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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上古周礼的分法,人医粗分成三类食医、疾医与疡医。
最好干的是食医,讲究调节饮食,吃喝养生,食医进出的都是高门,越讲究的人家,入口的东西越精细;疾医是慢大夫,病人就算急破了天,也得让大夫望闻问切走上一遍。
不该是这样。
疡医治病一点也不体面,被提溜过来不说,落地后杜仲还没找着北,唐荼荼还没顾上给他讲前因,一群医士立马围上去了,七嘴八舌说着。
“伤势最重的是这位,头颈与后背全烧伤了,昏迷了一个时辰,喂了碗参汤勉强吊着气。”
“多数都是双足烫伤。”
“小神医快想想办法。”
人人喊他“小神医”
杜仲慢慢张开嘴,一个惊讶的“啊”口型没做到位,又凭着定力合上了。
在京城给师父打下手打了八年,从没有过这样的礼遇两刻钟前,他背着行囊下了车,仰首望着天津城门。
彼时,杜仲还暗暗沉了沉心,心想这回是来吃苦的,没了师父照应,该受的刁难都得受着,行医难,外科更难。
谁知一刻钟后,他摇身一变,成了诸位口中的“小神医”。
“对不住。”唐荼荼做了个口型,冲他歉意一笑。
这一夜,唐荼荼为了压着大夫们别给伤者涂药,反反复复讲了三遍“杜仲是小神医,他是御医王常山的亲传弟子”,拿杜仲的师门给他撑台面,这才能让医士听她的话给伤患冲凉水,才得以压着他们的不满与质疑,一直拖到杜仲赶来。
好处是杜仲一进门,年轻的医士唯他马首是瞻,不必再自证身份,面对各方刁难。
坏处嘛万一杜仲治不好,唐荼荼怕是得挨门挨户地去伤者家里赔不是。
“有吃的么”
唐荼荼“有有有”
杜仲用一盏茶的工夫洗净手脸,往嘴里塞了个煎饼果子,穿起白大褂回了偏院。
他一根木簪绾起头发,戴上并不好看的白帽,帽中心一个正红的“”号,海南进贡来的橡胶手套往两手一罩,立刻有了名医风仪。
这些奇物,除了太医院有,跑京城里也是见不着的,医士们全看呆了。
唐荼荼这才顾上跟杜仲说情况。
“本地大夫说要先涂膏药,各家都有独门的灵丹妙药,有油膏,也有凉血药膏,涂胳膊上沁凉凉的,可我看伤者皮损很严重,拦着没让涂药。”
“还有大夫竟说要用新尿一盏,找童子尿涂抹伤口,被我轰出去了。”
“这几个伤者我没敢碰,只用凉水一直冲尤其这位,水管是在他身后崩裂的,烧得不成样子。这人是自己跑出澡堂的,夜里精神还好,疼得叫唤了半宿,喂了点止疼的散剂,天快亮时晕过去了。”
唐荼荼把那伤者背上盖着的湿布掀起。
杜仲的两个药童看到那伤,全倒吸了一口凉气。
烫伤太严重了,后背几乎没一块好肉,乍看是通红一片,血色透出了皮色,渗液与溃脓密布其间,唐荼荼掀湿布的手都哆嗦。
杜仲“用什么水冲的”
唐荼荼“井水太冰了,我又怕里头有脏东西,是火上烧开以后再晾凉的。”
唐荼荼对烫伤的急救常识了解不多,只知道要冲凉水,她没见过这样表皮都被烫没了的,冲水又怕更严重的感染,勉强只想着一个把开水晾凉的办法。
“你做得对。”杜仲伸指在那人背上摸了摸,橡胶手套轻轻拂去他几片白皮。
“范围虽大,不深,烧在后背上倒也好,先清创吧川贝你来,清到创面出血为止,从背到肩颈一寸一寸清过去,别遗漏。”
“哎师兄去忙别的吧。”
旁边一个药童应声,杜仲立马转去下一位伤者。
唐荼荼留在病床边多看了几眼,才知道什么“清到创面出血为止”,就是薄泠泠的、揭去这伤者一层皮,刮去溃脓,吸干净渗液。
