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鹿鸣可能已经忘记李二了,但赵良嗣对他倒有点印象。
这是个辽人,当年在汴京街头被人羞辱殴打,朝真帝姬见后将他救了,送来了赵良嗣府上——大家都是辽人,都被排挤,自然有一点兔死狐悲,同病相怜的情谊。
但具体怎么安置李二的,赵良嗣就忘了,似乎是将他送去了姻亲小蔡相公处,再后来呢?
李二就说:“小人在小蔡相公府上结识了几个内官,听说宫中极便宜,就进宫了。”
赵良嗣瞠目结舌,“可你不是有家室吗?”
李二就一乐,“小人按月往家交钱呢。”
赵良嗣挠挠头,也就说不出话了。
见闲话翻篇了,李二就抓紧说:“恩公,小人知晓如何带恩公出去。”
赵良嗣的心猛然就是一跳!
太上皇在位时,好住在艮岳和延福宫,据说是认为禁中的水土不适合生孩子。但官家继位后,就几乎一直待在皇宫中。
坏消息是,按照规矩大部分的班直和内侍宫女都该聚集在皇宫这里,人多眼杂。
好消息是,官家总觉得这群伺候自己的人里大部分是太上皇的眼线,所以变着法的打发他们出去——官家有这样的不安也正常,当年他还是太子时,耿南仲伸手去蜀中搞了一下兴元府的物价,完事儿将锅扔给童贯的事,明明只有太子身边的几个小内侍知道,最后耿南仲还不是被童贯送去吃荔枝了?
所以宫中这些日子也有点乱哄哄的,不知道是哪个派系的内官就被赶出去,淌眼抹泪,好不可怜,而李二抓的就是这个时机。
“听宫中说,耿南仲劝官家杀了恩公,若此时不走,恐怕要出大事啊!”
赵良嗣听了之后也不说话,又坐回到床榻上。
屋子里冷飕飕的,李二都有些站不住,往四面搜罗一圈,一见了炭盆里烧尽的碎炭,就粗鲁地骂了一句辽地的脏话。
“这群贱奴,浑不当咱们北人作人!”
赵良嗣忽然一激灵,抬起头去看李二。
“你不要救我,”他说,“你去救帝姬。”
李二整个人就懵了,脸上显现出十分的为难神气。
“帝姬在太原,小人不过一内侍,救不得呀!”
非常为难。
李二说,关押赵良嗣的这个小院子往外溜是好溜的,具体怎么好溜,李二没说,大概是赵良嗣住的地方不在内宫,与官家和妃嫔离得都远,内侍们出来进去原就频繁,尤其现在特殊时期,总有内侍拉帮结伙往洛阳跑,班直不乐意结仇,看管得就不严。以赵良嗣目前的冷遇,一两日间恐怕内侍都察觉不到他逃了。
但给帝姬送信,这就很难了——李二是有家室的呀!他要是跑了,他这份工作就算完了,那他不就白净身了吗?
“恩公大恩,”李二小声道,“小人下辈子结草衔环就是,但这辈子不成啊……我还没给我女儿攒够一套体面嫁妆,外加一个小铺面,还有二十亩的……”
赵良嗣就深深地皱起了眉,将脸放在双手里。
这人不是什么燕赵之地出的义士,他有良心,有条件的前提下,也乐意报个恩,但没条件的话,他还是觉得下辈子再报恩也来得及。
非常典型的一个小市民。
但赵良嗣不能走。
他逃出去还被官家知道了,耿南仲立刻就可能对帝姬图穷匕见,什么招数都用上。
赵良嗣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他不知道京城还有谁能救得了帝姬。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你帮我给康王送个信,成不成?”
康王赵构依旧没去洛阳,滞留在京城。
太上皇跑得太快,没带上他,再想走就不容易了,他只要一出康王府,周围就连枝头的麻雀都得跟着他飞上一段,看看他去了何处,见了何人,说了些什么谤君辱臣的谣言没有。
差不多就和郓王同一待遇。
郓王就冷笑连连,在府里闭门不出,赵构则是大张旗鼓地在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劝勉一下京城中的青壮年好好操练,保卫官家,保卫大宋。
官家看金人从“黄河岸边的白山怪物”变成了“大宋忠诚的异族朋友”后,就找了个借口不轻不重训斥了九哥一顿,九哥也乖觉,申请时不时进宫看看自己母亲,顺带也给官家看看。
官家哥哥同意了,李二就不用跑出宫去太久,在无数皇城司骨干的眼皮下头铁去敲康王府的门。
他只要趁着康王在韦太妃宫中,找个机会悄悄过来送个信就行,官家想不到防着太上皇的这些女人,皇城司也不会在太妃宫殿的房梁上蹲着。
“何事?”韦太妃问道。
赵构将纸条送到炭盆前点了,“无事,姐姐为呦呦准备的针线如何了?”
