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雪始终默不作声,只当听着他说的一字一语,浑身情不自禁微微颤抖。
“怎么了?”6庭珩想他们这次私奔,绝非小事,她心里紧张,自然不言而喻,轻轻揽她入怀,“你别怕,只要出了州中,我们从此再无顾忌,过雪……这一回,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他满心欢喜,俯首亲吻她的额心,正准备命车夫赶路,孰料过雪开口:“等一等……”
她的面容掩在兜帽下,只瞧得额前一排密密的碎发,肌白发黑,宛若霾云笼月般,以及那咬得愈发红润的娇嫩嘴唇,好似熟透而饱满的樱桃,涨到爆破之时,即会溢出鲜美的甜汁。
“阿珩,我有话想跟你说……”她迟疑片刻,缓缓启唇,“等出了城门,我会一个人离开……然后,你再回来……”
时间有须臾凝滞,6庭珩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问:“什么意思?”
过雪不肯迎视他的目光:“阿珩,你已经跟蒋九姑娘定亲,是博阳侯的未来女婿,一旦我们就这么离开,日后不止有损到你的声誉,更该将6家置于何地?”
“你到底在说什么?”
“阿珩,我不想耽误你,你还是6府六公子,前途风光,将来娶妻生子,过着平乐安逸的日子,是我一个人想离开,你就当帮帮我,助我一个人离开韶州。”
6庭珩猛地抠住她的双肩,逼她直视自己:“过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过雪仰起头,眼睛里全是泪,随着羽睫抖动,像小小的水晶碎末撒落下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我真的不能跟你走……”
6庭珩几乎是连哄带求的语气:“过雪,你别这样,你心里要是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好不好?”
过雪不断摇头。
6庭珩将她按在胸前,用手温柔地拍抚着:“我知道,你现在只是心里紧张,我说过了,只要出了州中,没有人能再找到我们,我保证不会有事,你先睡一觉,睡一觉……然后一切都会变好了。”
他胸口如波浪般剧烈起伏,过雪阖上眼,泪水簌簌滚落,濡湿那一片衣襟。她挣脱开他的怀抱,依旧说着:“阿珩……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跟你在一起……”
6庭珩变得安静,唯独目光牢牢锁视在她脸上,许久许久,才迸出一句:“为什么?”
他抓着她一只手腕,捏得她骨头都快碎裂,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过雪看到他双眸充满浓浓的血丝,瞳仁尽处,闪着复杂难明的光绪,更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痛楚,叫过雪觉得椎心刺骨,偏过脸,喉咙又干又涩,完全失去水分似的,让她犹如失去声音的哑巴,再答不出一个字。
气氛僵持间,6庭珩忽然放开她,转过话题:“你怎么出来的?有没有被他发现?”
过雪怔仲下,随即答道:“我在粥里下了药,只要他喝了,至少会昏迷到次日天明才能醒,这段时间,想必府中大乱,不会急着派人来找我。”
6庭珩皱眉:“什么药?”
她想了想,说:“是三弟给我配的药。”
当初岑倚风坚持要送她前往綵州,想到以后见不到婴婴,她急得心头火燎,私下去寻岑绍良,因怕怀疑,便借口说是大哥近来睡眠不好,想让他调配一些安眠的药剂,岑绍良哪里知情,只当她关心大哥,而大哥事务繁忙,这种事素来不曾注意,故花费几日时间,才为她调配出一小瓶药粉,过雪留以备用,想着以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这次她多添了药量,混在给岑倚风熬的粥里,只要岑倚风服下,怎么也能昏迷上整整一天。
“绍良?”6庭珩眉间隐过一丝异样,“那你让阿风喝下了?”
过雪摇头,当时岑倚风倦意甚深,她没能哄他喝下去,因怕错过时辰,她不得不提前离开,但话音笃定:“只要他醒了,就一定会喝的。”
6庭珩不做细问,嘴角却若有若无地勾动下:“你跟我走。”
他仍如此坚持,过雪摇首:“阿珩,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不肯送我离开,今天的事你只当从未发生过。”
她说着就要下车,被6庭珩从后狠狠搦住柔荑。
他居然在笑,神情古怪,目光却惨然得令人为之一悚:“过雪,有时候我在想,你喜欢的人,真的是我吗?”
