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信泽在泥泞的山路上趟行了大概一公里,整条裤腿都已经糊上了泥点,高档西装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可他已经无心顾忌。
现在,他脑子里很乱,心里也翻腾如海,只想尽快见到许斌,向他想个明白。
忽然,身后响起震耳的鸣笛声,一辆拉砂石的重型卡车从他身边经过,又往前行驶了几十米之后,堪堪停在了路边。
一个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隔着雨幕对谢信泽喊,“兄弟,是不是去工地?我捎你一段吧!”
闻言,谢信泽忙趟着泥跑过去,登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他上了车之后,大卡车继续往前行驶了一公里左右,又发现路边有一个打着伞跋涉的人。
司机纳闷的嘟囔,“怎么都赶着下大雨出来遛弯?”
同时把车窗放下,询问那人。
打伞趟泥的正是助理小王,他上了车之后,一看竟然车上还有谢信泽,而且对方一身泥水,也是惊了一下,然后赶紧问道,“谢总,您刚才遇到许总家的车了么?”
谢信泽点点头,“遇上了,已经没事了,我让司机去送他们了。”
小王这才松了口气,“谢谢您,许总也是很不放心,要不是乙方强留他开会,他是想亲自去送的。”
谢信泽忙问,“开什么会?是不是工地上出问题了?”
“没有,是研究防灾抗灾的会议,据说隔壁村发生泥石流了。”
闻言,谢信泽放在膝盖上过的手紧紧攥住,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司机是个少言寡语的,听出这两人是领导,也没多说,只是递给小王一个暖水瓶,“两位领导喝点热水吧,这个破天气,要了人命了。”
两人分了热水喝,谁也没有多言,只是盯着车窗外面看。
驾驶室前方的雨刷器高频的摆来摆去,却依然不能保证视线清晰,天空暗沉,远处甚至能听到滚滚的雷声传来,恶劣的天气让人心里惶惶不安。
幸好司机经验丰富,虽然行车缓慢,最终还是平安到了工地。
车刚挺稳,谢信泽就跳了下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接小王在身后递给他的伞。
一路冒雨来到办公板房的二楼,他也没顾得上回去换身衣服,直接推开了许斌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
许斌正在和乙方的管理层开着会,突然,门被从外面推开。
谢信泽一身泥水站在门口,看起来极其狼狈,但脸上的神采却是一种奇异的亢奋。
屋里的人都没料到会是他,纷纷站起来。
乙方的经理离得近,忙关心的问,“谢总,你这是怎么了?”
许斌也放下手里的文件,顺手拿过洗手架上的毛巾,向他走过去,“怎么弄得一身泥?车呢”
可谢信泽却不答话,只是两只眼睛紧紧盯着许斌,眼神激荡不已,双手不知是被冷雨淋得,还是因为情绪激动,微微颤动。
看他的样子,许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抬腕看了看手腕,距离母亲和儿子出发,仅仅过去半个多小时。
许斌的脸色即刻变了,上前抓住谢信泽的胳膊,“你是不是遇见水哥的车了?他们怎么样了?”
说完,又返身去桌边拿手机,可手机信号条上还是显示的一个小叉。
乙方的管理层一看两人神情不对,也都纷纷询问,“许总,谢总,到底怎么回事?需要咱们帮忙么?”
谢信泽强压下狂跳的心,说道,“他们没事,你放心吧,我已经让司机去送了。”
许斌还是不太相信,又走回来,盯着他问,“真的?你别骗我,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们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重重点了点头,谢信泽道,“你相信我,没事,他们的车只是陷在泥地里了,我的车刚好路过,帮忙托了出来,现在他们已经返程了,两辆车互相照应,应该不会有问题。”
许斌这才放了心,然后又道,“那你是走着过来的?”
面对询问,谢信泽却没答话,只说,“你先开会,我一会儿再过来。”
看出两位甲方的老大有话要聊,乙方管理层赶紧识趣出门,“许总,既然商量的差不多了,我们就先走了。”
许斌对那人点了点头,“好,抓紧时间布置,雨势不等人,绝不能出意外。”
一群人答应着出了门。
谢信泽一直站在门口附近没动,等所有人都出去之后,他走到门边,把门落锁。
看着他的动作,许斌已经有了预感。
谢信泽回身,两人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大步向许斌走过去,谢信泽没容他拒绝,一下将人用力揽进怀里。
“对不起,许斌,我……,对不起……”
许斌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回抱住他,只是任由谢信泽抱着自己,埋首在自己的颈间。
这个拥抱又潮湿又泥泞,但却让两个人的心脏再度贴在了一起,而且谢信泽越抱越紧,简直像是要把许斌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直到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都要被谢信泽挤压没了,许斌才挣扎了一下,说道,“放开!”
又轻轻抱了一下,谢信泽才放开怀里的人。
两人四目相对,谢信泽依然激动的眼眶发红,可许斌却看起来平静了很多。
他问道,“你看见了?”
谢信泽点了点头,然后有些艰涩的开口,“他……是我的孩子?”
