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第二十九章真相
盔明甲亮的卫士就在天牢外等着,百姓们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向这边看来,像牵线的木偶,整个身体上只有一双愤怒的眼睛。
来俊臣身上被套了一层又一层的锁链,白若想跟着,快到牢门口的时候,来俊臣拦住了她:
“别出去了,若是被视作我的党羽,说不定就连你一起撕了。”
照理说,他一个死刑犯,是不该有这样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的权利的;但大抵是这些年的积威起了作用,到真的是没有一个人敢来催促他们快点走。
来俊臣一脚要踏出去,又收了回来:“族谱你送了没有?”
白若看着他的眼睛,异常坚定地说道:“没有。自打你被拷进了京城,王夫人就坐在家里不出来了。王家没有让她参与到……我揭发你的事情中来,所以可能会受点牵连。”
“喔。”来俊臣笑骂道:“她不是最恨我了么,到了关键的时候,连个界限也不会画。”
这一句不是说给她听的,白若也没有接。
来俊臣道:“一定要给她,知道么?”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来俊臣笑了一下,伸手虚虚地朝外面点了点,神情傲慢:“白若,你看这些人,他们恨我,怨我,恨不得生吞我的皮囊骨肉,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他们就没有一个人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你到底是跟过我几日,临到头了,我最后教你一句话:这世界不辨忠奸,它只臣服于力量。”
一步,两步,三步,来俊臣在层层甲兵之中,步履泰然地走向刑场。
众生都在他眼中,却又没有一个入了他的眼——
也许有那么一个,很特殊,在他心尖上卡着,但是她没有来。
卫士们离开以后,白若也躲进了人群中,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四处去找王幼薇的身影,但是都没有,反而是在转圈的时候,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些画面:
那是非常久远的记忆,仿佛有一个谁,就在这里,在夜色里,在血光中,用年轻单薄的身体护着她走过了刑场。
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监斩台上的那人竟然也在看她,他有双弥漫着风雪的眼睛,在对视的一瞬间飞快地,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目光。
张昌宗。
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罪人来俊臣!”
人群骚动了一下,都想靠前去,白若被他们推得往前耸了一下,她身量本来就小,这一来就直接被人群给淹没了。
“陷害忠良大将军张虔勖,大将军给使范云仙,前尚书左仆射魏元忠等肱骨大臣三十余人,连坐冤杀亲族四百余人……”
“杀了他!”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群倏然义奋而起,一片一片地呐喊着杀了他杀了他,根本没人听得清诵读的小吏还在说些什么。
事态愈演愈烈,守在一旁的卫士已经拦不住暴起的民众了,人群像浪潮一般向前涌,白若起初还能艰难地在人群中冒个头,到后来就根本看不见了——
“午时已到,斩!”
“啊——放开我——”激动的人群突破了甲卫的防线,他们蜂拥而上,来俊臣的头颅被踩来踩去,尸身被撕碎,他们就像见了肉骨头的蚂蚁,痛极恨极,疯狂到令人害怕。
监斩台上,最左边的是武氏派来的一个做闲官的子侄,此刻已经骇得去后面吐了;正中央坐着太平,左侧便是此案的受理官员张昌宗。
太平瞟了他一眼,掩口道:“这个小姑娘不一般啊。”
昌宗张望的眼睛就那么一愣,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殿下心愿已了,这种小人物,就不必再留心看着了。”
太平淡然地说道:“来大人去了,我们都能清净些,也说不上是谁的心愿吧……嗳?”
她不确定地伸手点了点:“那小姑娘摔倒了?可别踩坏了。”
他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叶南。”
他身后一人,应声而出。
“去看看。”
随着叶南走出的身影,昌宗也站了起来:“时辰差不多了,臣告退,这就先去给陛下复命了。”
太平垂下眼睫:“你不担心么?”
他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
太平独自坐在高台上,这几天天气已经渐渐地回暖了,风吹得人很舒服——
来俊臣周兴倒台,她的位置越发安稳,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了早就该深深埋在心里的东西:
十五岁,也是十五岁那一年。
她奉母亲的命令去薛家给薛夫人送些东西,路过了这座刑场。
她第一次见到有人杀人,心里害怕,却又忍不住好奇地想看。
长刀被高高地举起,她的心提到了胸口。
突然间,眼前一黑,温暖的手掌盖在她的眼睛上,少年人温暖的,有些沙哑的声音戏谑地响在头顶:“李小月,你胆子不小哇,这都敢看,不怕晚上睡不着?”
