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仲秋,才觉楚都的秋意蓦然变得浓厚,微凉的秋风吹过,让人不自觉神清气爽。
然而,在这秋高气爽日,仍有一波人热出了一身汗,或有来回跑动累出的,或有焦躁等候急出的,或有惴惴不安吓出的。
只见襄城公主府的后院簇拥着一群人,大家忙里忙外,一会儿提个热水桶,一会儿端着汤药,丝毫不敢懈怠。
远处,似乎传来梆梆的打更声,“咚!——咚!”,“咚!——咚!”,“咚——-咚!”一慢一快,正好连敲三次。
酉时刚过,已入戌时。
“怎么还不生,怎么还不生。”陆杭嘴中叨念,在院内来回踱步,显得尤为焦躁。他的内心随着公主每次呼喊而一紧。
屋内,楚麒正吃力地躺在床上,整张脸因痛楚而扭曲,仿佛一张上好的宣纸被揉成一团,她紧紧抓住楚倾烟的手,吃痛道:“啊——好痛,八姐姐,我好痛,我真的好痛。”
楚倾烟瞧着楚麒额头上挂着的汗珠,知晓妹妹定是痛得难以克制。她心疼不已,只得一遍又一遍哄道:“姐姐知道,姐姐知道,小麒是最勇敢的,小麒马上就要做母亲了,你再用力些,再使点劲。”
跪在公主脚跟的稳婆看着也异常着急,不时催道:“公主,公主,你双腿放松,老奴看不清你的产门。”说时,整个头钻到遮羞布下,一双生满老茧的手沿着公主的大腿内侧摸索着,用麻油调滑的石粉涂在公主的产门处,用两指缓缓撑开。
楚麒显然被产婆这一举动吓得不清,她双腿乱蹬,嘴中怒道:“死奴才,你在做什么,你——别碰本宫那里,好痛啊,你轻点,你轻点。”楚麒在奋力抗争,可碍于乱蹬的双腿很快被另外两双手压住,动弹不得,她自知挣扎不过,只得妥协,任由产婆继续撑开她的产门。
楚倾烟见楚麒怕得是浑身颤抖,忍不住宽慰:“小麒,不要害怕,你动了胎气,太医说你产门不开,必须借助外力,产婆也是在帮你产子,你,先忍着,再忍忍,临盆时最忌产母心惊神恐,忧恼怖惧,小麒不要怕,姐姐陪着你,陪着你。”若非顾及到公主生产不能乱动,楚倾烟真想一把就把脆弱不安的妹妹抱在怀里呵护。
“呜——呜——好痛,八姐姐,我真的好痛,感觉身体要被撕开,我不想生了,我不想生了,母后在哪,陆杭呢?”楚麒此时只觉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来,她疼得大口喘息,额头的汗水混着眼中挤出的眼泪,一同流淌下来。
楚倾烟似乎被楚麒的情绪所染,忍不住哽咽:“小麒,你别怕,姐姐在这,陆大人就在外头,片刻不离,太后和陛下得知了消息,送来了催生礼,还命宋太医、赵太医往这边赶。你别怕,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楚麒忍住痛楚,借着楚倾烟的胳膊直起身子,见四周除了烟姐姐,并无娘家其他人,她向外张望,奈何门窗紧闭,什么都瞧不见,她有些慌张:“九姐姐呢,九姐姐在哪,我要九姐姐。”
楚倾烟皱着眉头,连忙解释道:“陆大人已经去通知晴儿了,晴儿应该会来,小麒,你先躺下,赶紧躺下,你别慌张,也别急。”
……
楚都郊外,一辆马车飞驰驶动,带起一地飞扬尘土。
马车内坐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个身着红衣,一个身着蓝衫。
其中红衣女子不时催促车夫,“快点,再快点。”车夫领命,又是两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马车上的人,正是楚麒心心念念的九姐姐,楚思晴。
而另外一个人,则是陪同楚思晴回城的叶翎汐。
原来楚思晴下朝后,就出了楚都,回了趟凤阳公主府,本欲今晚在公主府歇息,哪知用过晚膳后,就得到陆府下人快马加鞭的急报,说麒公主惊了胎气,今晚就要临盆。
楚思晴二话不说,连忙喊人去通知了身在燕翎庄的叶翎汐,待两人会合后就驱车前往楚都。
……
襄城公主府,几个嬷嬷在产室内急得是手忙脚乱,她们折腾了老半天却不见胎儿半点踪迹,又见这公主不停喊痛,只觉焦躁。
“公主,这交骨不开呀。”一个姓张的老嬷嬷再一次撩开盖在楚麒下半身的罩布,盯了好久摇头说着。
李嬷嬷看到一滩血水慢慢地从楚麒大腿流了出来,虽是不多,但也足够吓人,大呼道:“不好,公主浆破血下了,可这胎儿下不来啊!”