昏迷的伤患愣是疼醒了,没力气嚎叫,一看托盘上血呼啦擦的纱布棉花,眼前直发晕,结结巴巴问了问自己伤情,又昏过去了。
十来位医士围着床站了两圈,两眼中射出满满的求知欲。
“医士”不是正经大夫,是还在县学念书的预备大夫。
这时代学医门槛高,不像后世一样分科,内外科、小儿科、妇科、耳目口齿五官科、针灸角法、体疗养生,他们要一齐笼统地学。
官学学制是五年起,可对大夫来说,五年时间远远不够培养成材出师是以官学里虽然分出了医药门,招收的却是清一水的世医子弟,家里祖宗往上倒好几辈全是从医的。
这样的医士有深厚的家学渊源,提笔能写方子,落笔能针灸,只是他们还没考医试,没有正式行医资质。
昨晚这些年轻的学生提着医箱匆匆赶来,主动请缨帮忙照看伤者时,唐荼荼立刻把那群顽固不化的老大夫“请”出了县衙。
还是年轻人好,愿意听从道理,也愿意试试她的“冲凉水”一说。
“小杜神医,为何不诊啊”有医士问。
杜仲站在第二张病床边,迟迟没下诊方。
床上这位伤者是被烫伤了双腿,从脚踝到双膝之下的皮肤肿起一指高,皮肉全是黄白色的,颜色古怪。
“我在坐浴堂中搓澡来着,双腿在水池子里头耷拉着,犯瞌睡打了个盹,水慢慢变热了也没察觉,还是搓澡师傅拍醒我的,说是水管崩了。东头浴堂一片惨叫哇,我赶忙站起来往外跑刚挪一步,摔一个大马趴,俩腿都没知觉了。”
这人心态挺好,他甚至能自己端着碗吃饭,看见面前这少年一身白大褂,一群年轻娃娃吊唁似的围着他,怪不吉利的。
还挺纳闷“倒不是很疼,大夫这得养多久啊”
唐荼荼扭头看杜仲,听到小神医喃喃“三度烫伤。”
烫伤是由表及里的,三度烫伤的程度能达到皮下、肌肉甚至骨头。锅炉流进去的水几乎是满沸水,浴池徐徐加热,如温水煮青蛙,等于是连皮带肉煮了个半熟,痛觉神经也受了损伤,他双腿失去知觉了,并不觉疼。
唐荼荼隐隐觉得不妙。
杜仲眉眼一丝没动,他手很稳,摸过这人双腿每一寸,间或问他两句感受。
唐荼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表情,听到杜仲起身时很轻地唤了口气,像一声叹息。
这伤患躺在病床上,还不忘自报家门“在下黄八宝,我听着外头一直闹事呢吧姑娘你去打问打问我媳妇在不在,你看见她赶紧让她进来。”
县衙门口一直没停的喧闹声陡然变大,唐大虎的嗓门比衙役都大,肺活量也足,一嗓子从外院吼到偏院。
“不准进来你们竟敢闯县衙,竟敢打人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唐荼荼掀帘出去看,一大群人朝偏院冲过来了。
为首的正是黄八宝的太太,黄八宝急忙手撑着床坐起来,打头就是一句“媳妇我真没嫖三哥说带我去谈个大买卖,我就跟着去了,花酒我都没喝一口,就怕酒里边添了东西,我光洗了个澡。”
他那太太不知是哪里口音,连珠炮似的,抓着人连哭带骂。
黄八宝捂住脸“你别搁外边咋咋呼呼的,丢人嘛这不噢噢乖乖,是我丢人我丢人,回了家咱慢慢说,先让人大夫好好看病。”
“大夫什么赤脚郎中”
他那太太蓦地扭头,哭红的眼睛透出冷意来,逼视着唐荼荼和杜仲,嗓门尖利。
“我跟衙役打问过了,县老爷不在衙门里,这是一群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赤脚郎中,不准喝药,还要人泡凉水数九寒天的泡凉水,这不是要你们的命么八宝咱们回家请大夫不用这些个庸医。”
唐荼荼急了“泡凉水是科学,这不是庸医,你出了这道门,整个天津都找不到更好的疡医了”
黄太太不知是闹了一夜,情绪不稳定,还是平日就这脾气,朝着门外尖叫了一声“快来人啊庸医要杀人呐”
