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梁敬,打算留在不夜山,将朝雪节看过之后,再回梁府。
李子衿便让他住进了弄玉小筑,在姜襄曾住过,如今又归小师妹红韶的屋子旁,找了一间带有文房四宝的住处。
少年知道这位梁公子,写得一手好字,若不常常练着,兴许会退步。
在关于红韶是精魅出身这件事上,梁敬打算再多观察几日,待到朝雪节结束那天,再来定夺是否需要“多此一举”,将这位白衣少女的根脚,透露给李子衿。
这也是他打算多留几日的其中一个原因。
李子衿与那位名为红韶的锦鲤少女,都已经各自回房休息。
梁敬待在自己房间里,端坐书桌前,轻抬一手,从他袖里乾坤中,飞出一幅画卷。准确来说,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卷。
那幅半成品的画卷之上,漫天雪花,覆盖峰峦,将天地都染成了皑皑雪色。
就是梁敬怎么看,都觉得少了些东西。
他提起笔,尝试着往画卷上添了一棵苍柏,从一处悬崖峭壁中,“横生枝节”。
大雪飘落在柏叶上,翠白相间,为那漫天雪色,多添上了一份颜色。
“也不太对啊。”梁敬喃喃道。
时间过去太久,都已经是好些年以前的事情了,对于那日的雪景,他自然不可能完完全全牢记在心。
尤其梁敬又是个极其较真的人,画一片柏叶,也要将柏叶的脉络表现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日雪景的许多细节,他都已经呈模棱两可的记忆了,故而不敢轻易下笔,只能将一部分自己完全肯定不会出差错的边边角角,先做点缀,等几日之后,朝雪节来临,再将画中的“正景”,补充完善。
这幅不夜朝雪图,乃是他少年时期游历桃夭州,来到不夜山时,望见那漫天雪景,心血来潮提笔画下的。
可惜当年他并非专程为了朝雪节来,只是机缘巧合之下,乘坐梁府的一艘仙家渡船,路过不夜山上空,望见那边竟然是以改季换令的手段,让一座不夜山,飞起了鹅毛大雪,行人过路,雪能没膝。
他这才跳上梁府那艘仙家渡船的桅杆,垂坐桅杆之上,照着下方的不夜山,匆匆描了半幅雪景。
只是时间不够,当时都已经是朝雪节最后一日,雪都快停了,所以导致梁敬没能够画完那幅画,在心中留下了一份小小的遗憾。
不曾想,这份年幼的遗憾,竟然又在弱冠之后,给梁敬找补了回来。
所以在不夜山四日秋之后,梁敬要好好把握住朝雪节那四日冬,将桌上那幅未完成的不夜朝雪图绘成。
梁敬大袖一挥,又将桌上那幅画卷收回袖里乾坤当中,缩地成寸,瞬间躺在床上,再屈指一弹,将四面窗户和一扇木门悉数关好,屋内的仙家烛火自行熄灭。
归于暗室。
————
鹧鸪峰上,藏书楼中。
今日的阁老并没有直接出拳将李子衿打晕,而是在接过少年递给他的酒葫芦之后,笑着问了句:“这几日可感到身体变化?”
武道已入至臻,登峰造极的老人岂会看不出李子衿的变化,无非是“明知故问”,想要考校考校李子衿。
少年一袭青衫,才刚摆出了防御姿态,想着今日是不是提前预判老人出拳的角度,好能多挨上一拳,不曾想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赤脚老人,今日一改往日不见人影只见拳的作风,居然先跟李子衿聊了起来,看那牲畜无害的模样,也不像是会立刻出手的样子。
纵使如此,李子衿依旧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而且面对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赤脚老人,他反而更要提起三分精神,觉得对方是不是又要搞什么突然袭击,比如像现在这样,先跟自己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后利用自己思考回答的瞬间,趁着他那片刻的失神,瞬间出拳。
而旁边那位能够将少年心思尽览于眼底的阁老,差点被手中剑南烧春一口呛死。
赤脚老人轻轻撩开挡住脸颊的一边凌乱头发,斜瞥那身后背剑的一袭青衫一眼,嗤笑道:“老夫若想出拳,你防或不防,有何区别?还需要用这种伎俩,欺负你小子?”
