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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神初九年(1 / 1)

大聿京城,汝宁。

天将破晓,下了一夜的春雨将将停下,青石板的路面上虽未积水却很湿滑。一骑快马隐匿在浓重的夜色里,在朱雀大道上一路狂奔,奔向禁苑正门。马鼻呼出的两道白气不断地融入进雾气中,禁苑正门永安门如一只黑夜里蛰伏的猛兽,眨眼间就将快马连同信使吞入腹中。

马上信使一路从北边赶回,盔甲上仿佛还带着北边寒冷的冰霜和血气。

依照大聿律法在禁苑之内策马狂奔乃是砍头的死罪,可信使持有天子文书畅行无阻,且无人敢拦他。一路疾驰到太极殿前,信使翻身下马时双腿发软,身子晃了晃勉强没有摔倒,单手撑地的同时挺身快跑,将急信递给早在台阶下恭候的内侍,內侍接了装着急信的竹筒,用双手捧着小跑入殿,呈给天子。

殿门打开,暖色的烛火之光一泻而出,将石阶照亮却刺不透春夜寒雨所生出的雾气。

天子李举坐于案后,两旁是挑灯奉茶的内侍,烛火之下李举的五官看不真切,唯有一双同样遗传自先帝,与李延意极为相似的眼睛在阴影中熠熠生辉。不同于李延意的是,李举的双眼少了些志在必得的锋芒,多了几分沉郁。

见信使进来,不等他行礼李举便直接道:“不必行礼,快将信拿来给寡人。”

“诺!”内侍应了一声,将还凉手的竹筒呈到案上。

李举把竹筒内的布帛抽出,上面只有两行字:正月种,五月获。获讫,其茎根复生,九月熟。

这两句话来自《广志》,看上去似乎是在描述稻谷耕种,其实是他和谢扶宸的暗号,意思是谢扶宸已经到了北方前线重镇孟梁,招兵买马的事情已经初见成果,相信不久之后李举交付的车骑二十万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李举沉郁的眼中立时多了一丝光彩,将布帛引火点燃,一旁的内侍忙将铜盆递上,看着布帛在铜盆内燃烧成一团灰烬,未留下任何字迹,李举才放心地挥手让人将其撤下。

谢扶宸此次秘密北行正是受了他的嘱托。身为天子他不可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前往一个适合藏兵之地,太后庚氏和李延意的眼线遍布汝宁甚至整个大聿,一旦他有所行动一定会被盯着他的密探向庚氏和李延意告发。

真是荒谬,大家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贵为天子却无法离开这方寸之地!禁苑就像它的名字,乃是一座囚禁之苑,将我牢牢地困在其中。

虽说他的一举一动被盯梢,可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他还有心腹肱骨。时任御史中丞,负责监察弹劾百官的谢扶宸就是他伸出禁苑的一只手。这只手极其有力且变化多端,能将他所有报复一一实现。

世人皆知大聿当今的天子李举非太后亲生骨肉,生母乃是从前服侍太后梳头的婢女,至死都只是一个品阶不高的良人。

可世人只知先帝膝下子嗣单薄,却不知其因。

当年还是皇后的庚氏虽育有公主李延意,却因当年生产时身体受损一直未能再度有孕诞下皇子。而妃嫔之中但凡有孕之人大多难以生产,不是滑胎便是难产,偶有皇子降生,或是早夭或有顽疾常年卧床,康健成年者竟无一人。其中缘由恐怕只有庚氏知道。

一直无子的庚氏为巩固后位,将身边姿色可人的梳头婢女张氏献给先帝。张氏温柔貌美又因跟在庚氏身边伺候多年,深知天子喜好,得了几次恩宠后有了孕,诞下皇子后被封为良人。此皇子便是李举。

李举生下一年之后,年近三十的庚氏突然有了孕息,只是胎像不稳,恐有滑胎之危。李举生母张氏为保住李举的性命,和从前做婢女时一样每日在庚氏跟前小心伺候,端茶递水所有补药饮食皆由她亲自侍奉,夜里也常陪伴在侧。无论孕期庚氏如何暴躁她都咬牙忍耐,没有半句怨言。

次年八月庚氏于中秋之夜生下了一名健康男婴,张良人一夜望天未睡,似乎嗅到了大难临头的气息,整个人瘦到脱形。她侍奉了庚氏这么久就是怕她真的生下嫡皇子而为了太子之位害死李举。

幸好精心的服侍换来了庚氏的信任,保住了李举一命。

嫡子诞生令天子大喜,待小皇子百日之时便下了封太子的诏书,大赦天下举国共庆。

帝后对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嫡子十分珍视,太子饮食衣物全都由庚氏亲自制备,所用乳母也经过层层筛选没有一丝纰漏。而天子更是在太子开蒙之时请了当世大儒出任太子三师。太子年少聪颖领悟绝伦,帝后花费十足的心血来养育他,万分疼惜上苍赠予他们的礼物。