那时她有些羞窘,又有些不服气,使劲儿地要转过身去:“薛绍!男女授受不亲,你有没有点规矩!快放开,偏要看!”
不管她怎么闹,薛绍就是不放开手:“哎,好了,别闹,好不容易才接着你……你不怕,我怕行了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刑场还是这座刑场,腥风血雨更甚,人人都捧着她,却再没有一个会在乎她是不是害怕。
太平起身,挥退了身后的人,要自己走走。她今日没有穿那些繁复的礼服,只像个寻常的妙都贵女,褪去了层层的装饰,她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走下台子的时候,有个略显狼狈的小女孩儿正在台下等她。
是白若。
“殿下,”她展颜一笑:“关于公主府中出没的恶鬼,我已有眉目,您想听么?”
不得不说,白若和太平的五官真的有几分相像,只是白若身上多了几分稚气,太平身上则多了一些岁月带来的质感——
所以当有小二问她们姐妹俩是不是要进茶楼听书的时候,太平笑了一下:“我们不是……罢了,我和你较什么真。”
倒是白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赶早不如赶巧,殿下请吧。”
太平这还是第一次没有进雅间,就在街旁的桌子上坐下,白若叫小二拿来了两幅客人逗乐用的皮影人偶:“不错,有这个物件儿就更好解释了。”
太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无声地催促她快说。
白若将手里的东西整齐地摆在桌子上:“好吧,让我们回到一切开始的那一天——您邀请了万年城中的贵人们去公主府上做客,并亲自登台祝祷,乞求上苍保佑腹中胎儿的平安。”
太平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白若为她添上茶水,远远看着,两人就像一对凡俗姐妹在谈天:
“可是我们心里都清楚,公主府的建造暗含五行八卦,乃是一个招魂阵,水台便是阵眼。那么,那天您到底是在向谁祝祷呢?”
太平的眼神终于多了几分灵动的活气:“慎言。”
白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经过尝试,一个活人无论如何没有可能从两座楼上滑下来,无论是距离还是时间,都说不通。当时,来俊臣就是因为这一点否定了我最早提出的镜中藏人法——哦,就是用四面镜子把人围起来,因为是圆形的水台,所以从各个方向看起来都没有异常。”
她一边说一边提起那个木偶在四周比划了一下:
“但是在反复思考以后,我发现了一个思路上的误区——“不能是活人”和“不能是镜子”这两件事中间并没有关系,毕竟两岸的人离的远,只要有一个轮廓就可以了,有什么东西是具有人的形态又不会太沉的呢?”
“直到后来,”她笃定地说:“张昌宗在公主府纵火的那天晚上,我在公主府里发现了许多傀儡娃娃,当时夜黑风高的,我还当真以为是有人在投缳呢!”
白若支起一张皮影,用手轻轻的触碰了一下它的关节,皮影便非常柔软地回了个弯:
“就像这样,傀儡娃娃可以被团城很小的一团,从镜子上缀下来,只要将绳索连接好,完全可以借助地势滑落下来,只需在水台上方打一个绳结,”
她做了个“系紧”的动作:“那镜盒就会停下来,东西抖落,远远地看过来,就像一个人一样。”
长街熙攘而又热闹,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气,太平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笑话,你当本宫是个瞎的?我当时就在台上,更何况若只是傀儡,本宫又是被谁推下去的?”
白若看着她,叹了口气:“我也想不明白,就算不喜欢,到底也是自己的骨肉,您怎么能下得去手呢?”
太平一瞬间将牙咬的死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然后又慢慢,慢慢地舒缓了表情,她镇定下来之后,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不复方才的温和平缓,也不再是被揭穿时的僵硬紧张。
她只是笑了笑:“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很早,”白若给自己倒了杯碗茶水,低声说道:“还是张昌宗点醒了我:那可是公主府,不论是谁要在这里做套等您钻都不容易,除非——”
“除非是自己人。”太平接道:“那你为什么不怀疑武攸暨?毕竟我平日里大多住在别苑,还是他在那里住的时间长。”
“武驸马的嫌疑确实很大,毕竟,他虽然没有参与到当年的事中,却有个十八年前在公主府当差的哥哥。若要知道旧事,实在不是很难。但有一件事推翻了我的质疑。”
太平已经完全不紧张了,反而托起了下巴饶有兴味地听她说下去:“哦?”