李子衿将信将疑,若是袁天成那位德高望重的不夜山副山主如此言语,那么少年说不定还真相信了。
可是换成这位虽说也德高望重,就是脾气和行事都较为古怪的赤脚老人。
少年还真不太敢全然听老人的一面之词······
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晚辈确实感受到脚步轻盈了几分,不过晚辈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言下之意,便是他确实感觉到身法速度有一点提升,虽不至于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短短几日就能有如此进步,已经是很夸张的提升了。
但是李子衿却不明白,自己无非就是进入藏书楼中,挨上两拳,怎么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提升自己的速度了?
那位老人,毫无意外,依旧是将酒葫芦中的剑南烧春,一口干掉,喝法极其豪迈,且半滴酒也不浪费。
就连衣襟上都没有沾到一滴剑南烧春。
李子衿看得啧啧称奇,在他眼中,老人就只是仰头饮酒,然后身形有那么一刹那的模糊,但是让少年完全不敢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移动”过。
阁老点头:“悟性马马虎虎,勉强达到可以学老夫身法的标准了,那么今日起,就不需要喂拳了。”
其实老人所说,并不是从李子衿的言语回答中看出来的“马马虎虎”,而是通过窥探少年内心的那份疑惑。
那份,关于他看见眼前老人,身形有过一瞬间模糊的疑惑。
阁老的这份身法,除了自身速度极快之外,更需要修炼之人,眼力足够顶尖,眼力太慢,就会跟不上自身身法的速度。
身形飘忽起来,瞬息百里,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头晕目眩,还怎么对人出拳出剑?
而李子衿能够以筑魂镜修为,捕捉到自身那一瞬间的“模糊”,说明少年的眼力也达到了练习他身法的水平。
根骨与眼力都及格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所在。
那个披头散发的赤脚老人,一改玩世不恭的面容,神色肃穆,正色道:“小子看清楚了,我只演示一次,能得几分形似,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老人不再完全收敛自身气势,而是稍稍放出一部分山巅武夫的气息,却已经压迫的李子衿呼吸困难。
那一袭青衫,脸色瞬间涨红,神情及其不适,却强提起“一口气”,硬生生站在原地,并未被老人的气势震慑后退。
那位阁老眼神绽放出精光,微眯着眼,暗自点头,说道:“我辈武夫,与人对战,当拿出那份顶天立地的姿态,巍然不倒,面对境界低过你的对手,要让他感到如同仰望山岳,难以提起一口武夫真气或是炼气士灵力。面对境界高于你的敌人,也要直面那人拳剑,境界可以不敌对手,气势却决不能落了下乘,任你千般术法,万种修行,吾自一口真气,吞天食地,脚踏乾坤。”
老人话音未落,脚下瞬间呈现阴阳两仪,黑白双鱼凭空跃起,在空中交织缠绕,最终融为一体,在那之后,二人身旁那些书架、功法、法宝,全都消失不见,一座藏书楼更是荡然无存。
一瞬间,天地倒转。
李子衿蓦然被带入那老人的小天地中。
竟是一位能够随手起座小天地的武夫,李子衿想过对方可能很强,八境、九境,都有可能。
可是他独独想不到,眼前这位镇守不夜山藏书楼的老者,竟然是一位能够瞬间立起一座小天地的十境武夫。
天下武夫,都只能同凡夫俗子一般,不比那炼气士,能够长生久视,岁月悠长。
不论一位武夫境界多高,管你几境,是否拳镇山河,脚踏八荒,百年之后,一捧黄土罢了。