韦氏听了,就叹一口气,“你不知道,那曹家二十五
郎出事了,听说他染了风寒,病得甚重,官家都派了太医去瞧,不知救不救得回来哪!”
她愁容满面,黛眉微颦,“这两个孩子,我看都是极好的,怎么这样没福气?”
赵构的眼睛就缓慢地眨了两下,“竟是个痴情的。”
“你说什么?”韦氏问。
眼前的青年就是一乐,“儿无事。”
韦氏忽然脸色沉了下去,挥一挥手,宫女内侍就悄然退出了这间明亮的屋子。
“曹家二十五郎不是病?那是出了什么事不成?”韦氏说,“九哥,今非昔比,你事事须小心,呦呦自有她的道要修,官家也有他的筹谋,你可不要碍了眼去!”
赵构安静地看着他的母亲,他有些东西是自她身上遗传来的,比如某些城府和敏锐的察觉。
但也有些东西是母亲不具备的,比如他眼下想要搏一搏的野心。
今非昔比是不错,可哥哥那个志大才疏的心性,那位置坐不坐得稳还未可知呀!他要是现在不准备着,来日有了机会,他怎么抓得住?
但赵构从不将心里话讲给别人——哪怕是自己母亲。
“姐姐,你放心就是。”他轻声道,“儿一心一意,只想为兄长分忧。”
韦氏还是不放心,“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九哥将双手摊开,“儿忧心国事,从此开始斋戒,每日只吃一餐,如何?”
赵鹿鸣也吃斋,而且每天吃得确实也不多。
南边运来的粮草有些慢,但战争期间,什么都有可能,她派人去问了,准备如果是因为人为因素迟误的,她就要抡起梁师成的刀子,随机杀几个粮官。毕竟粮草在古往今来的战争中都是头等大事,能直接决定战争走向,她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人敢在这事儿上做文章。
她慢慢地吃简单朴素的午餐,一边吃,一边听同样陪她吃斋的种师中讲一些关于下场战斗的构思:
你在石岭关防线上找到一个山谷,并且询问过当地人近期有可能的天气,由此制定了一个同金人的战斗计划。这一切都很好,但问题是金人不是傻子,两军交锋,人家得领兵来你的主场,然后才轮得到你的陷阱开始起效。
但完颜娄室不是傻子,就看完颜活女翻山越岭的劲头,就知道金人一贯是不乐意在对手选定的战场上作战的。
关于这件事,赵鹿鸣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但种师中想了一个。
“帝姬喜事将近,或将返京,若是将石岭关的旗帜换了,再舍几个营寨,收缩防线”种师中说,“金人就知道咱们换了帅。”
“换帅之后呢?”
种十五郎站在一边赶紧问,挨了叔父一个白眼。
“帝姬聪慧,通晓兵事,有什么听不懂的,要你在这聒噪!”
“金人不曾与种家军交手,”她说,“自然要掂量一下新换防守军的轻重。”
种十五郎就讪讪地又站回去了。
石岭关上的一些细微举动,很快就被日日盯着这边的金人发现了。
这可能是陷阱,但也可能是换帅所造成的一些布防上的混乱。正常情况下金人应该会大喜过望,认为宋军终于回归到一贯水准。但完颜娄室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一边派出斥候,多方探查,一边又在完颜粘罕处问到了汴京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新闻,而后才将这些消息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坐在他的帐篷里对着地图使劲琢磨。
帐帘忽然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完颜娄室转过身,看到了他的长子站在门口,无声地望着他。
那是他的长子。
这个念头在完颜娄室的心里忽然荡开一层温柔的涟漪。
他知道清源城作战失利的事不怪儿子,都是那些契丹狗出卖了女真弓的秘密,害得儿子折戟沉沙,身负重伤——可他不能将这些温柔的话说出口。
“石岭关换帅了。”他冷淡地说,“叫你来,你可曾听说种师中这个人?”
“略有耳闻,是西军的一位宿将,”完颜活女说,“他们为什么换帅?”
“朝真公主要嫁给完颜宗弼——”父亲心不在焉地说道,忽然他的话音止住了。
“你怎么了?”他问。
这个因为养伤,肤色显得极其苍白的儿子无言地望着他的父亲,他什么都没说,像是只在那安静地听。
可他的眼神出卖了一切。
父亲的嘴唇轻轻颤抖起来。
“你喜欢她?”
完颜活女还是不说话,像个苍白而痛苦的灵魂一样,望着他的父亲。
“你为什么不死在清源城?”完颜娄室声音里也带上了颤抖的咆哮,“你该战死在清源城!”
“若统领决定出战,”完颜活女说,“我愿为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