过雪不明意。曾经她一直以为,他们的相遇,便是命中注定,他心里只有她,她心里也只有他,任何事,任何人,都无法阻拦。曾经她一心想做他的妻,想为他生儿育女,日子细水长流,而他们白发携手,不离不弃。
但从何时起,一切已经不知不觉的改变,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那些无法随他离开的原因,实际不过是自己的借口,眼前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她真的愿意跟他走,哪怕飞蛾扑火,亦会不顾一切。
从曾经的坚定不移,到现在的迷惘无措,她看着6庭珩,6庭珩也看着她,他的眼神宛若水银之镜,清清楚楚,倒映着她一人,而她的目光却是涣散神离。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常常跟我提起在綵州的日子……”6庭珩一字一顿道,“你说时隔这么久,或许我已经不大记得了,你却记得十分清楚,你在我身边偶尔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说起小时候发生的事,那会儿我只是静静的听,因为你每当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那么幸福,又有些甜蜜,这样的你,令我无法抗拒的着迷,可是过雪,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的确去过綵州,但你说的这些事,我完全没有印象,你说我们最初是在綵州相遇,我救过你,我们一起逛花街、赏花灯、还偷偷爬山……你所说的,任由我拼命的想,也始终记不起,我在綵州曾经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女孩……”
他说出石破天惊的秘密,过雪只觉轰隆一响,有什么仿佛从脑中炸裂开来,嘴唇迅速失去血色,轻微哆嗦着:“不、这怎么可能……”继而慌张地道,“你骗我……否则你怎么会吹我们家乡的那首小曲?”
“我没有骗你,那首曲子,是阿风教给我的。”6庭珩回忆道,“我们两家同时到綵州游玩,因庄子离得极近,我跟阿风经常凑在一起玩闹,后来是他拿着笛子教给我吹的。”
过雪瞪大眼睛,活像听到什么万分惊恐的事,整个人僵在原处。
6庭珩露出苦涩的笑意:“所以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是把我误当成了什么人,偏偏我控制不住的喜欢你,甚至嫉妒跟你有过这些回忆的那个人,因此每当你提起来,我都闻而不语,一点点欺骗自己,直至到了最后,我几乎都以为自己是真的在綵州遇见过你。”
过雪面白如纸,浑身遏制不住地痉挛抽搐着,好似被架于火炭上,就快化成一团灰烬。
“不是你……难道不是你……”她小声念叨,心中乱成无数絮叶纷飞,总也抓不着个关键,半晌省回神,动作木然地往车外走。
6庭珩下意识拉住她:“你去哪儿?”
过雪置若罔闻,只想尽快离开,拉扯间,一包绢布包裹的东西从她袖中滑落下来。
6庭珩见状拾起,打开,见是一枚精美的如意灵芝纹白玉佩,穿着梅花络子,上镌小字“有匪君子,温润如玉”,只觉眼熟万般,倏一念闪过,不禁问:“你为何会有这枚玉佩?”
过雪难以置信地瞧着他。
6庭珩道:“这玉佩是白夫人的家传之物,当初阿风一直佩戴身上,只是后来被他不小心遗失,为了这件事,岑老爷还罚他……”话止一半,他竟说不下去,只因过雪的表情,已经凄惨到不忍卒睹。
6庭珩终于冷笑:“你心里果然有他,对不对?”
过雪被他死死抓住玉肩:“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他了?”