可是谁也没想到太子十岁那年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没出一个月就薨了。

太后哀痛欲绝,天子也是大病了一场,数月未能上早朝。而庚氏在太子病逝一个月后将李举从张良人那里接到了自己宫中养育。

随着太子的夭亡,汝宁城中爆发了一场长达半年的瘟疫,此事过后哀鸿遍野,十户九空。

天子命人彻查太子瘟疫内情,才知竟是东宫的侍女私自与宫外情郎互传情诗,而那情郎则是最早患上瘟疫的人之一。

天子震怒之下将太子东宫中的所有婢女和黄门內侍全部处死,私会的宫女和情郎被夷三族。

此事彻查没多久张良人也因病离世,李举成了先帝唯一的儿子。那年庚氏已经年近三十七,吃过多少灵丹妙药都没有孕息,而天子的身体也在丧子之痛日渐憔悴,立储之事迫在眉睫。

无奈之下,次年李举被封为了太子。

若非前太子早逝也万万轮不到他一个向来得不到天子眷顾的皇子继位,这件事张良人知道,李举更知道。

李举登基时不过14岁,太后庚氏垂帘听政,所有国事都要经她手方可实行。

他绝不会忘记上早朝时庚氏坐在他身后珠帘之后刺在他后背的目光。他上位之初举步维艰,处处受限。每一句话都要经过太后的首肯,朝堂之上更是无一立足之地,是个纯粹的摆设。若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便会在退朝之后被叫到太后寝宫之中,让李延意在侧痛批他应该如何如何,而太后则会不停地哀叹,念着她死去的皇儿还在该有多好。

李举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傀儡,庚氏和李延意想要的是个能听话的傀儡天子,所有的政权兵权都在这对母女手里握着,想要摆脱她们,需要走出的第一步就是夺回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只是庚氏老奸巨猾,李延意心狠手辣,想要从她们手里抠出哪怕一点点的权利都十分困难。

李举弱冠之年便已经生出许多白头发。

幸而他有一位好皇后,温婉贤良知他之苦,无怨无悔地陪在他身边开导劝慰他;又有国丈骠骑大将军冯坤和御史中丞谢扶宸等一干老臣在暗中支持,才能趁太后病重之时夺回一些权柄。

李举现在十分后悔,后悔当年没有听谢扶宸的话,趁太后病要太后命,不然也不会因为争权之事将她激怒,欲废天子而立长公主为女帝。

想到李延意,李举心中更是愤怒。

这位长公主如今愈发肆无忌惮,昨日报上的密折里写道,她在南崖郡广募望族粮银,竟堂而皇之地以天子之名行谋逆之事!南崖诸多世家竟真的向她谄媚奉承,王家更是将欲上交朝廷的五万车粮食悉数奉上献给了李延意。

一群趋炎附势之辈毫无廉耻之心!李举看完此折的当下便将其怒丢出去,将个小黄门的脑门都砸红了。

李举狠狠将那小黄门拉进屋来又打又踹,发泄了一顿后重新整理衣冠,冷静了下来。

好在谢中丞还有后招,即便这五万车粮食被夺也不足为惧。

李举知道只要时机成熟,太后和李延意不会让自己活下去,只怕自己会如生母张氏一般病死榻上,再留一封矫诏传位于李延意。

他需早做准备,所以才会密令谢扶宸在孟梁秘密屯兵。孟梁极其靠近北方战线,为的就是以战乱为掩护,能够让征兵一事不被发现。一旦李延意要反,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能让江山落入太后与长公主这等恶妇之手。

如今谢扶宸屯兵一事十分顺利,只要和亲成为定局,大聿与冲晋结为盟国,战祸可解。即便李延意那五万车的粮食入手也无用武之地。到时候自北方压下来二十万大军肯定出乎太后和李延意意料。兵戎相见之时便是这对妖孽母女的死期!

李举提笔写下《短歌行》中的一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写完后塞入竹筒中丢给內侍道:“速去,切莫耽搁。”

“诺!”

內侍交给守在殿外的信使,信使的身影再度融入黑夜之中,马蹄声在宫墙内回荡久久不绝。

……

甄文君的伤养了几日,开始发痒。即便还是有些疼痛,却也不耽误她下床蹦跶。卫庭煦见她的确无碍了,便让灵璧收拾行装向西北前进。

甄文君光明正大地看了卫庭煦的通关文书,果然是要回绥川。

王家嫡系的五万车粮食李延意已经带走了,王进那儿白捡的五万车还在甄文君手里,卫庭煦似乎没和李延意说过这批粮食的下落,让甄文君将五万车尽量整理到大车之中,越少车辆越是便于赶路。甄文君整了半天整了一千九百多车,卫庭煦让她将一千多车拆分为三路分别向绥川前进。

“此次路途遥远,切莫将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卫庭煦道。

“姐姐是怕一路上还会有谢家人作乱?”

