画作,栩栩余生,有以假乱真之品相。
售给黑市,能够得到一笔不菲的神仙钱,再由黑市,卖给那些喜好附庸风雅的世俗王朝中的贵人。
那些世家子弟、王公贵胄、没什么眼力鉴赏字画,却把土生意做得极大的商人。
甚至宫中有些妃子,私底下也偷偷以君王赏赐的金枝玉叶、金镯玉坠之类的名贵首饰,从黑市之中购买“画圣大作”,珍藏起来。
也有一些较为受宠的妃子,可以名正言顺地花钱买下这些“画圣大作”。
比如燕国那位季妃,就光明正大地拿燕王赏赐的夜明珠,买来一幅所谓的《金桥图》,后来被燕王偶然撞见那季妃在寝宫观赏那幅金桥图。
燕王笑着说那是赝品,季妃不信,于是燕王便带她去往本是嫔妃禁地的燕国地库,这里存放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宝藏、神仙钱更是数不胜数。是一座燕国财力上的底蕴所在。
燕王当然知道那是赝品,因为金桥图真迹,早就被他买来存放在燕国地库之中。
在一座扶摇天下满是画圣赝品的情况下,女子剑仙云梦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手中这幅山水画来。
是真迹,还是赝品?
就在云梦正想着世人所说,关于那位以画入道的画圣吴道子,究竟一生作画多少万幅之时。
在观澜洞天,有一位白发白眉白须的老人,执笔云中作画,心有所感。
老人笑道:“鄙人一生,作画一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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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衿一觉睡醒,已经过了晌午,才蓦然想起自己昨日为了去画圣吴道子的画卷小洞天中寻觅机缘,错过了晚上去不夜城酒楼长街为藏书楼中的老人打酒的时间。
少年此时只能是猛拍自己脑门一巴掌,翻身起床,连衣襟都来不及整理,便提起那只酒葫芦,将翠渠剑背于身后,往门外猛冲而出。
在离开弄玉小筑之时,少年身形有过一瞬间的停顿。
他望见远处廊道外,那些模样奇特,芳香阵阵的仙家花草之间,有一位少女。
她头别一支锦鲤模样的玉簪,红白相间,身着一袭白衣。
于漫长廊道外,仙家花草间,舞剑不停。
与此同时,在那瀑布倒流上天,仙子云集的云霞山上,同样有一位少女,扎马尾辫,脸上秀气未退,又有英气相争。
少女一改只会静坐房中,读书写字作画的静。
反而“动”了起来。
陆知行手握剑身光华不断流转的烟霞剑,在反复练习云霞山入门剑法。
这门剑法虽然只是云霞山的剑术根基,却有一个极美的名字。
敛芳。
那位不知为何,就忽然想要练剑的少女,果真将一座云霞山的茂美都敛于己身。
颇有芳华绝代之姿。
或许是静极思动。
或许是少女怀春。
谁知道呢。
更为麻烦的,是此时此刻,竟然还有一位少女,已经褪去鸦青色长袍,换为她最爱的黑衣。
倒瀑之下,明夜脸色阴沉,一剑斩断水流。
可惜水更流,愁更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