过雪却似入了魔魇一般,眼神空滞,呆若木鸡,根本毫无反应。
6庭珩有些发狂,使劲摇晃她的身躯:“他是你大哥,你怎么能喜欢他?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哥哥……是、是哥哥……竟然……哥哥……”前所未有的懊悔与恐惧,宛若滔滔洪水席卷而至,登时心口痛若万箭攒心,呼吸欲断,过雪颤颤抖抖地拿回玉佩,嘴里喃喃自语,“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6庭珩问:“你要找他?”勾起嘴角,平调无澜的声音,像从一个空洞中传出,带着诡谲之意——
“或许,你再也见不着他了。”
过雪瞳孔一凝,原本迷朦的眼神恢复几许清明,迅速回首,听到6庭珩讲:“倘若他喝了那碗粥,或许就不会醒来了。”
过雪心头涌现不详预感:“什么意思……”某个念头蹿上来,叫她一阵毛骨悚然,“那药……”
6庭珩开口:“我曾在街上偶遇绍良,当时他正巧从药铺出来,撞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我问他来做什么,他说是按你的要求配几副药,之后就神色匆匆的走了。我觉得奇怪,你要他配药做什么,便到药铺寻那掌柜询问……”他有些似笑非笑地望着过雪,“或许,那药里所起的真正作用,你并不知情,如果每日服用少量,毒素便会渐渐侵体,久而久之,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人于死地,一旦药量过度,只怕对方永远也不会醒来了……将葵香草研磨成粉屑掺杂入药末里,如此细腻手段,可见对方心机之深,唯有对药草熟识甚深者,才能想到这种高明隐晦的法子。”
过雪想到她让岑绍良配药,借口是为治岑倚风的失眠之症,岑绍良明明知道,却暗下毒手,分明就是——
“过雪,人心叵测,知面不知心,你的三弟看去憨厚老实,但你别忘了,他也是岑家人,他也是岑老爷的儿子,岑家富甲天下,你以为他整日只是一心闷在药圃里与世无争吗?过雪,每个人心中都是有**的。”
过雪脸色白得几近透明,甚至可瞧清肌底下那些细小的血管,她定定望着6庭珩,就像望着陌生人一样:“为什么……你既然知道绍良在药里做了手脚,为什么不说出来……”
“为什么?”6庭珩脸上的神情简直难以描述——那是混合着悲愤、幽怨、痛苦,以及冷笑的神情,“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
他一把抓住她,眸中光绪恍若一柄利器,剖开她的胸口,往那五脏六腑狠狠扎入一刀!
“因为他夺走了你!如果不是他,你早已是我的妻,你早已属于我,我们早就在一起了!”他面对她,发出低哑的嘶吼,一直以来压抑的悲愤,终于似炙烈岩浆喷流而出,足以噬炽一切。
过雪惊遽地睁大双眸:“你知道了……”
6庭珩咬牙而笑:“我的一位良友,曾看到你们在綵州手牵着手逛街……你们……你跟他……一个是我的挚爱之人,一个是我的知己好友,可你们却做出这种违背伦常的事……你可知我心里当时作何感受?”
他肩膀抖动厉害,用手捂住脸,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我得知后,当场就吐了血,一病不起,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一定是他强迫你的,你是迫不得已才离开我,我一直等着,等着你能亲口告诉我实情……我想着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其他事我都当做不曾发生过,可我最后等到的,却是你变了心……我知道的,我知道你让绍良配药,肯定是为了他,我明明清楚,却装作毫不知情,因为我恨他……我恨他用这种方式夺走你!”
