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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不见了,连丢在了哪儿也不清楚。
梁予辰骑着车疯了一样地出去找。情爱煎熬,哪比得上丢了生母的遗物煎熬。
寒风凛冽,学校旁边两条街他一米一米骑过去,纪潼可能走过的地方,可能停留过的店铺门前通通搜寻一遍。路灯太暗,为照明他只能左手骑车,右手拿手机,没多久手指就僵硬得活动不了,可仍然一寸地都不敢错过。
在学校附近找到凌晨一点,手机已经快要没有电,他又去便利店买了手电筒,揣在口袋里往家的方向骑。
家属院的大门早已闭锁,守夜的在保安室里披着棉服睡着了,小电视还开着。他没有进去,调转方向沿平时的路线从院门口往外找,墙角下水沟里,一直找出去一公里,仍然一无所获。
他近乎绝望。
天大地大,单凭他自己,别说这一晚,或许一辈子也走不完,找不回。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什么好运气,又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好运气。命运对他不公平,把他生得这么勇敢,又叫他爱上一个不勇敢的人。
年少轻狂,只可惜勇气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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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他终于放弃,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痛悔的思绪毫无方向地在街上骑,身体却在寒透后烧起来,恍惚间骑到玉潭湖公园外。
红漆大门,深灰瓦楞,熟悉的景与物通通掩在黑夜里。
他抬头,见到牌匾上五个烫金大字,想起第一次到这儿时,在牌匾下被红袖章大妈拦住,高声嚷着让他补票,他却只想往里冲。
那时的他有多着急,如今的他就有多后悔。如果那一次没有来,没有阴差阳错的相救,没有耳畔的那句“你真好”,没有短刺一样的阳光,也许后面的事就会通通没有。
今晚没人拦他,他就把车扔在路边的草丛里,从大门的闸机翻了进去。
爱上纪潼就是对公序良俗的最大违逆,相比之下逃票不值一提。
里面空寂漆黑,连路灯也没有,只有月光引路。
梁予辰身形摇晃像饮过酒,穿回廊过草地,一路扶着白墙老树,终于走到湖边又险些栽下湖去。
什么都会变,只有湖还是那片湖,景还是那片景,月色下波光粼粼,亮如爱人的眼睛。
湖边结霜,石砖地滑,木板裹泥。他挑了块离水最近的草地,起初席地而坐,后来支持不住,干脆仰面躺下。
地上很凉,湿意透进衣里,但头顶便是天,前方便是湖,是他此刻最后一点惬意。
他身体不大舒服,神智却冻得清明。想抽烟,找遍所有口袋却没找到烟,这才想起今天出去为导师办事,特意没有带烟。
以前他不会抽,后来会了,短短两个月里一发不可收拾,渐渐烟不离手。
席嘉程知道,郑北北知道,此外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烟抽,他管不住自己,只能放任思绪像跑马灯,闪回过往的许多细节。
几十米外的堤岸边有排乳白石栏,纪潼在那里第一次喊他哥,手挥得像风里的小旗。回程的车上暖风开到最大,纪潼在后座第二次对他说“你真好”,声音甜得像蜜。
离了这里,还有更多。自己二十四岁时他们第一次拥抱,纪潼十九岁生日他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合影,第一次躺在床上看电影。
从二十三岁到二十六岁他们一直在一起,说过太多话,做过太多事,回忆无穷无尽。
梁予辰决定喊停。
庆幸清醒时来了这里。故事从这里开始,那就该在这里结束。
庆幸几个小时前没有对纪潼口出恶语。戒指是他给纪潼的,纪潼丢了,他没资格怪纪潼,最该怪的是自己。
庆幸今晚星辰犹在。纪潼喜欢星星,告别该有星星。
这地方离天近,也就意味着离生母近。
他对着天空伸出手,挡住半幅残月、一斗疏星,然后才敢跟死去的母亲说话——
“妈,我对不起你。”
“尽管惩罚我,惩罚我爱错了人,惩罚我三年来的不自量力。”
第50章惊喜
后来天空吐白,他又原路回去,神智已经有些不清。
门卫室的小黄窗里,电视机已经没有了画面,漆黑一片,连保安也不知所踪。他全身力量倚在铁门上,冻僵的双手艰难打开虚阖着的锁,回到家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筋疲力尽,连门也没有关。
