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冷的清晨,天空仍然笼罩着一层薄雾,乔治·欧姆乘坐的马车缓缓驶入了哥廷根的城门。
他靠在马车的窗边,凝视着这座大学城的轮廓逐渐在晨曦中显现。街道上的石板路因为昨夜的一场小雨而显得湿滑,车轮压过时发出低沉的咯吱声。
远处的教堂尖顶若隐若现,钟楼的剪影在晨光中清晰起来。
哥廷根的建筑多为质朴的石头和砖块砌成,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学术的庄重与宁静,仿佛这座城镇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知识的气息,这让同样成长于巴伐利亚大学城埃尔朗根的欧姆倍感亲切。
马车穿过狭窄的街巷,路边能看见一些早起的学生匆匆忙忙地赶往讲堂。
他们身着简朴的长袍,肩上背着沉重的书袋,从他们的神情来看,这里面的多数人显然还没完全睡醒。
欧姆的目光扫过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他忍不住抿嘴笑了声:“这里面一定有不少人昨晚喝得太晚,所以才这么没精神。”
终于,马车停在了一处低调的石砌建筑前。
这是一家小型的旅馆,外观古朴却不失优雅。
门前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上面写着旅馆的名称,字迹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有些模糊。
欧姆推开车门,微微俯身从车厢内走出,长途旅行的疲惫在这一刻忽然袭来,让他有些倦意。
他站在旅馆前,抬头望向天空,天边的晨曦已经逐渐被清朗的阳光取代,哥廷根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座城镇独特的气息尽数吸入胸中。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就好像上天注定要让他在这里展开一段新的学术征程。
虽然旅行的疲惫席卷全身,但欧姆却不敢有半点懈怠,他步入旅馆的大门,在前台办完了入住手续,简单的将行李扔在了旅馆的床上,便又着急忙慌的出了门,直奔那座令他魂牵梦绕的德意志名校——哥廷根大学。
在对外宣传的时候,慕尼黑大学、海德堡大学和耶拿大学经常标榜自己是德意志五大名校之一,但是同为五大名校的柏林大学和哥廷根大学却从不会用五大名校来标榜自己,他们只会说自己是全德意志最好的大学。
在德意志人看来,究竟是柏林大学更好,还是哥廷根大学更佳呢?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
但是如果将学科拆开来看,拥有高斯等人坐镇的哥廷根大学明显要在数学等自然科学领域更胜一筹,而以黑格尔等人为骄傲的柏林大学则在哲学等人文社科领域拔得头筹。
当然,这并不是说哥廷根在人文社科方面不好,也不是诋毁柏林大学在自然科学方面有短处。因为它们与此同时也分别是德意志地区人文社科第二好和自然科学第二好的学校,二者在德意志的地位就如同不列颠的牛津与剑桥。
当然,这段话是万万不能落入某位皇家海军绘图员和哥廷根大学学监的耳朵里的。
因为在他们的口中,哥廷根大学在德意志的地位便如同伦敦大学之于不列颠,那绝对是唯我独尊的,伟大的哥廷根绝不接受任何与柏林大学这种二流学校的比较。
这句话并没有夸大那两个家伙的狂妄,毕竟早在他们还没有学位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这么狂了。在伦敦大学获颁教学许可状的今天,他们更是认为像是牛津、剑桥这样的教会大学早该被扫进历史的故纸堆当中。
能够承载为不列颠人民传播文明火种重任的只有一所大学。
没错,只有一所。
因为他们甚至连同样采用新式教育方法的国王学院都不认,而且他们认为国王学院的校名也很不妥当,它应该改名为‘牛津大学落榜生复读学校’抑或是‘剑桥大学后进学员班’什么的。
在他们二人看来,在国王学院读书的全都是些人生失败者,他们来念国王学院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国王学院,而是单纯的上不了牛津和剑桥罢了。
但是反观伦敦大学,这里的学生就不一样了。
这里的学生都忠诚于学校,他们来这里就是因为他们相信伦敦大学的理想。
正因如此,上了伦敦大学的人,都可以收获一个幸福完整的人生,从这里顺利毕业便意味着你的人生已经成功一半了。
不过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这两个家伙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然忘了:他们两个伦敦大学毕业生的杰出代表,其中一个以贼配军的身份被刺配去了汉诺威王国。至于另一个,显然更惨,他被海军部流放五千里,直接去了南美洲的大海上。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他们认为自己的人生美满就好。
毕竟他们还可以嘴硬说,不是伦敦的环境不好,也不是伦敦的姑娘不漂亮,只不过汉诺威的阳光和南美洲的海豚对他们更加的海阔天空嘛。
我知道有人看到这里,心里肯定在暗自发笑。
但是别怪我没有警告你,在哥廷根大学讥笑伦敦大学是一种比闹暴动更严重的罪过。
虽然这条罪行并没有写入校园管理规定当中,但是却依然属于不能明说的潜规则。
如果你不听劝告,也别怪盖世太保第二天找到你的家门口。
当然,刚刚来到哥廷根的欧姆此时并不知道这些哥廷根大学最肮脏最龌龊的地方。
他的心中怀有一种来到学术圣地瞻仰学习的谦虚心态。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亲近,他不仅在哥廷根大学校园中看到了轻松的笑容,校园的角角落落到处都能看到正在忙碌布置展板,宣传他们竞选学生社团主席思想的学生们。
在简易搭建的室外舞台上,两位主席候选人正为了竞选纲领的不同吵得面红耳赤。
至于台下围观的学生,他们有的高喊着自由民主的口号,还有的则在坚持维护民族与传统。
“俾斯麦,你就是个狗杂种!”