“阿风他……他可能要死了……”
6庭珩满眼通红,咯咯发笑,一贯温润清雅的脸庞,因极致痛苦而变得癫狂,伴随着那子规啼血一般的笑声,过雪推开他,跑下马车。
她一路直朝岑府的方向飞奔,头上簪束的青丝散开,凭空凌乱地飘舞,道上的路人纷纷回首,她哭着、喊着,像个疯子,头脑里晃过无数画面,快若刀光剑影,有笑声、有嬉闹声、有漂亮的兔子灯,有两个手牵手的小小身影……
那年正值上元节,天空飘起鹅毛大雪,娘生了重病,婴婴还是三尺童蒙尚不懂事,家里没钱,积存的食物也不多,因着过年,许多药铺早早打烊,她一家挨一家的敲门,求人给娘看病,浑身破破烂烂的样子,被对方当成叫花子轰出门去,她束手无策,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在街上,心头生出从未有过的绝望,她想着,如果娘不在了,她该怎么办,她跟婴婴该怎么办……当时迎面行来一辆四轮宝盖马车,一眼望去,就像宝石镶嵌成,闪闪发亮,她从没见过如此奢华的马车,也不知是怎样的一股念头,竟叫她冲上前拦住马车。
车子停下来,从厢内走下一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过雪淡淡一扫,只觉他年岁不大,却是容貌甚美,满身珠光宝辉,富贵至极,不敢多瞧,连忙把头低下去。
小公子对她没有任何嫌弃,听完她的哭求,反而派自己的随侍去请大夫,过雪带他回到自己的小屋,不久大夫赶来,给娘诊断后开了药方,过雪对他感谢不已,却不知该如何报答,他笑了笑,说他是韶州人,头一回随父亲来綵州,既然过雪是本地人,肯定清楚有哪些地方好玩,让过雪带他到那些好玩的地方瞧瞧。
过雪没料到他的要求如此简单,自然答应,带着他前往州中最繁华的锦绣街,火树银花,绵延迤逦,他是喜热闹之人,兴奋得左顾右盼,过雪当时才七八岁,而他年纪也不大,两个孩子说说笑笑,很快就混熟了,过雪肚子饿,恰好经过一家门面华丽的酒楼,他领她进去,他可真有钱,稀里哗啦地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珍馐美馔,琳琅满目,看得过雪眼都直了,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看又好吃的饭菜,而他撑着小下巴,瞧着她不顾形象的大快朵颐,只是咯咯发笑。过雪问他怎么不吃,他却说这样的佳肴家里天天都有,都吃腻歪了。过雪想了想,带他来到井罗小巷,那里有数之不尽的各色小吃,还去了一家简陋的面店吃馄饨,那味道居然令他赞不绝口。他们沿着街巷逛花灯,猜灯谜,看游龙舞狮,过雪目光艳羡地看着那些孩子提着各式精美的花灯,他有所察觉,特意买了一盏兔子灯给她,那时兴致大起,根本不知道害怕,彼此商量着,甩掉跟随的侍从,像两条小鱼疾快穿梭在人群里,最后站在玲珑桥上,呼呼喘气,四目相对,笑得不亦乐乎。
过雪站在玲珑桥上,告诉他,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綵州所有的灯火美景,红光潋滟的河面,倒映出两个挨得极近的小脑袋,过雪给他唱家乡歌谣,他觉得好听,她就唱了一遍又一遍——
“左手把来右手绣,绣花原来轻轻手。一绣牡丹穿金菊,二绣鲤鱼清江游。三绣芙蓉盆中种,四绣蜂蝶串花柳。五绣五子登科第,六绣八仙来祝寿。七绣香山九老酒,八绣皇帝游中秋。九绣子玩明月兔,十绣那狮子弄球。也样花名女都绣,可能参得那女流。”
后来他们想到从山顶赏风景,又跑去爬山,过雪爬不动,他就背着她,一步一步,瘦小的肩膀,却让人感到可靠而结实,可惜出来的时辰太久,又疯玩了大半晌,爬到一半,两个人已经精疲力竭,不得已,只好下山,途中他被荆棘绊到脚,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递给过雪,过雪慢慢割断那些荆棘,借着月光,看到匕首上镌刻着三个小字:6庭珩。
好不容易下了山,他却颇不甘心,跟她约定时间,明天还到这里一起来爬山。想到即将分离,她的鼻子一酸,他拉着她的小手,哄她,安慰她,她突然就哭了出来,他将一枚如意灵芝纹白玉佩交给她,还说将来要娶她当娘子。
两个人回来,侍从简直急坏了,匆匆就带他上了车,过雪握着玉佩,深夜躺在床上,想起明天的相见,彼此的约定,忍不住甜甜一笑。
可惜第二天,有名陌生男子突然拜访,就在当日,她与娘还有婴婴乘马车搬离开小屋,她最终没能履行约定,在山上等他。
韶州,富贵人家,6庭珩。
多年过去,那段少时情缘,始终令她念念不忘,本以为他们的再次相遇,是命中注定的结局,孰料天意弄人,究竟是怎样的阴差阳错,竟叫她一直以为那个人是他,而不是他?