张嬷嬷见势不妙,急道:“把公主扶平,老奴推推看,公主这怕是横产了,我推儿直上试试。”
一旁的李嬷嬷见她要抬起公主的右腿,连忙阻道:“唉哟,嬷嬷别推了,公主这是损了胎气,你看经血凝结而不散,这是公主身子太阴寒所致,应该让大夫配点解寒的药。”
张嬷嬷充耳不闻,依旧自顾自地抬起楚麒右腿,将她身子往右侧拖了一寸,换着姿势去摸她圆滚滚的肚子,反驳道:“瞎说什么,这胎儿走了错路,老奴做了二十多年产婆,这就是横产了,公主,你再使劲些,待老奴助你便可生下。”
“张嬷嬷,你要邀功,你找其他人邀功去,公主这是冻产的征兆,不能瞎推。”李嬷嬷吓得慌忙伸手推开张嬷嬷的手。
张嬷嬷心想,这都火烧眉毛了,竟还有愚妇在捣乱,若是公主和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大家的命都会到头,她脸上怒气涌现,皱眉呵斥:“我呸,冻产,这才刚入秋,又不是大冬天,哪来的冻产,李嬷嬷,我敬你也是个老嬷嬷,但这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你半点马虎。”
见两位嬷嬷各执一词,争持不下,陆夫人急得是手足无措,右手不断拨转掌心挂着的佛珠,喃喃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这孩子下不来,大夫呢,太医呢,都怎么说,都怎么说?”她一把抓住传话的丫鬟,慌张地问道。
被拉住的丫鬟也是聪敏伶俐之人,将宋太医先前的医嘱一字不少地背了下来:“回夫人的话,太医说,让产婆摸摸公主的肚子,看看是否胎位不正,若是的话,让看生之人推而入去。凡推儿之法,先推其儿身,令直上,渐渐通手以中指摩其肩,推其上而正之,渐引指攀其耳而正之。”
陆夫人听完,连忙催着稳婆:“那快些吧,张嬷嬷,你赶紧看看怎么弄。”
张嬷嬷愣了一下,随即根据太医医嘱去推摸公主的肚子。
楚倾烟见楚麒连连喊痛,心叫不妙,连忙从里屋退了出来,见陆杭在门口急得团团转,也不多解释,把在廊下候着的月儿喊到跟前,沉声道:“月儿,你马上去喊小四,让小四去找驸马,就说,就说,麒公主这边不太好,让他务必来公主府一趟。”
月儿领命:“好,我这就去。”急急忙忙地去寻一同前来的江府家丁。
……
又不知过了多久,公主一声惊呼从里屋传出,“啊——好痛,好痛,别推了,真的别推了,啊——啊——孩子在踢我,他们在踢我,呜-——好痛!”
随即一个老嬷嬷大声叫道:“不好,公主大出血了,赶紧问问大夫怎么办,该怎么办?”
宫里派来的宋太医凝神搭着从内延外的悬丝,只见老太医嘴唇越抿越紧,山羊胡子微微颤抖,额上已经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不妙,这双胎怕是要下不来,若是再这般拖下去,母子三人皆有危险。
宋太医连忙把大夫们召集一起商量对策,众人簇着围成一个圈,时而叹息,时而摇头,时而争执。
正当大夫们一筹莫展时,一身红衣的九公主风尘仆仆地从院门小步入内,直冲产室门口,她身后跟着一个蓝衣女子,细细瞧去,竟是清河郡主。
陆杭正自着急,见公主和郡主深夜造访,连忙迎了上去:“殿下,你们怎么来了。”
楚思晴一见众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心中一跳,连忙问道:“襄城公主怎么样了?”
宋太医被九公主的气势所迫,硬着头皮道:“殿下,麒公主情况不太妙,我等诊出公主气血不稳,胎位不顺,恐会,恐会……”说着,竟举袖擦拭起额头上的汗,说话间竟有些结巴。
楚思晴骤然厉声:“恐会什么?”