可最残忍的,是即便武夫无法拥有炼气士那种延年益寿的改天逆命之能,武夫的修炼与破境,却丝毫不比炼气士的修炼破境困难。
甚至在某些时候,武夫修炼破境,要比炼气士修炼破境更加困难。
一位炼气士,只要能在百岁之内金丹,便可成为地仙,少说延长百年寿命,百年之内,若能元婴,则再延续两到三百年寿命,两三百年内,再有机缘,再有破境,那么五六百岁寿命不在话下。
若能在五百年内,突破元婴,进入分神境,那可就是实打实的千年寿命。
一千年的岁月悠长,山河都已红了又白,白了又绿,绿了又红,可一位分神境大修士,却能够傲视红尘,坐看那些世俗王朝,帝王交替。
对于那些凡夫俗子来说,便已如同天上星月,是近乎于“亘古不变”的存在了。
可是武夫不同啊。
管你如何天纵英才,选择一条山下炼体之路,成为武夫,就注定走不到长生路的另一头,即便有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既是修道种子,又有练武根骨,气体双修,也无不可。
可是这样的人,注定在炼气与炼体两件事上,都走不高,走不远。
粉衣候常思思身边那位,气体双修的剑修,便是注定只能卡在一个元婴境,再无法寸进。
即便同境之内难逢敌手,可是等几百年后,昔年那些非他敌手的对手们,却有机会突破到分神境,然后到那位气体双修的剑修坟头,笑着替他上一炷香。
生在扶摇天下,终究还是要看谁活得久。
境界高未必笑到最后,活得长,才可以笑看红尘。
笑那江山如画又如坟,笑那凡人多情又无情,笑那登山路上,碰到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最终都只能成为半山腰中,一份被自己俯视的蝼蚁。
登山之后,身旁早已空无一人,朋友,敌人,都死在了半山腰上,都会被岁月逐渐抹去,最终不留一丝痕迹。
如那天外执子之人。
三千道藏,翻了又翻,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曾经身边的师兄弟,投胎转世百回千回,好友亲朋,一一死绝,岁月已经久到让他都懒得再去一个一个替他们寻回魂魄了。
寻回来,又如何?
时而疯魔,时而又恢复正常。
闲来无事,便堕入凡尘,今日当个樵夫,明日又做王侯。
他可以是街边一个杂耍汉子,可以是村头一位枯槁老人,可以是红袖招一位美貌女子,可以是巷弄里一个卖饼婆婆。
那位才是真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可俗世种种,都被经过无数次之后,无非换来两字。
无趣。
故而,此时此刻,在李子衿眼前这位十境武夫,古稀之龄,武道便已“登顶”,殊为不易。
还来不及等李子衿震惊,那位浑身气势焕然一新的老人,目中再度闪过精芒,置身于自身小天地,便可不必收敛气势,无须担忧不夜山藏书楼中的仙家法宝,被一身真气撕裂,老人第一次在少年眼前,向他完整地展示了一位山巅武夫真正的气势。
阁老心念微动,小天地中,除去日月星辰之外,又起山海。
“小子,瞧仔细了。”
话音未落,小天地中已是乌云罩顶。
云层之中,雷电轰鸣。
那位披头散发的老人,浑身散发着足以将上等圣器品秩仙家法袍撕得粉碎的真气,向着云层之中的九天云雷,轻轻招了招手。
比一瞬更加短暂的一瞬之间,老人心念显化的九天云雷,从云层之中蓦然落下。
不是一道。
而是数道。
李子衿只见那老人在数道云雷之中,出拳不停,一拳都未落空,拳拳砸中云雷,且能在出拳砸中迎面而来的云雷之后,全身而退,让那些云雷,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
数道云雷之后,又转为十数道,再变为数十道。
最后,无数道九天云雷一齐砸下。
被老人一一躲开。
而那些被老人以拳头砸中的九天云雷,就宛如碰到了更加坚不可摧的东西,被拦腰斩断,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