原来……原来……
与她逛灯市的人是他。
对她有相救之恩的人是他。
给她买兔子灯的人是他。
说要娶她当娘子的人是他。
是他,等了她一天一夜;是他,始终坚信她会来;是他,傻傻而倔强地在山脚等她。
他一直记得她,然而不曾想到,几年后,她变成他的妹妹,她的母亲害死他的娘亲,是她们夺走他本该拥有的幸福,而她根本不知道,也体会不到他的痛苦与矛盾,甚至还让他目睹自己爱上别人。
原来,无论过去多久,哪怕一年复一年,直至死去,他亦不会忘记。
他还是那个贵介小公子,他一直,一直都在原地等她,等待她回首,等待她记得他。
“哥哥……哥哥……”过雪流着泪,浑浑噩噩地往前跑,不停地唤着,不停地唤着,她好害怕,好害怕他会消失,好害怕会失去他!
“二小姐!”她身形摇晃,披头散发,岑府守门的家仆险些认不出是她。
过雪不遑开口,对方已经急急道:“二小姐,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那碗粥!
过雪眼前一白,幸亏家仆及时扶住她,她死死掐着对方的衣襟,十指苍白,骨节突兀,勉强抬起头,面庞上缀满晶莹的泪,好似覆雨雪荷,她说话十分吃力,一字一音艰难地由唇齿间溢出:“是不是哥哥他……他……”
家仆连忙摇头:“不是少主人,是三公子……”
过雪一惊。
“听说是今天早晨,三公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用完早膳没多久,人便栽倒在地,直至现在也昏迷不醒,这会儿让大夫瞧着也不见起色,怕是快不行了……”
过雪身心俱震,不再多言,迅速朝岑倚风书房的方向冲去,她刚进墨园,就被一条人影挡住。
“江轲。”过雪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哥哥呢?哥哥他在不在里面?他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江轲一言不发,目光静静凝定她,面无表情的样子,透着几分冷漠。
过雪恍然明悟,手指无力地松开,浓浓的悔恨,有如海面掀起的巨大浪潮,彻底击溃她的心,她用手掩面,泪流如注,哭得一塌糊涂,声音更似破碎的柳絮辗转在风雨里,断断续续:“我不知道那药里有毒……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他,我从来没想过要他死……”
她的眼泪随风拂到眉角,带着冰凉的柔软,江轲终于低不可闻地一叹:“那碗粥是少主吩咐下人,端给三公子喝的。”
“当年老爷悲伤过度,才会卧病在床,是三公子偷偷在汤药里暗动手脚,这种药一旦长期服用,便会蔓延进体内,使对方渐渐变成痴呆之人,可惜被少主察觉时,却是为时已晚,三公子城府深敛,用心险毒,他这一招借刀杀人,也不过落得个自食其果的下场。”
过雪闻言,居然停止哭泣,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原来哥哥他……什么都清楚……”
三弟、四妹、婴婴……原来他们这个家,早已经四分五裂了。
过雪很轻很轻地问:“我能不能见见他?”
江轲沉默片刻,才道:“二小姐,少主说……他再也不会见您了,今后二小姐与岑府再无关系,二小姐无论去哪儿,少主也不会阻拦了。”
过雪一手掩住心口弯下腰,那一刻,江轲以为她会晕倒下去,然而她没有,她只是浑身抖若筛糠,无言而剧烈,仿佛喘不上气。
原来,这就是结局,两个人兜兜转转,当她得知真相,他却已经放弃。
他终于选择放手,他终于对她死心。
过雪仰起脸来,那眼神哀哀,亦如绝望的小鹿,叫人觉得可怜:“我真的……想再看他一眼、一眼也好……”
江轲似有不忍,从她脸上移目,摇摇头。
过雪眸中的光芒瞬息一黯,如那一盏引领生命的幽幽灯火,终于熄灭。
她自嘲地扬下嘴角:“好……我知道了……”
她将一枚如意灵芝纹白玉佩递到江轲面前,纤细的手指微微发颤,好像连一丁点的分量都承受不起。
“这玉佩……我一直以为、以为……”
她脸白似鬼,呢喃低语,江轲来不及开口,她却转身,摇摇晃晃地离去。
过雪一路走出岑府大门,双目空洞,神容恍惚,唇畔却衔着一缕古怪的笑意。
“我喜欢大哥哥……一直都喜欢……姐姐,你好自私……”
“真正恨你的人是五妹啊,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才听了她的主意,我、我就是为了让6公子不再想着你……”