“是您落胎的真相。我向狄云狄太医求证过,您的孩子是受了药力才打下去的,虽然说是来俊臣做的——”她讽刺地笑了一下:
“就算是吧,但是我和来俊臣去别苑的时候,他还在和您府上的太监打探惠范的近况,两人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更兼您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太原和王氏扯皮。这个时候,最要紧的就是身家清净,他没有必要无缘无故地去害您的孩子。”
太平眉梢一抬:“你的意思是我诬陷了他?”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白若摆了摆手:“但根据狄云的描述,落胎的药开得非常温和,并不会对身体有所损伤,养上一阵也就大好了。”
“若是我没有猜错,殿下,”晋茶一手在桌面上叩了叩:“你恐怕正需要一个身体虚弱需要回京休养的借口,苦肉计的阵势都摆上了,怎么会舍得这么一点点微末的成本?下药的人目的非常明确,他不要这个孩子,却并不想伤害你,或者说,没法在这个形势下伤害你,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武驸马。”
白若吹了吹热茶:“有时候,最简单的东西反而最容易被忽视,那天,武驸马负责府上的膳食,要做些手脚,简直不用太容易。”
“好。那你说说看,本宫又为什么非得花这么大的力气,又是落水又是装鬼”
“那天,您亲自安排了人用花汁写下了‘太平害我’四个字,说不定在您登台的时候,字迹已经在上面了。您少年入道门,会测算,知道那天是个阴天,又经常在水台上排演歌舞,对楼宇之间的间距了解得清清楚楚,你只需要站在上面,等镜盒落下,借祝祷的动作将它拉开——惊慌失措地跳进水里,就此大功告成。”
“目击者就是凶手,就这么简单。”
太平拍了拍掌:“你还没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若的目光越过了她的肩膀,落在了远处——
从刑场往回走的人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他们神色疲惫,却又异常兴奋。
白若道:“因为来俊臣四处攀咬,只怕已经威胁到了殿下;周兴作为万年守官,本就是奉命在这里监督殿下的,这两个人,都留不得了。”
她淡淡地解释道:“你特地在当天喝了经过周兴手的药,又召见了惠范和尚,给两个人都留出了足够的‘作案机会’。只是你没有想到,十八年前的旧案竟还牵扯出这许多事情,来俊臣瓮中捉鳖杀了周兴,你就正好把落子之事栽到活着那个的身上。好一招黄雀在后,真是精彩非常。”
“但是事情到这儿,还不算完。”
她毫不畏惧地看着太平的眼睛:“公主府的闹剧,也同样能带来双重好处——第一,落水受惊,你尽可以装着可怜,借此借口回到长欢这个权利中心;第二,装鬼这件事的罪名,本就是你特意给武驸马留着的,照理说赐婚不可和离,但他若有心害你,这就不一样了。”
太平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你不错,真的不错。但是小丫头,知道得太多了,又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今天跑到这里,就为了当面揭发我?”
白若:“不,殿下,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他知道的。”
女人从容的脸色倏然变了,因为过于激动,甚至有些狰狞起来:“你说什么——”
“薛驸马,他知道的。”白若平静地看着她,神色中带着些微的怜悯:“如果不是确定了这一点,我也不能那么快就确定周兴才是旧案的主使。薛怀义他根本就不是你的男宠,是——”
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从始至终,他都是陛下的面首。”
“他虽然住在你府上,接受你名头下的庇护,但你不过是在给母亲打掩护罢了——地下墓穴中的珠宝,无一不是来自宫中,还是先帝时的旧物,棺盖上,甚至是万年城墙下埋着的小瓶子上,绘制的永远是那人最爱的牡丹。殿下,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是不是?连薛驸马,你也没有说过。”
太平的声音变得沙哑,她甚至在她泛红的眼角里看见了莹莹的光亮:“你为什么说——”
“因为,”白若道:“陛下将薛怀义安葬在了明堂之下,你亲手布下压鬼阵,但在墓室里还有一个守墓人——陪葬的男性尸体有问题,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相信,那应该是个骨骼发育与寻常人不同的太监,甚至,他的衣饰上一定又会暴露出身宫中的物件,所以才会有一个守墓人在临终一刻将它毁掉。”
“殿下,那个守墓人身手不错,我在江湖上混过几年,眼里还算好,那是薛家的飞云十二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