早上七点胡艾华起了床,经过小卧房时发现门开着,往里一看,儿子高大的身体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外套。
她心中起疑,上前一查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梁予辰浑身烧得滚烫,两颊病态潮红,嘴唇却苍白泛紫,裹紧羽绒服发着抖。胡艾华即刻喊醒梁长磊,手忙脚乱地穿衣穿鞋,两个人艰难地将人弄到医院去,挂急诊、检查、吊水。谁也不明白儿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前一天还好端端的,不过是胃口差了一些,今天就把自己折腾得像是去了半条命。
慌慌张张地忙到九点,医院人渐渐多起来,输液室里挤得没有一张空床,墙上的电视开始播早间新闻,病人跟家属有的高声谈笑,有的忧心忡忡。这热闹景象中只有梁予辰仍阖眼未醒,像是累极了,又像是不肯醒。
梁长磊还要做生意,不能在这里久留,胡艾华让他放心,说自己会照顾好他们的儿子,还会问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隐约不安,可人不醒就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揣着铺头的钥匙先行离开,再三嘱咐胡艾华有事就第一时间打给他。
护士见梁予辰个子高,情况又不好,蜷在加床上于心不忍,便破例给了他们一间空置的双人间,没有门只有帘子,但隔壁床暂时没人。
胡艾华千恩万谢,与她一起将人挪了过去。
白墙绿漆,高窗矮椅,母子俩终于有了一方安静。
梁予辰烧得糊涂,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接连冒出来,脖子上也全是发的潮汗。为他脱完鞋后胡艾华便去楼下超市买了条毛巾上来,拿塑料盆打了水,从额头开始小心翼翼擦拭。
“儿子,你这是怎么了……?”她问得轻柔,动作也轻柔。
梁予辰仍旧昏沉。
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眼睫不安地动着,面容火烧般通红,嘴唇微微动了动。
手里的毛巾一顿,胡艾华隐约听到了一点声音,以为他醒了:“儿子,你要什么?是不是难受?”
梁予辰上下唇微微张开,重又动了动。
她大喜过望,附耳过去,静心聆听。
“潼潼……”
“潼潼……”
嗓音微弱低沉,表情隐忍痛苦。梁予辰迷迷糊糊喊了两声纪潼的名字。
胡艾华瞬间怔住,抬头看了眼他的脸,急忙又俯身下去,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潼潼……”
梁予辰身与心都病得不轻。
他额角青筋绷起,淡色山脉绵延,呼吸滚烫地喊纪潼,一声比一声清晰。
四下无人,沉重又沙哑的嗓音像重锤,敲打在胡艾华的太阳穴上。她直起背,拧眉看着眼前病得糊涂的继子,忽然觉得不认识。拿毛巾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挨着床单,洇湿了一片,眼泪一样透进里面去。
病了,为什么要喊潼潼?
跟纪潼有什么关系?
从梁予辰嘴里逸出的这两个字像一条无形的线,串起她过往所有隐约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谜底呼之欲出。两人不同寻常的亲密,梁予辰对纪潼过分的包容,还有,纪潼在纸上写的生日愿望……
糟了。
她耸然站起,手里手巾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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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电话那头,纪潼似乎刚起。
胡艾华捂着手机,站在走廊的尽头,低声问:“在做什么,儿子。”
“在复习。”
纪潼与梁予辰分开后,辗转难眠一整夜。也曾想过给哥哥打个电话,差一点没忍住点开他与梁予辰的对话框,但最终都忍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做得对。没有了梁予辰的“骚扰”他甚至早早便起来复习。
听见儿子声音没什么异常,当妈的这才稍许放下心,暂时压住所有疑问,脑中飞速转动。
“妈、妈。”纪潼见她半晌不说话,问,“有事么?没事我挂了。”
“等等潼潼。”胡艾华突然开口,“学校里最近忙不忙?”
他如实以告:“不怎么忙,我的考试都比较靠前,已经考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