“如果不是他,你早已是我的妻,你早已属于我,我们早就在一起……我恨他,我恨他用这种方式夺走你!”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她至亲至爱的妹妹,恨不得她去死,三弟利用她,四妹陷害她,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小公子,却被她误以为是6庭珩,所有人都在隐瞒她,欺骗她,连老天也在捉弄她,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那个守在原地等待自己的人,是她,险些害死自己最深爱的人。
如今,哥哥也不要她了,不要她了……她所执信的一切,彻底崩溃瓦解,只差一点点,脚尖点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马上就能掉下去……
“娘……娘……”恍若身陷在混沌迷离的黑暗里,猛然一刹,眼前浮现一缕光明,过雪笑起来,发疯一般地往前奔跑,是那样快的速度,就像小小的幼婴渴望回归到母亲温暖的怀抱,所有的痛苦、绝望、悲悔、哀伤……统统消失,身体轻得似一片鸿毛,这一刻,她终于得到了解脱。
江轲推开门,账本书卷散落满地,一片狼藉,岑倚风用手抱住头伏在桌案上,纹丝不动,好比泥塑雕像。
“少主。”江轲唤道。
“她……走了?”许久,岑倚风开口,那声音低沉,更似带着一种哭泣后的暗哑。
江轲颔首一应,岑倚风禁不住轻笑,却散尽悲苦自嘲之意,其实心里再明白不过,那一夜缠绵,那一场意乱情迷,不过是彼此在自欺欺人。她从未爱过自己,她又怎么可能留下来,她终究会离开,像笼中的鸟儿,迟早有一日要逃出牢笼,挥动翅膀飞离。
她到底不爱他,因此他选择放手,还她自由,今后她与那个人恩爱共枕,白首不离,今后,她将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
心是那么痛,每一分血液,都犹如烈烈煎油,灼烫每一根神经,将那颗心焚成寸寸灰烬,从此,他将身处九重炼狱,饱受苦楚,永无翻身之日。
“少主……”江珂忆起什么,连忙掏出那枚玉佩递给他,不料岑倚风见后,竟瞬间变了脸色。
“这是二小姐叫我转交给少主的。”江珂出声解释,“二小姐说,她当初一直以为这枚玉佩是6公子交给她的。”
“砰”地一响,岑倚风撞开桌案,难以置信地站起来,他握住玉佩,恍若受到某种巨大的震惊与刺激,面色可怕到吓人。
他就像灵魂出窍一样,久久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直至最后,终于结结巴巴地问:“她……她在哪儿……”
江珂因他的反应一怔,旋即回答:“二小姐说完就离开了……少主……”他大吃一惊。
岑倚风抬起头,眼眶里滑落下两行清泪,那表情说不出是极度的欢喜还是极度的悲伤——她还记得,她是记得他的,她并未忘记小时候的事,她只是把他,当成了6庭珩。
“阿雪……”岑倚风突然惊恐莫名,疾快如风地奔跑出去,他模样疯癫,若失至宝,家仆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纷纷闪至一旁,谁也不敢阻拦。
他冲出府邸,拐过巷口,便是车水马龙的街道,隔着老远,他听到健马一声嘶鸣,伴随而来的,是人们的惊呼尖叫——
“天哪,吓死人了!”
“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往车上撞。”
“全是血……”
“真可怜啊……”
岑倚风陡然慢下脚步,围堵在马车前的路人见他高冠倾歪,乌发零散,美如玉质般的容颜上透出淡淡惨白,像是一个患了癔症的病人,落魄至极。
他一步一步,趔趄上前,众人情不自禁让开道路,他看到一片血泊里,过雪静静躺在其中,原本洁白的衣裙,被染得似嫣红霞缎,而她,宛然绽放血池之上的一株白玉兰,那么美,那么艳,惊心动魄得令人不敢逼视。
岑倚风仿佛做梦一样,跪下来,把她抱在怀里,捧起那张如莲瓣般娇小的面庞,尽管略显苍白,却别有一番精致剔透的美,好似昂贵之璃,触手易碎,她双目紧阖,细细的睫毛低掩,投下淡淡的墨描青痕,那样的一种娴静温婉,只觉睡着似的。
这一回,她再也不会投入别人的怀抱,她将永永远远地属于他了。
岑倚风几乎看得痴了。
怀中,她的身躯是如此柔软,好像某种小动物,他记起来了,像是出生不久毛茸茸的小兔子,那时候他买了一盏兔子灯给她,说她像兔子,她嘟着嘴说,他才像兔子,可他是男子汉,怎么能被人说成是兔子?
