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1 / 1)

林衍在非洲待了一个多月,每日和当地居民同吃同住,尽心尽力带着乐团排练,给小演员们做专业指导,算是稍微弥补了些许孩子们长达半年多的教育缺失。

进入十一月,连日的暴雨终于冲垮了比豆腐渣工程还渣的排练厅,乐团排练暂停,米娅回归天国,林衍这一趟非洲行程即将结束。

离开的前一天,难得天气晴好没有下雨,林衍最后一次去往附近有网络的居民区查收邮件。

全球几乎所有手机运营商在c国东部地区都没有信号,林衍的电话虽然打不通,倒也并非完全处于失联状态。他每隔几天就会开车出去检查邮件,顺便幼稚地整理逃亡之路上出现的障碍。

譬如说,他在三周前以“这是我和康的私事,请你们不要插手”为由,彻底打消了安德鲁和丹尼斯的好奇心。

又譬如说,他直接屏蔽了穆康的手机号码和邮件地址。

为情所苦的林指摇身一变,成了只埋头鸵鸟。

林衍今天只处理了一封来自leefoundation的邮件,基金会敲定了普鲁斯特管乐团于m市的首场演出,时间定在十天后。林衍用当地的固定电话同工作人员沟通好行程,又表示这一次自己直接过去,不用基金会安排交通。

万事俱备,只待出发。林衍回到贫民窟的临时住所,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开始思考“如何面对穆康”这一复杂艰深的问题。

众所周知的“evanlin从不出错”这一评价,并不全是无脑吹捧。指挥家林衍日日严于律己、谨慎克制,三十年来活得体面干净,确确实实没做错过什么事。

和穆康的酒后乱性,是林衍人生头一遭铸成大错。

也是林衍人生遇到的第一个,不知该如何直面的挫折。

林衍收拾好行李,走到屋外最后一次眺望非洲大陆的广袤地貌。远方残阳如血,十一月的第一个日落悬于地平线之下,仿佛在为他高声送行。

林衍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己做错了事,狼狈地逃走,又未经作曲家应允擅自将《林中精灵》带到了非洲,没有一件事像evanlin的所作所为。

他既想牢记自己的罪无可恕,又奢望从心上人的音乐里获得慰藉。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连米娅都知道要道歉。林衍想:无论他会不会原谅我,我总不能一错再错。

逃离穆康的第五十八天,林鸵鸟告别了家乡非洲草原,追随丛林深处小精灵们的脚步,再一次来到南洋海岛,重新做回了运筹帷幄的林指。

和非洲干爽的草原风情不同,东南亚的热风总有一股隐隐的森林和海潮气息,一缠住皮肤就让人冒汗。林衍一身短打,拖着行李穿过机场嘈杂人群,和负责接他的基金会工作人员在机场外碰头。

工作人员名叫卡尔,是个三十出头、活泼善良的年轻人,同林衍打过招呼后,顺手接过了林衍的行李。

“最近很忙吗evan?”卡尔关心地问,“好像瘦了很多。”

林衍:“谢谢,最近……还好。”

司机把车开了过来,林衍坐上后座,卡尔坐在了副驾驶对林衍说:“丹尼斯和安德鲁已经到了,下午孩子们也会过来。”

“好的。”林衍说,“排练场地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卡尔说,“就是演出的场地,他们同意明天给乐团排练。”

林衍:“太好了。”

他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汽车飞速驶向市区,车内一片安静。卡尔从内后视镜里清楚地看到林衍疲惫的脸,暗自惊诧:evan是生病了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林衍当然知道自己状态不太好。

他自离开瑞士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像得了厌食症似的对所有饭菜都难以下咽,每日摄入热量别说维持基本代谢需求的两千卡了,有没有过一千卡他都没把握。

被穆大厨宠坏的味觉娇生惯养了几个月一朝回到解放前,立马负隅顽抗,没收了林衍自懂事以后就没丢过的、来者不拒的好胃口。

事情还远不止如此。

林衍在约翰内斯堡吃的几顿着实不差,可菜一端上来,他仍会忍不住开始琢磨“如果是穆康会怎么处理这些食材”之类的一想就揪心、一揪心就更吃不下饭的毫无意义的问题。

林衍的很多第一次都和穆康有关:第一次为爱流泪、第一次游湖爬山、第一次酒后乱性、第一次临阵逃脱……表单冗长,一页纸都塞不下。待他抵达酒店往体重计上一站,“第一次列表”底部又多出了一行:第一次瘦了十五磅。

瘦了十五磅的evan不仅吓到了卡尔,更是让丹尼斯和安德鲁目瞪口呆。两位管乐演奏家正在酒店一楼的咖啡厅吃午餐,亲眼看到林衍拖着行李走进电梯,震惊到连上前打招呼都忘记了。

丹尼斯忧心忡忡地说:“evan怎么瘦了这么多?”

