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第三卷·不死的公主
卷首:
外面惊雷不断,大地如同回到了混沌时期,土地在倾盆大雨中深黑如浸血,雷暴滚滚而下,混合着厮杀的声音,罪孽如有实质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像是有什么恶魔要从看不见的深渊中钻将出来。
然而在这一门之隔的温暖的室内,却亮着温煦而饱满的烛光,那女人靠在矮榻上,神色恹恹,却让人没法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
这便是女皇。
白若幻想了这一刻无数次,有千万句质问要大吼出声:你为何要这样做,难道你真的没有心,就一点也不会在抛弃和杀戮时感到疼痛?
然而临到头来,脱口而出的却是:
“他在哪里?”
女皇勾起唇角,把玩着手里的玉件儿,没有一丝半点要抬眼的意思:“这不是聪明孩子该问的问题。”
白若心中的无明业火几乎要将她烧穿,那人失踪到现在已经有两天了!她上前一步,眨眼间手中便出现了一把□□,稳稳地抵在女人的眉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再问一遍——他、在、哪、里!”
女皇似乎全然不把这生死的威胁当回事,嗤了一声:“傻孩子。”
厮杀声越来越近,□□几乎要在女人细白的皮肤上浸出血来。女人似怜悯似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死了。”
死了……
若是别人说这话,她多半要当做骗局,这天下还有谁能取了那人的命?可是眼前的人毕竟不同……
女皇淡淡道:“你当真以为,就凭外面那些人,显儿便胜券在握?”她轻轻笑:“你心尖上的人,我已经让人杀了。既无退路,不如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
她站起身来,白若心神大震,还没有缓过神,那把弩还在女皇眼前,可她却忍不住跟着后退。
“阿若,”女皇蛊惑的声音仿佛响在耳畔:“留下来,我让你,坐在我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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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水马龙。
水嫩的少年身后从绣锦的轿子里迈出来,满脸没睡醒般的不高兴,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下人知道他的脾气,乖顺地拿着礼物跟在身后。他回身,伸手接过从轿子里出来的女人的手。
严格来说,这是个女孩儿,杏眼微弯,好像无时无刻不含着笑,模样好看,乖得说不出。在他手上扶了一把跳下来,也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少年的脸色立刻放晴。
门口来来往往,俱是跺跺脚都要地动的人物,这两人稍微等了一刻,大宅门前唱名的人满脸笑,终于高声道:“刑部小侍郎白若到!”
“武进士太原王植酒到!”
下人将礼品递上来,门里的人说着客气话收下了。那唱名的管家八面玲珑,一双眼不经意般在两人身上扫了个来回,作揖道:
“二位贵客,少爷还得一时才能顾得上这头,今儿个事儿多,您二位多担待!王小少爷,贵客们都在园子里歇呢,小的这就找人带您过去……晋侍郎,您看是伺候您用牡丹宴还是……”
白若心里觉得好笑,这人多半是看他二人一同过来,以为自己与王植酒有些瓜葛,若凭着白侍郎的身份进门,自然是同大人们一起去院子里叙话的;可若是王植酒带来的女眷,自然就去后面吃“牡丹宴”。
她指了指自己腰侧的金龟:“您说呐?张丞相的寿宴,怎么说也得蹭些好酒喝,若是钻在后面,哪有这个口福?”
管家赶忙讨饶,脸上的笑模样却半分未褪:“哎呦,都是小的不识事!如今这妙都城哪个不知道晓得咱们白侍郎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就是您生的太好,小的一时想差啦!怎么还傻愣着?快带两位大人过去!”
水蓝打扮的侍者已经过来迎人,身后也有别家大人到了,白若摸出银子来赏了他:“狄惠狄公子可到了?”
管家笑盈盈点头。
两人一路由仆从引着往里走,张家大宅建的中规中矩,大小进出都服服帖帖地合着朝中的品阶规矩,无论是花木还是建筑,全都体现出那种温润端方的君子气质,然而回廊,花门的角度又都设计得尖锐锋利,和张说本人简直如出一辙。
温润其表,锋锐其里。
真是什么德行的主人就有什么德行的宅子!
“啧”,王植酒不耐烦道:“前面怎么这么多人,这何时才回得去?你又不肯把小清带进来,我一个人可有多无聊!”
打从把白清带回来开始,这位王家小公子也不知怎么就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大抵是觉得一个拥有超高武力值的娃娃脸十分难得,整日缠着他玩闹。
白若听了这话简直替王幼薇心累:“都说了回去就让白清陪你了!今日几乎所有朝中大员都在场,你不好好表现一下对得起你姐把你硬塞进来么?”
王植酒连话都懒得说,瞄着旁边隐蔽地方的凳子一屁股坐下,说什么也不走了。白若拿他没办法,心道左右还有张昌宗罩着,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那你老实呆着,别惹事哦!”
他趴在石桌上懒洋洋往前一指,眯眼道:“那不是狄公子嘛!”
一别两月,狄惠彻底恢复过来了。当初在吴家的动乱里没顾得上他,白若心里还有点愧疚,不过这厮没心没肺,倒也不生气,远远地似乎感到有人看他,回过头来对他们一笑。
端的是灿烂无比。
白若不缓不急地走了过去,跟他身边的大人们客套几句,示意他和自己来。狄惠不等她开口,低声道:“想我了?”
白若飞了他一眼:“您老的心思都在吴家老三身上,我想有什么用?”