“恐会难产。”宋太医咬了咬牙,沉声答道。
楚思晴闻言,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住,她勃然大怒:“你们在这待了五个时辰,就给了我这句话?我告诉你们,若是襄城公主有什么三长两短,便拿你们的命来偿!”
众大夫听后,吓得跪了一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齐声道:“公主恕罪,公主恕罪,我等自当尽力,自当尽力。”
楚思晴见到同样心急如焚的陆杭,也顾不得安慰,扯住衣袖直呼其名:“陆杭,里面都有谁在?”
“里面有八公主,我娘,我二姨,还有四个产婆和四个婢女。”陆杭刚刚一听宋太医说“恐会难产”,早就脸色一白,没了主意。
一旁的叶翎汐忍不住道:“四个产婆?一个女大夫都没有?”
陆老爷显然不识叶郡主,但见她跟随公主一同前来,猜想也是个身份尊贵之人,当下客气道:“这,女大夫不太好请。而且,事发突然,我,我们一时找不到。”
楚思晴简单了解情况后,见门口簇着几个下人,不耐烦道:“走开,让我和叶郡主进去。”
陆老爷见楚思晴亦欲进去,一时为难道:“这房室内血气重,恐不祥,两位殿下还是先到偏厅候着消息,若这有什么动静,老夫一定马上通报。”
楚思晴闻言后,妙目燃起一丝怒火,她强忍住破口骂人的冲动,冷冷道:“陆老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纠结这个?本宫说句难听的,我不怕什么血光之灾,叶郡主也不忌讳这个。但,若是我妹妹有什么不妥,你们陆家就要有血光之灾。”说完,冷哼了一下。
陆老爷神色一变,踌躇道:“这……”
“爹,让殿下们进去吧,叶郡主精通医术,由她一旁陪产,公主定会吉人天相。”陆杭一把拉住父亲的衣袖,将房门推开,做了个请入内的手势,“二位殿下请——”
楚思晴和叶翎汐再不理这对父子,连忙走了进去。
楚麒朦朦胧胧,好似见着了熟悉的身影,激动到眼泪汪汪:“姐,姐——”
楚倾烟见楚思晴和叶翎汐一同前来,心底稍微一安,连忙把床头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则站在一侧,楚思晴顺势接过楚麒的右手,只觉掌心一片湿滑,她安慰道:“小麒,别说话,姐姐来了,你刚刚出了很多血,现在什么都别说,省点力气。”
而叶翎汐则坐在楚思晴下侧,挽起楚麒露在被子外的右胳膊,双指搭在楚麒脉门上,凝神诊脉。
楚倾烟见叶翎汐面色不佳,忍不住问道:“汐姐姐,小麒怎么样了?”
叶翎汐蹙眉,凝肃道:“和宋太医说得一样,胎位不顺,造成产难,小麒这脉象极乱,今日你们给公主殿下服了什么药?”
青梅反应极快,连忙答道:“回郡主,给公主服下的都是些催生的药,这是药方,殿下请看。”说完,就掏出宋太医先前从外面递进的方子。
只见方子写道:二钱川芎、一两当归、三钱肉桂、二钱牛膝、一钱半车前子,一钱红花,水二盏。煎八分,热服。
楚思晴“咦”了一声,颇感诧异:“这方子有问题?”
叶翎汐蹙眉答道:“这方子没问题,但这脉象确实很乱,公主今日还吃了什么?”
青梅连忙答道:“公主午膳喝得是粥,下午公主吵着要吃甜雪斋的甘棠梨,奴婢特地去询问过府里大夫,宁大夫说,孕妇可以吃梨,只是不能多吃,奴婢见着公主吃了两个梨,便没敢让她再吃了。”青梅见叶翎汐蹙着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忽然想起某事,连忙说道:“不过,今日公主吵着吃梨,误了喝药时辰,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叶翎汐急声道:“喝药?喝的什么药?”
