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明堂,也叫天宫,坐落于万年以北,乃是一座功德台。
即便是从小便在大江南北飘荡的白若也对它有所耳闻,据传这是当今天下最高的建筑,雄伟非常,甚至被称为“万象神宫”。
所以,眼前这个黑皴皴的鬼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昌宗仿佛能读心一般,适时地解释道:“薛怀义身死的同一年,明堂为天火所烧。当时陛下还是天后,以为此事不祥,就没有再修整。”
白若:“也就是说,薛怀义的骨灰被埋进去的时候,明堂还是完好的?”
昌宗道:“正是如此。”
白若:“你站得离我远些好么?”
昌宗一手拎着那个棕布包:“若是你敢自己走也无妨。”
白若退后一步:“你……张大人,你手下不是还有不少弟兄么,能不能叫上他们一起?”
昌宗勾了勾唇角:“那怎么行,这么多人,万一惹得薛和尚不高兴怎么办?”
这人过分漂亮的眉眼映了晦暗的月光,又隐隐散发出第一次见面时的妖异来,白若悄悄吞了口口水:“走吧走吧,别吓我。”
昌宗轻笑一声,朝空中打了个唿哨,立马有黑衣人出现在面前。
白若听他吩咐道:“你先拿着,叫你的时候再进去。”
“是!”
黑衣人接过骨灰,迅捷地消失在夜色里,白若松了口气。心知今夜来此是一定要下墓的,眼下虽然一样怕得要死,但总比随身带着墓主人的尸身要好多了。
不远处,焦黑的楼体寂静无声。
白若的身体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
正要狠下心率先走进去的时候,身边那人却突然挡在了她面前。
张六郎特有的声线,在夜色里显得有点迷人,他半侧过头戏谑道:“就你这种胆量,也敢跟着来俊臣?”
白若有心想要反驳,却终究没有开口,因为她突然从这句话里品出了一丝口是心非的味道,这人嘴上嘲讽,身体却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黑暗与恐怖之前。
这一刻她浑然忘了,如果不是这个男人,她根本不必受此惊吓。
她小小声地说道:“一会儿要是遇到危险,你可不要扔下我先跑。”
昌宗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要是被僵尸吃了,我换条小狗便是。”
他把瑟缩的少女拉到自己身边,微微俯身,从宽大的披风里拉出她的手,将自己广袖的一角放进她的手心:“自己拉好,丢了可不能怪我。”
真正走进来的时候,白若才发现“明堂”并不仅仅是座小楼,而是一个颇有些规模的园林,院子的中心便是功德台,据狄云所说,薛怀义的墓就建在功德台之下。
这一晚月色晦暗,张昌宗准备了一颗夜明珠,此刻正在他手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白若忍不住往他身边凑了凑,远处那些看不清是什么的轮廓,都仿佛是重重的鬼影。
昌宗突然道:“你看见功德台的门了么?”
白若努力集中精神向小楼看去,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绪被恐惧所扰乱:“……没有,可能是在另一边吧。”
昌宗点了点头:“那我们绕楼走一圈。若若,你仔细看这些灌木。”
白若突然打断道:“不要,这样唤我。”
在已经非常遥远了的记忆里,仿佛也有人这样唤她,带了点戏谑,却又带着点莫名其妙的亲昵。
后来她历经艰险,终于找到了祖父,可祖父也没有这样叫过她。
这个名字,仿佛成了谁的专属。
白若主动松开了他的衣角:“你这样叫我,多有狎昵,让人听见不好。”
张昌宗突然就笑开了,白若一愣,却见身边高大的男人眼睛看向前方,又像是看进了无尽的虚空里:
“对什么不好,名声?我这辈子,最不值钱的就是名声。”
白若看着他,不知为何被他的神情弄的心里有些不舒服:“罢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左右你是大人,我还能真说什么不成?”
昌宗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就这件事再纠缠下去,转回了从前的话题:“你看这些灌木,现在虽然长得杂乱了些,但依稀还能看出是个什么阵型。”
白若也不像最开始那样怕了:“既然是功德台,有些聚风水的阵型也不奇怪……咦,有些不对!”
少女蹙起眉头:“这个阵,瞧着倒像是驱鬼的……是谁!”
白若骤然遭到惊吓,一下蹿到昌宗身边,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那边树丛里,刚刚有什么东西在动!”
昌宗纹丝不动,一手揽过她,朝她说的那处看去,打量半晌,摇了摇头。
他轻轻地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不要一惊一乍,大概是只野猫吧。”
她在他身侧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可是……”
他开口打断:“没有什么可是,不要浪费时间。”
明堂一楼的木门已开,门里漆黑一片,一丝半点的光都没透出来。
白若再一次躲到他身后,小声道:“要不还是唤侍卫哥哥们一起进来吧……”
昌宗嘘了一声:“我带了打火石,不打紧。”
他把夜明珠放入少女手心,照着狄云说的找到了他遗留的火把,点燃,一手拉过女孩儿走了进去。
在火光照耀之下,整个一楼什么也没有,她被惊吓得扑通扑通跳的心落回原处,下一刻,又倏忽被提了起来——
就在墙角的阴暗处堆着几块地砖,地面上露出一个方形的,规整的洞。
昌宗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白若想起狄云所说的墓中情景,似乎还有两具腐烂的尸首,心下瑟缩,正要开口讨饶留在地面的时候,昌宗说道:“都走到这里了,下去瞧瞧。”
他垂头看她,神情认真:“我走在前面开路,你只跟着我就是了,不会让你独自面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本已吓得不行,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然而在这万般紧张的时刻,她却突然出了神,脑子里空空如也,最后飘来荡去的就剩下一句话:
月下不看女,灯下不看郎。
古人诚不欺我,张昌宗这色相映了火光,只怕比鬼还要惑人心智。
“白若?若若!”