她提着花灯在前面跑,他气得在后面追,明明她在气他,偏偏心里就想着这样的女孩子,让他觉得可爱又欢喜。
他们约定第二日黄昏在山脚见面,然而那晚他等了又等,她一直没有来,他带着近乎负气的执着,认定她一定会如约而至,可惜,她最终没能出现。
回家后,他被父亲责骂,又发了高烧,直至病好,他前往她所住的小木屋找她,不料屋里却空空无人,她就像一场梦,突然间便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
几年后,父亲带着新姨娘回来,听到那个名字,他认出了她,她却记不起他。儿时美好的记忆,被残忍的现实击破得支离破碎,他几乎带着一种恐惧,逃避般不敢面对她。他陪娘住在如意园,尽管彼此处在同一屋檐下,但他们相见的次数却少之又少,可是她不知道,其实他经常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注视她,看着她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蜕变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看着她在廊下绣花,看着她在庭间漫步,看着她逗金架上的鹦鹉,看着她喜欢上别人,他知道她十分认真地给6庭珩绣了一枚荷包,认真到不愿合眼,然后倚着花藤睡着了,他悄悄上前,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似乎那是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她的头发又长又软,如同她,总给人一种柔柔软软的感觉,仿佛春风里楚楚可怜的小花,需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备至。她与6庭珩偷偷溜出去玩,她与6庭珩谈天说地,她满心满眼都是6庭珩,他觉得那么刺目,那么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忘记他,可以忘记他们的约定,为什么她会爱上他的好朋友?又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一个人停留在回忆里,独自前往綵州,只有他吹着笛子在桥头傻傻地等待着什么。他的心好痛,是无可名状的痛,夹杂着浓浓的哀伤与恨怨,这种感觉与日俱增,一点点膨胀,终于化作体内的一颗毒瘤。他明明清楚母亲的死,是她娘亲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该怪到她头上,可当听到她说要嫁给6庭珩时,他一定是疯了,她忘记以前的事,他却忘不了,他没有办法,他嫉妒得要发狂,想着就是毁了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是以,他终于那么做了,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占有她的身体,哪怕她会恨他一辈子,因为,他早已活在地狱之中。
岑倚风温柔地抱着过雪,像哄着小孩子一样,痴痴地笑。
四周所有的纷杂喧嚣都仿佛渐渐远离,世间变得一片沉寂,只剩下他与她。
那时候,他们在山脚下,因为即将分离,她突然哭了出来。
他哄她,劝她,然后说:“你以后当我娘子好不好?”
她低头捏着衣角:“可、可是我家里穷……”
他不以为意,拍拍小胸膛:“那有什么,我就是喜欢你啊,反正我有钱,足够养活你一辈子,还有你娘跟你妹妹。”
她瞪起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真的呀?”
“当然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结下腰际的白玉佩,交到她手中,“你拿着它,等明天黄昏时分,我们还在这里见面。”说完,他猛然记起什么,“对了,你的名字怎么念?”
他们玩闹半天,居然连彼此的名字都忘记问了。
她说:“我叫谷过雪。”
“谷过雪……谷过雪……”他一连念了三遍,牢记心田,尔后开口,“我的名字叫……”
“我知道你叫什么。”她打断他,有点害羞。
他思付准是阿荣阿浦多嘴告诉她的,不免失望,只好抿抿嘴作罢,拉她下山。
可是他却不知道,那把匕首是他与6庭珩相互交换的礼物,而她,一直把他当成6庭珩。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