“岂止谢家,这一路上跋山涉水,且良民都被灾荒逼成了盗匪,看见粮车岂有不劫的道理。”

卫庭煦说得不错,所过之地到处都是饿殍尸骨,上至八旬老者下至襁褓婴孩,乞讨者甚多。南崖算是大聿富庶之地,越往西北前进就越寒冷荒芜,灾民也越多。

卫庭煦让甄文君和灵璧留了十车的粮食随行,一路走一路放粮。

“虽不能救助所有大聿百姓,但也算是尽我绵薄之力。”

甄文君骑在白云飞雪之上,见卫庭煦坐在马车之外,非要看看荒年苦景。

大多数的时间里甄文君看不透卫庭煦的心思,觉得她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情绪带着蒙骗的意味。可是此时的卫庭煦如此真实,她的确是在切切实实地感受这个国家和人民,感受灾难带给他们的痛苦。这份苦涩从她瞳仁之中反射出来,真情不假。

甄文君放慢马速,悄悄地跟在卫庭煦的身边,和她并肩而行。

卫庭煦让马夫将车往难民众多之地赶,这些饿极了的难民见到了粮车就想要上来抢,被卫庭煦的精悍护卫给挡了下来,杀了最疯狂不听管教的三个后总算镇了下来。

“想要吃的,在这里排好队。”卫庭煦声音不大,但既有威力且迅速起到了作用。数百名饿得不成人形的难民立即排成一纵队,甄文君让他们准备好口袋,挨个过来接米。小花和灵璧将米桶下开的槽拧开,大米哗啦啦地流出来,难民看见许久未见的米,两行眼泪往下冲,在污秽的脸上冲出两条泥沟,跪在地上对卫庭煦感恩戴德。

一位四十多岁衣衫褴褛的妇人怀里抱着她的孙儿,过来给卫庭煦磕头,感谢她救命之恩。

卫庭煦见婴儿在哭,便让妇人将婴儿给她哄哄。

谁知婴儿到了她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卫庭煦和那妇人都有些尴尬。

“灵璧,你可会哄孩子?”卫庭煦逆着婴儿的哭声去问身旁的灵璧。

灵璧傻眼:“这个,真不会。”

卫庭煦目光转了一圈,直接绕过了小花问甄文君:“妹妹,你可有法子让他别哭。”

实际年龄不过十五岁的甄文君实在不敢相信卫庭煦竟会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姐姐,没生过,没法子。”

“想试试吗?”

甄文君没办法,接过孩子,学着以前绥川谢家的奶娘的模样把婴儿抱在手臂里轻轻地摇晃着,没想到那孩子竟真的不哭了,对着甄文君破涕为笑。

“他笑了。”甄文君兴奋地对卫庭煦道。

卫庭煦“嗯”了一声,居然说:“看来我的文君妹妹以后会是个好母亲。”

甄文君听到此话差点儿当场把孩子丢出去。

将孩子还给妇人,卫庭煦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忽然一阵犬吠声令她陡然变色。

起初甄文君还没注意到附近有三五只流浪狗凑在一起,目露凶光。它们饿得皮包骨,一直在寻觅食物,见到她们这儿分米的动静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卫庭煦惊恐地望向狗群,恐惧之意明显。

那几只狗收到她的眼神竟快步颠了过来,卫庭煦忽然叫道:“文君!”

甄文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有刺客,想要骑马探查,却见坐在马车上的卫庭煦急切地向她张开双臂。甄文君心下一热,迅速下马,将卫庭煦抱入怀中。

卫庭煦依旧向往常般环住她的脖子,可这次又有些不同。卫庭煦将整张脸埋进她怀中,圈住她脖子的双臂十分用力甚至有些发抖。甄文君被她勒得有些喘不上气,哑着嗓子安抚道:

“姐、姐姐莫怕,我在这儿。”

可是甄文君不知道她在怕什么,莫不是在怕那几只野狗?

护卫迅速跑上前将野狗杀了个干净,再回来跪在卫庭煦面前齐声道:“贱奴该死!竟漏了这几只!请女郎责罚!”

果然是狗。甄文君实在没想到卫庭煦居然这么害怕狗。这么一说她才注意到一路上还是第一次看见狗,莫非都被先行的护卫清理了?她很敏锐地想起卫庭煦后背上的咬伤,莫非和狗有关?

听见护卫回报,卫庭煦才将脸从甄文君的怀里慢慢离开,煞白的脸蛋上有几分掩盖不住的惶恐,确定那些狗的确全部毙命之后才松了口气,肩膀微微下沉,还是十分不适地闭上眼睛,继续流连在甄文君的怀抱中,闷声道:

“将它们埋了吧。”

护卫们道:“是!”

原来为卫庭煦也并非她表现的那般无懈可击,她也有寻常人所拥有的恐惧之情。

甄文君见她即便是怕的狠了还极力维持镇定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将她抱在车夫的座上,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将粘在她唇上的发丝撩开,贴着她的耳边道:“文君在这儿呢,什么都伤不着姐姐。我带姐姐上车去吧。”

卫庭煦的额头贴在她怀里磨了磨,似点头的动作。甄文君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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