青梅一愣,随后答道:“就是老夫人和老爷从燕国求来的保胎药,公主已经吃了十多天了。”
叶翎汐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坏了,怕就是这保胎药太保胎,小麒已到生产日,这保胎药性太猛,反而促使胎儿下不来,估计再加上麒公主一阵乱动,这胎位便歪了。这,这可真是棘手。”
楚倾烟在旁按捺不住,红着眼睛急急问道:“那怎么办呀,汐姐姐,这可如何是好?”她鼻翼微动似被什么堵住那般,只觉酸涩难受。
叶翎汐听出楚倾烟压抑住的哽咽,心中一紧,她见楚麒被分娩之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咬了咬牙道:“两个办法,第一,靠我们帮她把胎位扶正,然后小麒要非常用力地将孩子生下,可是小麒之前重伤未愈,加上这次怀有双胎,身子本就沉重,本就经不起产难折磨,我怕这身子骨禁不住她折腾,最坏情况就是小麒还未分娩完毕,就会因气血不足,以致……丧命。”还未说完,周围一干嬷嬷,丫鬟都倒抽一口凉气,就连强装镇定的楚思晴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楚麒的手。
叶翎汐蹙着眉头,缓缓又道:“至于第二个方法,则更要赌一次,赌赢了,母子三人平安,赌输了,不,没有输,只有赢,不过,我一个人恐怕做不了,我,需要一个人。”
楚思晴咬着嘴唇,道:“她?”
叶翎汐点了点头,轻声道:“嗯——”
楚倾烟瞬间心领神会,眼神一亮。
只有陆夫人不解其意,自顾自道:“殿下,你这边还缺什么?我们都去找,都去请,只要公主和孩子一切平安。”
正在这时,陆府的一个家丁急匆匆来报,“老爷,外面有个自称是郡主府的燕大夫,特来为公主诊脉。”
陆老爷闻言,微觉诧异:“这府里大夫一大堆,却没有一个人有办法,行吧,行吧,既然是郡主的人,把他请进来吧。”
当人被带到跟前时,陆家父子更是吃了一惊。
来人竟是个青衫蒙面的姑娘。
青衫女子向陆家父子施礼后,柔声道:“陆老爷好,陆大人好,小女子奉叶郡主令前来给公主殿下诊脉。”
陆老爷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个女大夫,郡主殿下真是想得周到,那你赶紧进去吧。”
这时,太医院的宋太医对着青衫女子打量了一番,一双黑眸子深沉如鹰,不禁道:“等等,这位姑娘当真是郡主府的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示人?”
青衫女子被人疑了身份,并未动怒,轻声解释道:“先生误会了,小女确实是受了郡主所托连夜赶来,民女出生时,脸就带了块胎记,极为丑陋,不便示人,还请先生见谅。”
陆杭本是默默听着,见那姑娘眉宇间流出熟悉的神.韵,忽然一个念头从脑子里划过,眼睛忽然一亮,连忙说道:“原来是郡主府的燕姑娘,先前没认出来,行行行,姑娘快些进去吧。”
江燕反而一惊,这陆杭?什么情况?
但她此时哪敢多想,急匆匆地打开屋门,只见屋内黑压压的一片。
叶翎汐、楚思晴、楚倾烟此时纷纷抬头,只见一个青衫蒙面的陌生姑娘走了进来。
正待询问,江燕先行开口:“郡主殿下,小燕奉你之命来了,麒公主可还好。\"
叶翎汐与楚思晴顿时一惊,只有楚倾烟微微一笑。
叶翎汐瞥了楚倾烟一眼,马上心领神会,连忙道:“你怎么那么晚才来,现在赶快过来看看麒公主,她不是很好。”
江燕点头领命,抓着麒公主的手臂诊了一会儿脉。
江燕皱着眉头道:“公主产难——这屋内太闷了,这窗户都要打开。”
一个嬷嬷吓了一跳,忍不住道:“姑娘,这万万不妥啊,女子生育本就是隐蔽之事,怎能开窗?”