黄家几个妯娌冲过来,劈头盖脸朝着唐荼荼打下去,泼妇打架,除了扯头发就是甩耳光,万幸人挤人的,准头不行,唐大虎和几个医士又急忙拦了一拦。
饶是这样,也抓乱了唐荼荼的头发。
两边一起冲突,院里围着的百姓轰地炸了锅,全冲进来抢人。
偏院里床不够,好几张床都是两张方桌搭起来的,一抬就散,桌上的伤患连着铺盖滚在地上,碰着了伤处,嚎得惨绝人寰。
这下谁也不敢抬了,面面相觑地望着。
“还抢屋里全是大夫还能害你们不成”唐荼荼气得脸红脖子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扯下簪子扎了个马尾辫。
“都滚出去”
黄家不依不饶,非要把人抬走。唐荼荼忍了忍肝火,还想再劝,被杜仲抬手格下了。
“让他们抬。”
“那怎么行”唐荼荼震惊他如此说“外边风那么大,出去一吹岂不要命”
黄太太得意一笑,她毫发无伤,昂首挺胸像打了场胜仗,指挥一辆板车进了门。他家的家丁一边两个,抓着黄八宝的肩膀和双腿就往板车上放。
手刚抬起来,家丁惊呼一声。
“太太太太啊大爷这是怎么了”
他们这么一抬,竟连皮带肉沾了一手,皮下的血液粘稠得成了浆糊,几乎不流动。
杜仲不看一眼,沉默地转身,去看三号床的伤患了。
那黄夫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伤,神色几变,脸白得没了血色,却佯装镇定,呵斥道“快去请马家庄的神医快啊”
唐荼荼呆呆看着他们抬着板车出了门。
杜仲稳着手给另一人清创,声音如往常一般,是变声期的男性不该有的柔婉。
“那人救不活的,两腿烧到了深处,侥幸留下一条命,也得反复开刀清疽。他的腿皮全烫死了,烧伤深至脂膏层。”
“没有表皮,那两条腿是长不好的,除非剥去大腿和后背好皮,移植皮肤,这又会生疽毒,磨磨蹭蹭等将来疽毒扩散,再截肢生还的希望百里取一。前后折腾一年半载,他家人怕是得要我的命,其后患重重。”
他指间握着锋利的刮刀,清创竟如提笔作画一般,不紧不慢,神情自如,只声音低了低。
“行医当有断舍,唐姑娘出去罢。”
唐荼荼张张唇,听他三言两句“断舍”了一条命,直觉得喉头堵了一团火炭,上烧脑袋下焚心。
她硬是憋住了,什么也没说,静静关上门,吩咐两个仆役留外边守着,有什么缺的短的只管准备。
被抬出去的伤者两腿烂肉,伤成这样了,又发着烧,被人盯着时竟还知道羞耻,黄八宝抓起身上盖着的巾被蒙住脸,像给自己罩了一条裹尸布,直挺挺的。
院里抢人的、杵在衙门口闹事的百姓,哪里还敢再闹吓都要吓死了。
经此一闹,外边闹事的全息了声,来捉奸的几位太太也惶惶不安地在外院坐下了。
人命在前,夫妻感情全得往后摆。
唐荼荼头发糟乱,疯子一样出了院门,唐老爷、县丞,还有衙门里留下的几个师爷全束手无策站着。
她唤那县丞“召集县里最好的疡医大夫,让他们过来听课屋里边那是杜仲小神医,太医院一等疡医王常山的亲传弟子。”
县丞讷讷应了。
这事闹了一夜,传遍了方圆十里地,衙门里已经有疡医早早到了,闻讯赶来,本想妙手回春大展所能,此时壁虎一样贴在白纱窗上,瞠大眼睛斥道。
“人都伤成这样了,竟还要刮去皮肉,这与梳洗酷刑又有何异”
“闭嘴”唐荼荼蓦地转头,吼了一声“谁也不准打扰他帮不了忙的就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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