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脑中似有千盆万碗齐碎,嗡嗡作响,回音不绝,过雪都不清楚她是如何回到房间的,直至冬袖敲门,才晓得自己竟坐在床边怔仲许久了。(w-w--o-m)
冬袖伺候她梳洗完毕,铺好床褥,放下罗帷,又拨了拨瑞炉内的宁神香,尔后悄然无声地退去。
锦褥被熏得极香,床帐内更被熏得连一只蚊子也没有,炉中的宁神香氤氲飘渺,若烟笼、若雾弥,一丝一缕地透入纱帷,催人入梦。
偏偏过雪总感觉透不过气,整张小脸冰凉宛如清玉,仿佛经月色一照,几能溶成一滩晶莹的雪水。
她想起那个时候,6庭珩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全是血丝,用力抓着她的手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颤抖不已的身体,亦如承受着凌迟酷刑。
他问了一遍又一遍,痛苦到快要发狂,她叫他放手,他死也不肯,是她一点点,将他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头一回,她看到他红了眼眶,颓然落魄地站在原地,只是望着她,一直望着她,嘴里喃喃自语,依旧是那句:“为什么”
过雪忍不住抚上自己的右腕,直至现在,那里仍在隐隐作痛。
她难以入眠,掀帘起身,披上一件缎衣,举步向屋外,从临东的那扇偏门走出花笺居,沿着僻静幽径而行,碎石小道上铺着月光的碎片,莹莹发光,好似一匹银白缎子蜿蜒花阴深处。她算着时辰,岑倚风应该尚未就寝,一路直朝书房走去,进了墨园,柳丝葳蕤,行衣拂花,重重枝影掩着那画栋阁楼,果见灯火通明。
她行进半途,一条黑影倏从暗处闪现。
“二小姐。”江轲拦在跟前,行个礼。
过雪一愣,抿了抿唇角:“我、我有事情,想跟他说”
江轲意外地审量她两眼,直言道:“李管事也在里面。”
岑倚风与人商谈事务时,惯不喜被人打扰,尽管明白江轲的意思,但过雪还是低着头,原地犹犹豫豫。
江轲见她面带踌躇,欲言又止,微凉的夜晚里,身上仅披了一件单衣,细白的指节紧紧绞着衣角,那模样似塞外一朵伶仃的小花,竟是分外可怜。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二小姐稍候,我去跟少主通传一声。”
过雪闻言一喜,赶紧点点头。
没过多久,江轲从书房里出来:“少主说正在跟李管事商议事务,二小姐有什么话,还是等明天再说了。”
其实过雪也猜到岑倚风不会见自己,然而此际心绪烦乱,直如蚕丝千缠万绕,只怕回去,也是彻夜难寐,她想了想:“那、那我就坐在这里等等好了。”
江轲诧愕不已:“二小姐”
过雪走进旁边一座闲亭,凭阑而倚,江轲见她坚持,没再阻拦。
夜色冥黑近蓝,天幕上皎皎一轮月盘,好似按出来的雪色印章,是小小圆圆的一枚,草丛深处,蝶栖花倦,独听促织声声欢快,风儿拂过小塘芙蕖,穿廊漫庭,扑到脸上,犹能闻到那一股子水露荷香。
衣袖被夜风吹得飘起又垂落,过雪半俯下身,过会儿抬头,见江轲递来一件披风:“夜里风大,这儿又是风口,二小姐仔细着凉。”
过雪微笑,道声谢谢,接过披上,江轲很快又隐匿暗处。
阁楼二层,岑倚风正单手支颐,端坐案前,仰望着窗外月色,耳畔不断响起李沅平缓无顿的声音:“总共是二百六十箱丝绸布匹,隔日就从南江启程,依旧是神武镖局压的镖,一路都打点好了,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差池,算算时候,约莫一个月即能抵达韶州”