江燕答道:“这好办,让陆大人把所有人都撤出院子,没有命令,谁都不得进入,屋内留两个产婆,四个端水丫头即可,叶郡主也留下,其他人都离开。”
陆夫人也是明理之人,忙说道:“那我去庵堂为公主诵经念佛,祈求神灵救驾,赶走邪鬼,解除灾祸。”说完,便拉着其他闲杂人离开了房间。
这撤出院子的消息刚一传达,只听外面的大夫们发了一通牢骚,不过,陆杭显然十分相信这个郡主府的大夫,劝着父亲把陆家的人撤了个干净,只留了几个老嬷嬷和丫鬟们留在院内。
陆杭也依靠在院子大门口,耐心地等候着。
而产室内,只剩下九公主、八公主、叶郡主和资格最老的张嬷嬷、杨嬷嬷、丫鬟四人。
江燕见八公主和九公主没有出去的意愿,忍不住道:“八公主,九公主,这生孩子的事太过血腥,你们要不还是出去等候吧。”
楚思晴挥了挥手,恶狠狠道:“少说废话,快救人吧,本宫是不会走的”
楚倾烟也马上表明态度,温和道:“嗯,我也不会走的,燕姑娘,你就让我姐妹二人在这陪着麒公主吧。”
江燕见规劝无用,只得作罢:“好吧,那你们帮忙安抚住公主情绪,待会公主可能会非常痛。”
楚思晴疑惑道:“你要作何?”
江燕瞥了眼有些神智不清的麒公主,压着嗓子低声道:“剖腹取子。”
周围听到的人皆是一惊,就连九公主的脸色都青红不定,她曾在史书上读过:夏朝的开国君禹、商朝始祖契,生时都来于破肚,但这是真是假都无从验证。
这可行么?
躺在床上麒公主显然并未听清江燕的话,嘴上还嘀咕着:“哪有泼妇?”
楚倾烟连忙安慰道:“小麒乖,那泼妇被我们赶出去了。”然后给江燕和九公主使了眼色,意思让她们小声议论。
叶翎汐显然对此并不意外,早已端坐一旁,拿起纸笔写了起来,落笔后,唤来一个丫鬟,低声道:“这药方子拿去让宋太医抓配,再端几个药炉进来,待会可能还要换药煎,多准备几个铫子,滤药帛。”
丫鬟点了点头,领着方子就往门口走。
江燕头也不抬,对着要出门的丫鬟继续吩咐:“嗯,再去灶房多弄醋来,越多越好,把醋泼在烧红的小石上。还有酒,拿三到四坛酒进来,还有,还有……算了,我写给你吧。”江燕马上跑到桌前,拿出笔墨蘸了还未干的墨汁,写了一长串需要准备的器具、药材。
丫鬟点了点头,竹马怕她不识字,会弄错东西,陪她一同出去准备。
竹马跑到院子门口,找到了太医等人,将屋内情形简单告知了一下。
院外众人得知燕姑娘准备使用剖腹之法,纷纷说着胡闹。
就连太医院的宋太医都连连摇头,直说:“荒唐,荒唐,这剖腹之法只在难产而死的妇人身上使用,在活人身上怎可照搬,若是公主,公主被那愚蠢民妇给害死了,我等怎有颜面面见圣上,陆老爷,赶紧拦住她,赶紧拦住她,万不能由她这般胡闹。”众大夫连连点头,忙说不可不可。
陆老爷见状,心中顿时一骇,忙问道:“这剖腹之术当真如此凶险?那众位大夫可还有什么对症之策?”
“这——”众大夫被齐齐问住,一时竟无人开口。
忽然,太医院的赵太医开口道:“活人身上破腹取子也不是没有先例,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这陆终六子都是破腹出生,其夫人定是破腹取子时无碍。宋太医,那郡主府的大夫既然有把握破腹取子,那何不让她试一试。陆大人,您觉得呢?”赵太医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一言不发的陆杭。
宋太医陡然一震,双目瞪视着赵太医,只见赵太医朝他使了个眼色,宋太医神色惊动,转瞬平静下来。
若是这剖腹之法成功了,自己和赵太医则会无恙。
若是失败了,自己和赵太医也会无恙。
一切,都是郡主府的人在自作主张。
陆杭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去准备吧,一切都听燕姑娘的。”
两位太医连忙称是,拿着燕大夫所写的方子抓药去了。