没有忙着回答问题,许斌将被谢信泽蹭湿的外套脱去搭在椅子上,然后到饮水机那里给他倒了杯热水。
谢信泽一直在追着他的动作看,一个细节也不想落下,看到许斌将水递到他面前,他没有接水,反而紧紧包住了许斌的手。
“把手放开,我们好好谈谈。”
许斌的语气听起来格外冷静,让谢信泽火热的心头蒙上了一层冰寒。
被对方松开手,许斌往后退了两步,站在谢信泽对面,吐字清晰的说道,“他叫许彦,四岁零五个月十八天,男孩,血型ab,出生的时候七斤六两,我生他,生了一天一夜。”
许斌的语气并不凝重,声调也不高,但听在谢信泽耳朵里,却仿佛炸雷。
“他很聪明,六个月就喊了第一声‘爸爸’,一周岁的时候,别的孩子刚会走,他已经能小跑两步,两周岁就会自己握笔画画,三岁的时候会自己编故事给我听,如今四岁了,他现在是幼儿园里的小霸王。”
说起儿子,许斌的语调中不禁流露出父爱的宽和与柔软。
谢信泽一边如饥似渴的听着,不想漏掉一个字,可同时又觉得每个字仿佛都是对他的一种声讨和凌迟。
“他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爸爸,在他眼里,家人就是爷爷奶奶和我,我们给了他足够的爱,他也从未问起过,为什么别的孩子有爸爸和妈妈,或者两个爸爸,可自己却只有一个?直到昨天,他问了我。”
许斌的眼神没有波动,直视着谢信泽的眼睛,可谢信泽却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让他坐立难安,无地自容。
轻笑了一下,许斌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跟他讲的么?”
谢信泽的手不受控制的发抖,他没脸答话,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难言的情绪。
许斌,“我跟他说,你爸爸出门去工作了,他很爱你,他会回来看你的。”
谢信泽再也抑制不住,他猛地上前,紧紧搂住许斌,“许斌,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我……”
许斌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什么对不对得起,没有告诉你孩子的事,责任在我,但我想,即使当年你知道孩子的存在,也一样会离开。”
谢信泽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许斌轻轻推开他,“因为当年的你,想要的并不是一份安稳的感情和一个家。”
谢信泽愧疚不已,他眼中甚至隐隐有泪,“许斌,我从没想过我会为自己当初的自以为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说的对,即使当初我知道有孩子,也还是会回香港,因为我不能让他为了我的身份和家庭所累,为了让他不过我那样的生活,我只会更迫切的和谢家断绝关系。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为自己这五年来做得事情而后悔过,我现在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对你讲实情,没有勇气用真实的身份和你交往,没有敢去相信,你会真的爱我,我只后悔,这五年,我们没有在一起度过!”
说起这五年,许斌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你还有很多事应该后悔,谢信泽,你差点为了自己的自以为是,失去孩子!当彦彦肺炎反复,高烧不退,送到重症抢救的时候,我隔着玻璃站在外面,看着意识模糊的孩子,你知道我想得是什么?”
谢信泽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滚而下,他忙低头掩饰。
“难道他来到这世间一次,还没感受过哪怕一天来自另一个父亲的爱,就要这么离开了么?”
谢信泽不忍再听,伸手去抓许斌的胳膊,却被许斌向后撤了一步,闪躲开。
许斌的声音微微发抖,听得出来,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那时候恨透了你,你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可笑的自尊和骄傲,就要连累孩子承受了这些遗憾和不公平!”
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但终究没有流下来。
“幸好孩子没事,他从重症被推出来的时候,还带着氧气面罩,呼吸都不通畅,可还是小声趴在我耳边安慰着,‘爸爸,我没事,我就快好了,你抱抱我~’。”
扬了一下脸,许斌像是控制着眼里的咸湿。
谢信泽已经背过身去,他一手扶着椅子,勉力支撑自己。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使劲抹了下脸,许斌才又开口,语调明显冷静些许,“谢信泽,我那时候就决定,要告诉你孩子事儿,我曾经爱过你,也恨过你,心里有过不甘,为什么每次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难道爱一个人就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纸,一份无足轻重的礼物?但许彦康复之后,我忽然想通了,一切不是早就结束了,那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就连孩子都懂得宽容和理解,不去埋怨,我作为一个父亲,更不应该纠结于过去。我会让你和他见面,相认,许彦天真活泼,你们父子天性,相信很快就会血浓于水……”
谢信泽已经听不下去,他回身紧紧抓住了许斌的手,颤动的甚至语不连句,“许斌,我……,你知道,孩子是惊喜,我根本没敢奢想,但我从来,我从最一开始……。”
许斌想抽回手,却没脱开,他也不再挣动。
说到两人的感情,他异常冷静,“谢信泽,我已经想清楚了,你我之间,经过五年,早已物是人非,很多感情不是能强求的,你想让我还像五年前那样对你?对不起,我已经没有那颗赤子之心了。”
闻言,谢信泽更紧的握住许斌的手,仿佛怕再次失去他一样。
许斌的话,句句诛心,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他都感觉无颜面对,不敢和许斌对视,谢信泽把头偏向一边,肩膀不受控制的抖动。
许斌看不见他是否在流泪,可还是将毛巾塞进谢信泽手里,“大男人,别流眼泪,老子当年生许彦,疼得把你祖宗八代都骂遍了,也没掉一滴眼泪。”
说完,他挣开谢信泽的手,转身要往外走。
这时,谢信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许斌,我不敢奢望你再像当年那样对我,但我会一直等你,就在你和孩子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许斌没有回身,他闭了下眼睛,然后微微扬了下头,仿佛怕什么东西掉下来。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外面,雨幕如织,滂沱而下,霹雷电闪,就连山林都为之撼动,何况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