安德鲁:“生病了吗?”

丹尼斯坐不住了:“我去问问。”

安德鲁留在原地,目送丹尼斯快步离去的背影,心里挣扎不已,拿不准该不该给穆康递信。

三十多天前,穆康在邮件里言辞恳切地请求:“如果有了evan的消息,请马上告诉我”。

二十多天前,林衍在电话里以顶尖指挥家的严肃口吻说:“这是我和康的私事,请你们不要插手。”

十多天前,丹尼斯贼心不死地说:“他们分手了我是不是就有机会了?”

一周前,两位管乐艺术家收到了基金会的行程安排邮件。安德鲁犹豫再三,慑于林衍的指挥气场和好基友的跃跃欲试,选择了保持沉默。

直到他见到林衍的此时此刻。

一段时间不见,英俊优雅的evan变得像肺痨鬼似的形销骨立,让安德鲁直觉事情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内心百转千回,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甫一瞟到丹尼斯垂头丧气地从电梯里出来,马上悄悄把基金会的邮件转给了穆康,手速极快地打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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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完邮件,他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回口袋,对丹尼斯说:“怎么样?”

“他说没事。”丹尼斯失望地坐下来,“不肯说。”

“evanlin从不妄言。”安德鲁假惺惺地说,“他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丹尼斯瞪着安德鲁:“瘦成那样还叫没事?”

安德鲁反问道:“你能怎么办?”

丹尼斯:“我可以安慰他。”

“得了吧。”安德鲁抛出一个暴击,“这是evan和康的私事。”

丹尼斯:“……”

下午两点半,三位指导老师坐在酒店大堂等待孩子们的到来,人手一杯咖啡,气氛诡异难辨。林衍一言不发,丹尼斯欲言又止,安德鲁则一个劲儿地埋头刷手机。

圆号演奏家又心焦又纳闷:m市跟中国没时差啊,康怎么一直没回复?

直到酒店大门外缓缓驶入两辆大巴,安德鲁也没刷出穆康的邮件。

于丛林深处跋山涉水而来的精灵团终于抵达,三人都站起来迎了上去。头一个蹦下车走进门的“小精灵”身强体壮、肌肉发达、眼神凶狠、头上无毛……名叫约翰内斯。

“你好林先生。”约翰内斯左手挂着特雷西,右手牵着安娜,敛起眼里的狠劲,小心地问,“最近很忙吗?你看起来很累。”

特雷西从哥哥手上跳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林衍:“林先生,你病了吗?”

林衍强撑道:“我很好。”

“骗人。”安娜一点面子都不给,“瘦了好多。”

林衍:“……”

长发小号男孩兴奋地跑进来,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没找到偶像,不满地问:“穆先生呢?”

林衍:“……”

“穆先生有事要忙。”安德鲁出声解救了面色不佳的evan,“最近练得怎么样?号嘴呢?”

小号男孩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掏出号嘴说:“在这儿呢,亨利先生。”

“很好。”安德鲁说,“小号声部所有成员,半小时后带上号嘴到我房间来。”

酒店不是该用来排练的场所,孩子们也需要休息为第二天的演出做准备,因此下午的练习主要针对演奏基础,进行到六点半就结束了。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和跟过来的学生家长负责照顾孩子们,三位指导老师寻到空档,凑在一起在酒店的餐厅吃了顿晚餐。

时隔四个月再次相聚,丹尼斯和安德鲁都有些感慨:虽然少了一人略遗憾,好在主食终于不再是操蛋的水果拌米饭了。

可惜林衍看起来并不认同这一观点。

指挥家对着一盘看上去非常美味的、铺满了mozzarella的spaghetti味同嚼蜡,吃了二十分钟连四分之一都没吃完,似乎觉得这玩意儿还不如水果拌米饭。

丹尼斯轻声细语地问:“怎么了evan?不好吃吗?”