“嗯?”她回了神,包天的色胆给了她勇气:“好,就这样吧!”
张昌宗将夜明珠直直向下扔去,借着这点光看清了下面的路——
大概是一层楼那么深,烟囱一样大的一个孔洞。
狄云的软梯还留在洞外,二人窸窸窣窣地到了地底,白若只觉一阵阴凉的气息缠住了周身,好在这墓并不复杂;
他们进来的地方是个走廊,两边的墙上凿出了一些方形的洞,里面放着破破烂烂的书本,白若瞥了一眼,封皮上写的是《大云经》。
昌宗道:“就是这里,不用看了。”
两人向着走廊的一头走去,白若问道:“你怎么确定是这边?”
昌宗:“这边朝着功德台的中心,是外面阵法的阵眼。”
白若点头,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看这面墙,”她克制着心里的恐惧,主动伸手摸了摸:“有很多钉子似的东西,应该就是狄太医所说的暗器了。”
昌宗道:“嗯,方才我就看见了。暗器周边还有没来得及掉落的渣土,是不久以前才被触发的。这说明在狄云之前就有人进来过,且时间绝不会超过一个月。”
说话间,走廊的尽头显露出了一道敞开的石门。
昌宗:“你在这里站着,我保证一直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白若攥了攥拳头:“好。”
昌宗掏出火折子,沿着墙一路走,点亮墙上的油灯,白若紧张地看着,一边担心害怕着身后会突然窜出什么东西,一边又怕敢看这屋中的腐尸,只好紧紧地挨着石门。
昌宗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她面前,封闭的墓穴里灯光大亮,他打趣道:“好了,我已将你害怕的东西盖住了。”
白若本以为墓穴里会有腐烂的味道,其实不然,整个房间反而因为油灯的点亮而微微散发出一种幽深的香气,就像寺庙里的味道。
她站在昌宗身后,小心地向里面打量——
珠光宝气。
虽然不合时宜,但这就是白若看见这个墓室的整体感受。整个空间呈现为圆形,贴边放着十多口大箱子。
里面满满地装着琉璃,珍珠,黄金以及各色宝石,更有数不清的宝器,字画,全都像垃圾一样地堆在整个空间里。
这一屋子的东西简直要闪瞎了她的眼睛,以至于中间被遮盖住的尸体都不那么显眼了,似乎只是两件比较特殊的陪葬品罢了。
昌宗见她缓过了神,便走开了些,径自拿起一颗宝石擦了擦,放在火光下打量。那宝石通体漆黑,乍看不怎么起眼,然而在火光的照耀下却别有洞天,里面坐着一个立体的,栩栩如生的佛陀,正低头诵祷,面目慈悲。
如此技艺,饶是江湖长大的白若也闻所未闻,忍不住问道:“这是……”
昌宗将它随手丢回了金银堆里:“宫里的东西。不,应该说是,宫中的旧物。”
“咔啦。”
非常轻微的响动,一股凉气倏忽窜上脊背,白若飞一般地窜到他身边:“你你你……你听见了么?我敢肯定这绝对不是你或者我发出的声音……”
昌宗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嘘,没事的。你连来俊臣都不怕,鬼又有什么好怕的?”
白若:“……”
来大人倒也没有可怕到这个地步吧。
昌宗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说是就是吧,来,看看这个。”
他带着她走向原本放置着骨灰的棺木,那是个四方的檀木盒子,盖子被打开,还有些东西散落在外,依稀看得出是一串佛珠,绳子烂了,珠子斑驳地散落在外。
白若有些不敢过去:“狄太医怎么把东西弄得哪都是?”
“不是他拿的。”
“”
“狄云虽然不大忌讳鬼神之事,但他不会乱动别人的东西,你看,”他指向棺木中破烂了的书册:
“翻东西的人是在确认墓主的身份,毕竟这里没有墓志铭,尸身又是火化,他只能通过随葬的物品来确定这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白若并不敢探头去看棺木之内,也不敢把目光放在旁边的两具尸首上,只好对着棺木外围不住打量:“这雕花倒是奇特,居然在和尚的棺材上雕了牡丹花,真是……”
“牡丹?”昌宗退后一步,打量几眼,摇头道:“虽是人间富贵花,放在棺材上,可不大吉利。”
白若定了定神,贴着墓室边缘的一个黄金箱站好:“我本以为薛怀义的尸骨是太平殿下安葬的,可是这种种迹象,却又不像。”
昌宗还在研究箱子里的东西,闻言头也不抬:“哦,说说看?”
白若:“薛怀义名义上是个和尚,若将他安放在明堂附近,自是名正言顺;可若是放在功德台下,那就不是在供奉了,而是镇压;更兼外面花园子里的驱鬼阵,这整个明堂就像是为了压住这只鬼建的。”
昌宗勾起唇角:“还不算太笨,继续。”
白若:“其次就是这间墓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金银财宝不花钱一般地往里放,却偏偏像垃圾一样地放着,总而言之,不论建造这墓地的人是谁,我总感觉他不大愿意做这件事,却不得不做……”
昌宗不置可否:“你还是没有说,为何推测不是太平?”
白若正要开口,昌宗就自己接上了话:“依我看,照此推测,正是太平。她一方面觉得愧疚,一方面却又害怕厉鬼寻仇。”
白若惊道:“喂,你这是干嘛?!”
昌宗走到尸首旁边:“最后确认一件事……”他弯腰去掀盖着尸首的绸缎,绸缎掀开的一刹那——
所有灯火“唰”地一下同时熄灭,从走廊里似乎传来了规律的……脚步声。
“嗒,嗒,嗒。”
干哑的,仿佛被撕扯过的声音响在耳畔:
“凡人多事,扰我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