“我赞同!”
“黑斯廷斯学监为什么会同意让这家伙参选社团主席?他连正常毕业都不能做到,这简直就是胡闹!”
“一个学业成绩后半段的家伙也配领导学生会吗?”
“哼!为什么俾斯麦不能参选?依我看来,你们这帮人简直口是心非,嘴上说着要争取自由,结果又在排挤俾斯麦,说到底,你们这帮家伙和梅特涅也没有什么不同嘛。”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是反对俾斯麦参选,我只是觉得他没有能力胜任这个职位。”
“喔,那学业成绩好的就能当主席了?如果这么说的话,你们就不该反对梅特涅,当年他在哥廷根上学的时候,成绩可是名列前茅的。”
“我……”
“怎么?被我戳到痛处了?还是说,你打算像海涅说的那样,今晚就跑去维也纳舔梅特涅的痔疮?”
“真是够了,你们这帮人纯粹是在无理取闹!”
“你才是在无理取闹!你打算拥护梅特涅就去,我是不会与你同流合污的!”
“没错,反对俾斯麦当选的就是梅特涅的走狗!学业成绩好不代表品德优良,也不代表就有资格领导哥廷根的学生社团。”
欧姆看见吵成一团的学生们,不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虽然他这几年并没有在学校任教,但是他还是对前阵子邦联议会通过的《卡尔斯巴德决议》修正案有所耳闻。照理说,全德意志的学生社团应当都被禁止活动了,但是眼下哥廷根大学里火热的竞选活动却颠覆了他的认知。
如果换作在柏林,又或者是慕尼黑,这样规模的学生社团活动,估计早就把警察给引来了。
但是哥廷根的警察不仅没有对这帮学生出手,甚至正在校门口巡逻的两个警察还听得津津有味的,看样子,他们似乎完全没有返回警局打报告的意思。
欧姆看到这儿,禁不住也流露出了与学生们一样的轻松笑容:“哥廷根不愧是全德意志最好的大学,这里的自由气氛简直不像是一所德意志大学。”
欧姆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景象信以为真,这并不是因为欧姆是个愚笨的人,而是由于他并没有学习过苏格兰场的《高级警务教程》。
起草人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在教程中明确指出:最高端的警察往往会以反对者的身份出现。
而在哥廷根大学,最高端的警察便是学生。
舞台上的那两位竞选者,俾斯麦这个盖世太保的内定头目自然不必多说,即便是站在他对立面的那个家伙,也同样是受到了招安笼络的。
哥廷根大学的新学监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最擅长的便是两头下注,虽然他并不怀疑俾斯麦的能力,但是这不代表他就会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俾斯麦身上。
在支持俾斯麦的同时,亚瑟还事先预料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不在乎中间的竞选过程是什么样的,只要最后的结果高度一致就行了。
而俾斯麦与他的对手争得面红耳赤的主席职位,给到谁其实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最后都会来替爵士做事的。
只不过两人当中输掉的那个,欠亚瑟的人情将会更多,因为亚瑟打算委任输掉的那个出任盖世太保的副主席,并且照常给他发放学校推荐信。
因此,如果正主席不听话,亚瑟随时还能把副的提上来,而且以人性来判断,这位副主席多半会比正主席更忠心,干活也更卖力。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事都是在台面下进行的。
落在欧姆这个外人眼里,那就是哥廷根一片欣欣向荣,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自由气息。
而这样的情形也让欧姆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果真是一位品德才学兼具的出挑人物。”
他喃喃自语的念叨着,一路顺着广场上的步道溜达着。
他在附近四处寻觅,然而却找不到一个教授模样的家伙。
欧姆手里捏着自己发表过的那几篇论文,望着头顶高升的太阳,等的简直有些心焦了。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的会议厅打开了门,里面走出了一群看起来四五十岁以上的学者。
欧姆欣喜的朝着他们迎了上去,但是刚刚走到教授们的身边,欧姆不由得又有些畏惧,因为他这些年正是被这帮家伙骂惨了。
他犹豫着踌躇了好久,这才在一群人当中找了个看起来面善的年轻人:“请问,您知道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在哪里吗?”