“spaghetti不该放mozzarella。”林衍低声说。

“意面怎么能不放奶酪?”安德鲁说。

林衍解释道:“香料够了,就不用再加奶酪,奶酪的味道……”

……和食材的香气很多时候是矛盾的。

男人的声音在脑中突兀出现,像瑞士高原的夏日天光骤然席卷至林衍眼前。

往事又美又疼,一半是解药一半是毒品。林衍指尖颤抖,忽然说不下去了。

我在干什么?他怔怔地想:我又偷了他的台词。

丹尼斯:“evan?”

林衍摇摇头,掩饰般低头扒拉了一口意面,半天没出声。

丹尼斯还想说话:“你……”

安德鲁在桌子下踢了丹尼斯一脚。

林衍并不想在餐桌上失态,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将穆大厨的台词脱口而出时,蓦然一阵悲从中来,人生从没如此这般厌恶过自己。

他偷了和心上人在一起的回忆当成爱情,偷了作曲家的《林中精灵》当做慰藉,现在又要恬不知耻地偷大厨的烹饪理论了。

林衍无声苦笑:我不仅犯了错,还成了一个偷故事的虚荣之人。

一顿饭吃得沉闷乏味,饭后三人转战去了酒店三楼的酒吧。丹尼斯点了杯马提尼,安德鲁要了份白兰地,林衍拿了罐……橙汁。

丹尼斯:“……不喝酒吗evan?”

林衍简单地说:“我戒酒了。”

三人花二十分钟安排好第二天的排练行程,话题转到了所有人最为关心的奖学金问题。

“卡尔说,基金会有可能提供十个奖学金名额给乐团。”林衍说,“你们知道吗?”

“听说了。”丹尼斯喝了口酒,“我一定要推荐安娜和特雷西。”

“但是要先看这场演出的效果。”安德鲁说,“明晚很多基金会的高层都会来。”

林衍:“演出一定没问题。”

“没错。”安德鲁晃着白兰地,自信地说,“我们还有《林中精灵》这个秘密武器。”

林衍沉默了几秒,艰难地说:“是啊。”

丹尼斯瞪了安德鲁一眼,安德鲁无辜地耸了耸肩。

时间来到九点整,一名穿着花朵长裙的深色皮肤女孩和乐队一起走上舞台。轻柔鼓点托起古典吉他的绵密音色,女孩坐在昏暗灯光下,声音沙哑低沉,缓缓唱起了一首西班牙语情歌。

三人暂时停止了谈话。

音乐家大多都有一个习惯:无论何种场合、何种音乐风格,只要是头一次遇见的表演,音乐家们总会放下手头事,凝神细听一会儿。

这是对音乐世界滔滔不息的探索与好奇,也是对初次相见的表演者的无限尊重。

这位驻唱歌手水平很不错,共鸣浑厚,音准精细,情感到位,三人认真欣赏了几十分钟,皆认为没什么好指摘的地方。

女孩唱完了四首歌,下场休息喝水,舞台上剩下一把古典吉他即兴solo。丹尼斯对林衍说:“真的不喝一杯吗?这里酒调得不错。”

“不了,谢谢。”林衍把橙汁喝完,起身礼貌地对丹尼斯和安德鲁点点头,“那就这样,明天见,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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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挽留,林衍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撩界之神出师不利,连个传情的机会都没逮到。

“evan不想说话。”安德鲁说,“你干嘛要烦他?”

“你懂什么。”丹尼斯说,“那叫安慰,不是烦。”

“他不需要安慰。”安德鲁说。

“谁都需要安慰。”丹尼斯说。

安德鲁觉得此话也算有理,遂改口道:“他不需要你的安慰。”

“我很好奇。”丹尼斯狐疑地说,“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evan那边。”安德鲁义正辞严地说,“而evan看起来并不在你这边。”

“evan站在谁那边?康吗?”丹尼斯冷哼一声,“请问康回你了吗?”

安德鲁一愣,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丹尼斯说,“以你的性格,很大可能会给康递消息。”

安德鲁:“……呵呵。”

“看你的样子,康应该没有回复。”丹尼斯看了安德鲁一眼,“对吗?”

安德鲁闷声说:“对。”

丹尼斯没说话。

驻唱女该提着裙子走上台,身后鼓点轻响,下半场表演开始了。安德鲁和丹尼斯一声不响地各自喝酒听歌,从西班牙语听到意大利语,又从意大利语听到法语,虽然两位管乐演奏家没有指挥家林衍的境界,听不懂几个字,但都深切体会到了音乐中绵延不绝的伤感。

丹尼斯干完最后一口马提尼,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你做得对。”撩界之神盯着空空如也的酒杯,终于苦涩地承认道,“我不行,只有康才能让evan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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