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治君不算个十分难以相处的人。
虽然这两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但治君仍然笑了起来。
虽然总也不肯好好叫出我的名字,一直“小姐”、“小姐”地称呼着这一点让我莫名在意,但比起一开始以为会受到的冷眼厌恶要好得多。
我偶尔也会生出这样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我便忍不住想要微笑。
因为是个十分笨拙的家伙,从小到大承受过许多排挤欺凌,青春期的我也有情绪爆发痛揍仇人后被通报批评的“风光”时刻。
治君低笑一声。
“小姐生气了吗?”
比起辅导员,我现在更像治君的二十四小时贴身护工。在护士小姐们纷纷暴躁罢工后,为了及时救助治君,我干脆暂时搬到了治君隔壁病床,迄今正好一个月。
拧干毛巾,抖开后罩上治君还在滴水的黑发,我一边擦过他湿漉漉的脸颊一边揉搓着发丝,颇为困惑地看了眼一旁的洗手池。
我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懂治君在思考什么,这一刻也是。没来到岛上之前,治君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想必是和我这样平庸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光景……
“不,我的脾气没有治君想的那么好,”我克制住摸摸他头的冲动,“只是单纯没法生气而已。”
“没有哦。”我回答。
护士小姐们只照顾了他几天就不胜其烦,而坚持了一个月却没发过一次火的我,在他看来可能相当另类吧。
正是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稍微能明白治君执意自杀的原因……
水池是以正常站立为标准修建的,治君坐着轮椅的话,连洗漱都有些麻烦,更何况陶瓷的椭圆形水池光溜溜的,趴在上面想必立刻就会滑下来了——治君是怎么做到趴在上面,把脸埋进放满的水池长达十分钟的?
治君打量了我很久,在我差点落荒而逃前开口问到:“小姐为什么希望我活下来?”
由于伤势很重,治君一天里有大半时间在昏睡中,醒来后则全心扑在尝试不同的自杀方法上……说起来,明明去卫生间都要借助轮椅,治君到底是怎么完成那些一看就很高难度的自杀行为的呢?
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清晰记起当晚脚下城市的灿烂灯火,和接完电话自己后怕到几乎站不起来、半爬半摔回到租住公寓的狼狈模样。
治君的声音将我从记忆中拉回,我转身,又半蹲下来直视着他。
治君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缠满绷带的他安静地靠在轮椅上,没被遮掩的那一只眼睛盯着我,发出无声催促——这让他总算有了一丝活气。
“想让人活下来不需要理由,期待别人死去才需要吧?”
并且说到底,大部分麻烦是我们自找的。收容所想要治君奇迹般出现在岛上的情报,护士小姐出于上司命令和职责,我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大家一起,全然不顾治君的意愿,想要把他强留在人间,因此不断进行的救援和忙碌,都是自作自受。
要不是痛苦到活不下去,没人会选择死亡吧。
但面对治君,我确实没办法愤怒起来。
就在四个月前,我还由于求职四处碰壁,几乎要养不活自己而一度动过自杀的念头。然而在站上天台的当晚,我接到了岛上收容所的聘用电话。
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着,因为太久得不到回应而强闯进卫生间的焦灼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我定了定神,见治君的头发已经半干,就将毛巾重新挂回架子上。
我想要他活下去。
我不知道是否有把这想法明白传递给了治君,忐忑地结束掉长篇大论,安静下来。
如今我已经不会再害怕与这双鸢色眼眸对视了,还能游刃有余地在他的注视下扬起笑容。然而治君不像高兴的样子。
——这是一个月来我第五十二次为治君的自杀未遂善后,几乎称得上驾轻就熟了。
他用撑着轮椅扶手的那只手托住腮,相当惹人怜爱地歪头看我:“小姐从来不会生气吗?”
我拿出上学时回答老师提问的认真态度如此回复。
“不一定啊。”他语调漫不经心,“总有人天生就怀抱恶意。”
比如现在。
不管怎么想,也没有基于这样的理由反过来责怪治君的道理。
那是截然不同于往日假面,终于泄露了几分真实情绪的笑容。
但唯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地说出来——
“治君还活着,没有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事了。”为他这五十二次劫后余生所积攒起来的庆幸,要是能传达到就好了,我凝视着他,心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