屋内,江燕和叶翎汐又将术中备用的金针、匕首、剪子、铍针等工具齐齐插在加满醋、酒的沸水中蒸煮。
见所需的东西备了个七七八八,江燕对着虚弱不堪的楚麒轻声说道:“麒公主,民女现在要给你扎针了,我的针只能减轻你部分痛楚,若是你实在疼得厉害,就吃一颗五石散,这种药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确实能镇痛。”说完,就从药瓶里掏出一颗泥丸大小的丹药递给了楚麒,楚麒听话得点了点头,一口就将药丸吞了下去。
随后,叶翎汐又递上了刚熬好的麻沸散,劝着楚麒趁热喝了下去。
江燕从怀中掏出裹布,上面横插着大小不一的金针,为了减轻楚麒接下来所承受的痛楚,江燕抽出几根长短不同的针在火上加热后,分别扎在了楚麒的脑门、手腕、胳膊上,封住了她周身几大穴位。
扎针完毕,她轻声对着楚倾烟吩咐了几句,随即,拿着叶翎汐递给她的麻药撒了点涂在楚麒的小腹上。
楚倾烟坐在床头抱住楚麒的头,让她靠在她双腿上,然后将宽大的袖子有意识地挡住了楚麒的视线。楚倾烟一边抚着楚麒的发丝,一边说道:“小麒乖,待会可能会有点痛,但姐姐们会陪着你说话。”说时,竟像哄小孩子一般,声音越来越轻柔。
楚思晴则脱了鞋爬上了床,慢慢跪坐在里侧,一手拉着一块遮挡布,一手则慢慢按住了楚麒的左手。
江燕见楚麒的视线被完全遮挡住,背着众人拔出一把相当锋利的匕首,在火堆上烤了又烤,还用白酒来回消毒,她瞥了一眼被惊吓住的楚思晴,见她脸色已是白得像纸一样,心下不忍,但一想起楚麒母子三人命悬一线,只得硬着头皮轻声道:“郡主,公主,待会你们帮我按住麒公主的手,就算公主再怎么叫痛,都得给我按住了,决不能让公主乱动。两位嬷嬷,麻烦你们按住公主的双腿,公主殿下,恕民女冒犯了。”见众人齐齐就绪后,江燕横着心,用刀在楚麒小腹上一划,“嘶——”锋刃瞬间就划开一道口子。
许是楚麒神志不清,许是麻沸散起了效果,楚麒只觉得□□一阵冰凉后,隐隐有痛楚袭来。
大量的血顿时渗了出来,染红了楚麒的小腹,江燕并未停手,在打开楚麒腹腔后,继续用刀切开楚麒的子宫。
被麻沸散麻住的腹部骤然袭来了痛意,楚麒连连喊痛,“啊——啊——”恐怖的惊呼声直上屋顶,响彻院内。
楚麒疼得死去活来,不断挣扎,但苦于被叶翎汐和楚思晴紧紧压住,她紧紧咬住塞在嘴里的锦帕,裂痛剜心蚀骨,痛得她出了一身汗。
楚倾烟一叠声地安慰:“小麒,没事的,挺过这阵就好,没事的,姐姐都在,都会陪着你。”
楚思晴也爬到床的另一侧,抚着楚麒的脸颊,心疼道:“小麒最勇敢了,小麒别怕,姐姐陪着你。”她紧紧咬着牙,眼泪扑簌簌的如珠而落,任她一个旁观者都被那血淋淋的场面给吓破了胆,若是让妹妹亲眼看见自己被开膛破肚,怕会被活活吓死。
楚麒周身大汗淋漓,神智早已痛得分辨不清真假,不明白这痛楚从何而来,只是一味的任着本心喊痛挣扎。
楚思晴见楚麒吐出锦帕,怕她忍不住痛楚而咬舌,赶紧把手伸到楚麒嘴边任其咬住,果真楚麒忍不住剧烈的痛楚,一发狠竟把楚思晴的手咬出一个血印,楚思晴任由这钻心的痛楚直冲脑门,即使再疼也绝不抽离手掌。
很快,楚麒经受不住疼痛,昏死过去,死死抓着被子的指节忽然一松。
楚思晴惊得魂飞魄散,连忙去探楚麒的鼻息,觉察到了气息方才收回了心神。
此时的九公主方才知晓为什么江燕执意让她离开房间,纵使见惯生死,却还是无法接受这般血腥的场面。现在,是在活人身上动刀子,何况,被开膛的人还是自己亲妹妹。
楚思晴身躯瑟瑟发抖,感觉随时都会窒息。
见楚麒虽是昏了过去不再乱动,但楚思晴的左手依旧紧紧按住楚麒的胳臂,整个人近乎麻木。
一旁的叶翎汐,面色极为难看,这是第二次与师姐合作。
可她也此刻也只有三成把握!
上一次剖腹取子,自己与师姐虽是取子成功,保住母体无恙,可那毕竟是猴子啊,畜生与活人终究不同,不管构造有多像。
她蹙着眉头,急急道:“你看到胎儿了么?”
