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爽直,不拘小节。而芸仿佛迂腐儒生,拘泥多礼。
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定连声说:“得罪,得罪。”有时给她递送手帕、扇子,必定起身来接。最初我很不喜欢她这样,说:“你这是要以礼节束缚我吗?俗语说:礼多必诈。”
芸面颊发红,说:“恭敬而有礼教,为什么反而说是虚假呢?”
我回说:“恭敬是在内心,不在这些虚假的形式。”
芸说:“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父母,可以恭敬在心里,而举止放肆吗?”
我说:“我前面所说是开玩笑呢。”
芸说:“人世间的各种反目,多由于玩笑缘起。以后不要再冤枉我吧,不然令人郁结而死。”
我于是把她揽在怀中,抚慰了好久,她才露出笑容。自此,“岂敢”“得罪”竟然都成为语气助词了。
我们夫妇像古人梁鸿与孟光一样,相敬相爱,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时间越久情感越深。家庭之内,或内室相逢,或小路偶遇,必定握手相问:“去哪里呢?”两人小心谨慎,好像畏惧旁人看到一样。事实上,我们两人同行并坐,最初还避开别人,时间久了也就不以为意了。
芸有时与别人相坐聊天,见我过来,必定起身,侧着挪开身子,使我得以与她就身并坐。彼此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样做,起初有些羞愧,此后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很奇怪有些老年夫妇,相互之间如对仇人一般,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有人说:“如果不这样,怎么能够白头偕老呢?”
这句话真的有道理吗?
这一年的七夕,芸摆好了香烛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轩”中拜祭织女。
我镌刻了印文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两方印章,我拿朱文,芸拿白文,作书信往来之用。七夕之夜,月色甚佳,俯视河中,波光如丝带。芸手执轻罗小扇,和我并坐在临水的窗边,仰面可见云朵飞过天际之时,变幻万状。
芸说:“宇宙如此之大,天下同一个月亮,不知道今天的人世间,是否有人也像我们两人一样,有这样的情趣兴致呢?”
我说:“纳凉赏月,处处都有。如若是品论云霞之美,也许求之深闺绣阁,能以慧心体味的人,定然也有不少。如若是夫妇同时赏月,所品味议论的,恐怕就不是云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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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蜡烛燃尽,月亮隐没,我们便撤掉瓜果,回去休息了。
七月十五,月圆之夜,俗称“鬼节”。芸备好了酒菜,打算邀月畅饮。
这天夜里,忽然阴云密布,天色昏暗,芸愁眉肃然,说:“我能与你白头偕老,月亮就会出来。”我也因此兴趣索然。只见对岸萤火,明灭闪烁,交织在柳树堤岸和蓼花小渚之间。
我和芸做联句游戏,以排遣胸中烦闷。然而两韵过后,越联越无章法,想入非非,信口乱言。芸早已口水眼泪齐流,笑倒在我的怀里,简直不能说话了。我闻见她鬓上的茉莉浓香扑鼻,于是轻轻拍着她的背部,用其他的言语缓解,说:“我想古人以茉莉的形状与颜色近似珍珠,所以用它来作鬓上的头饰。却不知道此花必须沾染油头粉面的气息,它的香气才更让人觉得亲近。连用作供果的佛手,也要退避三舍了啊。”
芸止住了笑声,说:“佛手乃是香中的君子,它的香味妙在有意无意的自然之间,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才需要借助人的助力,它的香味也就像谄媚奉承了。”我说:“那你为什么要远君子而近小人呢?”芸答道:“我是笑君子偏爱小人啊。”
正说话间,已是三更时分,夜空之上逐渐风扫云开,一轮明月奔涌而出,我和芸顿时欣喜非常,依靠着窗户对饮起来。还未喝到三杯,忽然听到桥下面哄然一声响,好像有人落水。靠近窗户细看,水面波明如镜,看不到任何他物,只听到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急奔走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旁的水中过去曾有溺死者的鬼魂,担心芸胆小害怕,没有即刻说明。
芸说:“哎呀!这声音,是哪里来的呢?”
令人不禁毛骨悚然。我们急忙关闭了窗户,带了酒回到房中。此时房内灯光昏暗,罗帐垂挂,恍如杯弓蛇影,使人惊魂不定。挑亮了灯盏,进入帐内,芸已经发了寒热。我也跟着病倒了,昏沉困顿了二十来天。
真是所谓的乐极生灾啊,也正是我们两人不能白头偕老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