月轮很低,很亮,真是似极了那张皎洁的脸庞仿佛轻轻一伸手,便能触及到凉风破窗而入,吹得鬓角墨发微动,那风里,居然有她的味道。
岑倚风失神一瞬,迅速收眸敛绪,视线不经意朝窗下扫过,却见闲亭内一剪孤影,淡得像九莲花瓣上的白胭脂,不仔细瞧,很容易就会被人忽视掉。
岑倚风目光定格在那里,幽幽夜风里,淡淡月色下,她静静倚着栏杆,素衣翻卷,青丝漫开,是一幅画,镌于半空,带着水墨丹青的缱绻唯美。
或许是坐得太久了,又或许是觉得冷,她双手环抱住身体,孤寂的样子,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子,偶尔间一拂鬓发的动作,却是将那股楚楚风情散到了极致。
稍后她一捂嘴,使劲打了个喷嚏,岑倚风原本舒展的隽雅眉宇,骤然蹙出一条深痕。
“咳”李沅清了清嗓子,“一切大抵安排如此,时辰不早,少主也该早些歇息了。”
岑倚风这才回神,嘴里“嗯”了声。
自从江轲方才离开,他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李沅暗笑无奈,施个礼,告辞离开。
李沅一走,江轲就出现跟前,岑倚风颦眉问:“她怎么还没走”
江轲道:“二小姐坚持要等少主。”
岑倚风默不作声,片刻后启唇:“你让她进来吧。”
终于等到岑倚风得闲,过雪舒口气,活动下发僵的腿脚,慢慢登上书房二楼。
案前堆积着大大小小的账本薄册,岑倚风正翻阅着其中一本,当过雪进来,都没拿正眼瞧她,只是问:“什么事”
过雪本就心情忐忑,一听他那不耐烦的口吻,便有些怯懦:“我我”
岑倚风伸手揉了揉额角,隽美的玉面上隐约透出倦意,似乎对她的声音感到格外厌烦。
过雪垂下眼帘:“是今天潘姨娘提及四妹的事因为我的关系才一直耽搁了四妹,所以,所以我想求哥哥,能替我选户人家。”
岑倚风手上的动作刹时滞住,就那样抚着额头不动,半晌,冷笑出声:“你脑子坏掉了”
过雪有些自暴自弃地讲:“反正我在这里也是碍哥哥的眼,惹哥哥讨厌,现在又成为家中的绊脚石,不管将来做妻做妾,只要随便找个人嫁了就好。”
账本上的一页薄纸几乎要被岑倚风捏碎了,但他笑得风轻云淡,唇际甚至泛起一缕恶意的讥诮:“说的好,不过就凭你你以为你还嫁的出去,谁肯娶你”
过雪被他激得浑身一颤,脸色白得像棺材里的僵尸,可仍旧挺直娇躯,迎视他的目光道:“以哥哥的能力,自然有办法能将那种事遮掩过去,只要哥哥同意,也不过小事一桩罢了。”
岑倚风笑了笑:“好啊,这两年你也变聪明了。”
过雪欲哭还笑:“我怎么不清楚哥哥的手段,当初有人上门提亲,不是俱被哥哥拒绝了,后来毫无缘由的,就有人四处造谣,说我命中克母,连娘亲都是被我克死的,托哥哥的福,这韶州的名门大户里,再没人敢来议亲娶我。”
岑倚风冷冷睨她一眼:“你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出去。”
过雪仍不罢休:“哥哥迟早要娶妻室的,总不能关我一辈子”
岑倚风呷了一口茶,那茶明明凉了,他却感到分外烫口,丢弃一边,脱口唤道:“江轲”
过雪见他要走,今天也豁出去了,上前紧紧扯住他的袖角:“你别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岑倚风厌烦地挥手一挣:“我没闲工夫陪你闹”
过雪不依不饶,几乎用喊的:“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嫁人为什么”