“您找学监?”那个看起来年纪不到30岁的年轻教授打量了欧姆一眼:“学监挺忙的,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欧姆的手心全是汗,捏在手里的论文都被濡湿了:“我……我是,您听说过乔治·欧姆吗?”
“乔治·欧姆!”
那个年轻教授惊呼一声,把周围教授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有的教授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韦伯,你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林子里的鸟都被你吓跑了。”
韦伯哈哈大笑着向那位教授致歉道:“抱歉,埃尔曼先生,我这是太激动了。你看看这是谁,乔治·欧姆,刚刚我们不是还在聊他吗?”
“欧姆?”埃尔曼教授瞥了眼欧姆,随后摇了摇头,对着身边的同事们开口道:“我们先回去吧,早上还要上课呢。”
韦伯看到他们的反应,忍不住撇了撇嘴,旋即转过身安慰道:“欧姆先生,您别太在意。您得知道,学界就是有这样的老古董。您那篇专著黑斯廷斯学监拿给我看了,虽然数学表达式和论证过程写的比较凌乱,但是总体上还是可取的。”
“您……您相信我?”欧姆原本都做好了被冷嘲热讽的准备,岂料韦伯对他的态度居然如此亲热,这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韦伯冲他眨了眨眼:“相不相信您,我现在还不好说,因为我还没有按照您的实验过程进行检验。但是,至少目前我在书面上没看出什么错误。”
“我……我真是太感谢您了!”
欧姆激动地握住了韦伯的手:“您随时都可以进行实验,但凡有一点对不上,您就算拿把剑把我的脑袋砍下来,我也没有任何怨言。”
“喔……我可没有那么粗鲁。”韦伯笑着回道:“而且我也不怎么懂剑术,那是黑斯廷斯学监专精的领域。自我介绍一下,威廉·韦伯,哥廷根大学物理学教授,与此同时,我也是学校天文台长高斯先生的助手。”
韦伯一报出名号,立马就把欧姆给镇住了。
威廉·韦伯的大名在德意志电磁学研究圈子里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可是典型的天才人物,22岁便在哈勒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次年便被聘为哈勒大学的物理学教授,而在欧姆因为出版《电流的计算》声名狼藉时,27岁的韦伯则顺风顺水的从哈勒大学被挖到了哥廷根大学任教授。
站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今年44岁的欧姆不由萌生了些自惭形秽的感情。
“我……”
他想要说些客套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毕竟威廉·韦伯这样的人物,也不需要他这种只当过中学教师的学术骗子来恭维。
欧姆欲言又止,但是不等他张开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无奈的叹息声。
“高斯先生,地磁监测站的事情我也已经报到了文化教育部去了。至于您和韦伯想在天文台架设电报线的事情,经费我可以立马就给你们调拨,但是您让我指导怎么拉电线,这可就……”
“爵士,您这完全是在敷衍我,我明明听说您参与了惠斯通先生那台电报机线路的架设工作。”
“是,我是参与了没错,但是这不代表那条电线是我拖的啊!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和惠斯通先生关系挺不错的,要不借着下个月哥廷根召开全欧电磁学会议的机会,我给惠斯通先生写封信,让他跟着皇家学会的学者们一起过来。然后,我再用朋友的情谊为理由,顺手把他给扣在哥廷根,让他负责指导哥廷根的电报线架设工作,您觉得我这个建议如何?”
“您真的能说动惠斯通先生?”
“当然,我和惠斯通先生的交情很深,他亲口说过,愿意为我赴汤蹈火。”
亚瑟说着说着,忽然看见前面的韦伯,他赶忙找了个理由想要从高斯旁边脱身:“韦伯先生,您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韦伯对这位同为年轻人的新学监颇有好感,他看了眼身边的欧姆,笑眯眯的回道:“真是巧了,我这里还真有一桩事情要您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