狄惠噗一声笑了出来:“吴老三,他不是‘死’在流放的路上了么?”
白若白了他一眼:“是是是,就你聪明,知道我找了具无名尸首把他换出来了行吧?”
狄惠:“还有呢?”
“你还想问什么?”
狄惠眼含戏谑:“那位漂漂亮亮的李笙娘,怎么就悄无声息地隐退江湖了?这时机,可有点巧……还有韦娘娘,出现得也真够及时了。”
这次特意来找他,本就是想把后续事宜跟他交代清楚——
狄惠和张道济都见过笙娘,若不交待明白,日后见了只怕让人瞧出端倪来。诚然,李显自己会嘱咐明白,但身为当事人和朋友,狄惠这边白若还是想自己开口。
却没想到他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放心,那位如今的身份贵重,我惜命得紧,不会多嘴的。”
她做了个“告饶”的姿势,狄惠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谢就不必了,让你帮忙做的事别忘了就行。”
白若略略想了一下:“怎么,你现在就要我帮忙找你那小情人了?”
狄惠又敲:“别瞎说……准确地说不是找;我只是想知道,他因何而……”
“这不是小神医么!”前面走过来一个爽利的武将,大嗓门一下淹没了狄惠的话,两人跟着寒暄了一阵,白若心不在焉,思绪飞了老远——
这么大阵仗,应该不会不邀请张昌宗吧?
照理说,按眼下的形势来看,他六爷算是在朝中一家独大了,以张柬之为首的张家人一向自持君子做派,就是看在面上功夫的份上也会送张请帖过去。
不过,白若也能隐隐感觉得出来,朝中的核心势力不但不巴结他,反而一反常态地和他保持着非常微妙的距离——这和来俊臣当年前呼后拥的架势可截然不同。
春官侍郎。她忍不住又把这几个字回味了一遍,发现真的很难懂这到底是个什么职位,毕竟眼下这天底下就没有六爷管不了的事,因此很难给这个职位下定义。
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只是不愿意深想罢了。
肩上猛地一沉,她吓了一跳,眼前的武将大哥又哥俩好地狠狠拍了一下:“刑部老符可真有本事,你瞧瞧!手底下连个姑娘都如此本事,一下就发现了泉州的猫腻,哥哥我可真是羡慕你啊!这等机缘……”
白若怕他絮絮叨叨个没完,笑着打岔道:“您说笑啦,都是六爷和张公子的功劳。”
狄惠打了个哈哈:“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狄公子也去了,怎不见你说说?”对面的武将爽朗大笑,狄惠又道:“不过人家张兄也真有本事就是了——张家一门文人,不成想竟出了个武状元,真是稀奇!”
武将道:“嗳,张家也不全都是耍笔杆子的,当年的二公子……”说到这里自觉失言,忙把话风一收,絮絮叨叨又说起园子的摆设来。
打从狄惠吹嘘张说的时候白若就觉得不对劲,他就像是故意在引导话题一样,白若侧头,正好接到狄惠递过来的眼色,心领神会地问道:“您还没说完呢,二公子是谁呀,没听说张兄还有弟弟呀?难道是旁支?”
武将嘿了一声,压低声音道:“那是他老子的弟弟……罢了,也没什么说不得的。小侍郎不知道他也正常,瞧你的年岁,出生的时候张牧之就已经走啦。这二公子资质很好,天生就是练武的好苗子,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羽林军的统领,在当年可十分受先帝爱重呢。”
这身世听起来完全没问题。
狄惠的未竟之言一闪而过:“我只是想知道,他因何而……”
死。
白若也压低了声音问道:“……殉职了?”
武将似乎不愿再说,但白若到底是势头正猛的新贵,长得又实在可爱,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含糊地说了一句“病逝”便大步离开了。
白若眼尾一挑,瞧那形容就知道事情肯定不像他说的这么简单。不过,这些年风云诡谲,晋公子见过的奇闻怪事多了去了,这点事还真没法让她好奇;真正挑起她兴趣的是狄惠,这二人毫无牵扯,年龄也差的这么多,为什么会无由无来地关注这么个早逝的张家二公子?
周围来往的权贵们多了起来,这会儿也不方便问,狄惠看她眼色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暗暗地点了点头。
心知这是稍后再叙的意思,白若也没声张,狄惠拍了拍她的头,朝前面的垂花门扬了扬下巴。
门后一个少女模样的人正往这边探看,见白若发现了她,吓得唰一下缩了回去,但又没缩好,还露了一只步摇在外面摇摇晃晃。
白若:“……”
狄惠:“啧,你当小美人看的真的是你?”
白若:“难道还是你这个有龙阳之好的?”
狄惠:“……你看她眼不眼熟。”
白若:“难道我应该认识?”
狄惠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发现这厮好像真的不知道坊间对于泉州的事是怎么描述的——
刑部的小司刑,为了张家公子远赴泉州,为证明他的清白不惜以身犯险,还伤了腿。一向冷冰冰的张公子被她感动,回京后大反常态三不五时地就去刑部的宿房照顾,真真儿是一段奇缘佳话。
京人富贵得闲,好不容易有点新鲜消息,这故事都快变成戏本儿上台了。
可怜当时在家休养的白若每天和来套她身世的张道济斗智斗勇,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个“痴情种”。
狄惠在她满脸迷茫不解的神色中露出了一个略显猥琐的笑:
“那是左瓷。”
爱慕张说爱慕到不惜背叛家族的左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