岑倚风终于忍无可忍,回身一把搦住她的柔荑,提近胸前,吓得她脸色惨白:“我警告你,识相的话就给我安分守己一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撒的什么疯,不就是听到6庭珩要议亲的事你说对了,他跟我一样,日后总要娶妻成家,就算不是四妹,也会是其他豪门闺秀,不过那个人绝不会是你,你就死心好了,怎么,你现在心痛是不是难受是不是那就给我滚远一点,别来招惹我”
过雪眼泪簌簌滚落,心口像被锋爪无情地撕裂开,一片血肉模糊,捂住脸低低地啜泣:“那你就让我嫁人好了反正,反正我对你而言,根本什么都不算的”
她越想越激动,突然发了狂似的,扑到他怀中,一顿粉拳捶打:“我已经连最重要的贞洁都失去了,你还要怎么样还要怎么折磨我你这个混蛋混蛋”
她又捶又打,岑倚风没有推开,反倒抓住她的两只手拉进怀里:“你疯够了没有”
过雪脸上泪痕斑驳,泪水漫进嘴里,苦得嗓音都发干沙哑,呜呜咽咽的抽泣着:“我恨你我恨你”
岑倚风笑了,勾起她的下颔:“恨我明明是你欠我的,我娘为什么会死,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心狠手辣的娘谷过雪,你凭什么恨我”
他甚少唤她的名字,这次连姓氏都不改,因为他从来不认她是岑家人。
她本姓谷,生父死后,母亲改嫁到岑家,她也才随了岑姓。
岑倚风微笑,那笑容却比数九隆冬的刀子还冷:“当初我娘为了我爹,吃了多少苦头,我爹能有今日,有一半还不是多亏了娘家不过你娘也真有本事,把我爹迷得神魂颠倒,母女三人居然被我爹小心翼翼藏了两年才给带回来,我娘付出了这么多,只不过想与我爹白头偕老,但没想到他心里一直念念不忘那个女人,连潘姨娘都只是个幌子,他最喜欢的,只是你娘罢了,可即使这样,我娘仍选择一再退让,偏偏你娘不知餍足,居然用卑鄙的手段害了她,活该你娘最后难产死了,这就是报应,你知道吗”
他瞪着她扭曲地笑,双目殷红,是血一样的颜色,过雪觉得自己也淹没在那一片血红的汪洋之中。
岑倚风抚摸着她的脸,微微俯首,亲昵得好似要吻上:“母债女还,你娘死了,就得换你来偿还了,才两年而已,你以为两年就够了根本还差的远呢。”
过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唇瓣翕张间,依稀有烟花凋零的味道,偏偏又带着一种致命的香如同,冷夜妖精唇上的诡红胭脂。
是毒,是蚀骨穿心的毒,明明再清楚不过岑倚风眯起眼睛,饮鸩止渴一般吻了下去。
“不”过雪被他灼烫的气息惊醒,伸手推开,仓皇逃跑,但刚刚转身,又被岑倚风一下子拽回怀里。
“你不是要闹吗我告诉你,今晚全是你自找的”他咬着牙冷笑。
过雪被他吻得快要窒息,整张小脸涨红如霞,待终于能喘息时,扯着尖尖的嗓子叫嚷:“我不要,你放开,放开”挣扎间撞到案几上,书册连带茶盏凌乱地落了一地。
“少主。”之前听到动静,江轲没敢上来,这回听楼上摔盏叫嚷的,终于忍不住,在楼下唤了一声。
过雪跟小野猫似的在怀里连抓带挠,岑倚风正值气头上,脱口吼出三个字:“滚远点”
再没听到江轲的声音,大概真是“滚”远了。
岑倚风擒住她胡乱挥舞的小手,过雪低头就往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岑倚风额角青筋暴起,简直怒不可遏:“今儿个你真是反了”
过雪顿觉头晕目眩,被他像抓小鸡一样挟在腋下,往偏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