“隐约看到了,是一对双生子,我现在要把他们取出来,郡主,把铍针给我,然后剪刀备好。”
叶翎汐闻言,连忙将师姐所需的工具经过烛火烧热,随后急忙递给了江燕。
江燕此时满手是血,但她顾不得了,右手拿着新换的短匕,左手拿着铍针,对着裸露在外的切口进行绞动,很快,她将手伸进楚麒的腹腔,将一个裹着血水和羊水的胎儿抱出,叶翎汐眼疾手快,连忙拿剪子将婴儿的脐带剪断,产婆接过婴儿,连忙拿热水一遍遍擦拭,又过一盏茶的时辰,江燕又在切口处抱出了第二个胎儿,产婆忙在一旁接应,将胎儿小心清洗。
里外的丫鬟们不断进出,一刻不停地换着热水,两个丫鬟将下身的遮羞布拉起,公主里外是挡得严严实实,丫鬟们闭着双眼,不敢往公主的腹部看去,生怕自己一时胆寒失了态。
见两个胎儿都正常取出,江燕顾不得喘息忙在伤口内撒了些愈合消毒的药粉,随后把匕首递给了叶翎汐,叶翎汐会意,清洗了匕首上的血迹,用火苗将匕首反复烧制,待匕首烧成火红状,又递还给了江燕。江燕狠了下心,将烫得发热的匕首烙灼在楚麒的出血口,这一烙烧又将昏迷的楚麒给痛得醒了过来。
“啊——啊——”公主那一声惊呼声直入云霄,惊得陆杭再也顾不得忌讳,推开挡住他的下人就往产室冲。
他看着楚麒憔悴地躺在床上,床榻周围的众人都沾染了血迹,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向妻子。
每一步,都似有千钧重。
屋内众人显然被陆杭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江燕对着陆杭做了个“嘘”的手势,陆杭见两块遮羞布被齐齐扯高,立马反应过来,他见楚麒小腹被刀子划开,鲜血染得满床皆是,隐隐还能看到妻子伤口内里的脏器,整个人都惊得僵住了。
“扑通——”陆杭忽然跪在床沿,拉着楚麒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庞,嘴中不断懊悔自责:“公主,公主,是陆杭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楚思晴摆着她那僵直的手,也触上楚麒的脸庞道:“小麒,你没事了,你没事了,你的孩子都很平安,都很平安。”
“孩,子——”楚麒似有知觉,微微叫唤着,可那声音实在轻得几乎听不太清。
楚倾烟将床头位置让给了陆杭,陆杭顺势抱住楚麒的头倚在自己双腿,一遍遍道:“公主,我的好公主,没事了,我在,我在。”
江燕见状,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巾帕浸在酒坛里,捞出拧干后擦拭着楚麒那向外翻开的伤口。先前她用烧热的匕首烙灼,只为能迅速止血,加里外的肉烫伤揉在一块,现在拿酒涂匀伤口,也只是为了消毒防止感染,她反复做了几遍相同的动作,见血被止了大半,连忙将府里最好的止血、消炎的创伤草药撒在伤口上,涂抹均匀。
火辣辣的刺痛直入心底,楚麒忍不住又是连连喊痛,她喉咙已哑,眼泪就像那东海泉眼一般,仿佛怎样都流不尽。
陆杭紧紧抱住楚麒的头,学着楚思晴先前那般,将手伸出让楚麒咬住,只求能分担妻子分娩时所承受的痛楚。他一遍又一遍自责,甚至在众人跟前都狠狠地甩了自己几巴掌:“公主,对不起,公主,是我不好,公主,你一定要挺住,等你好起来,陆杭任你打骂,绝无怨言。”
楚麒早已痛得神志不清,牙齿发颤,她紧紧咬住陆杭的手腕,势要将他一层皮肉都给咬下。
陆杭忍住那唇齿碾磨的痛楚,只求上苍能保佑妻子平安,他不住忏悔着:“公主,你痛得话,就咬我,狠狠得咬,是我的错,我早该进来陪着你,对不起,对不起。”随后,又忍不住抱着楚麒的头,在她耳畔哽咽道:“公主,你定要好起来,你定要好起来。没有你,我也不活了。”
这时,两个产婆已经把两个婴儿清洗得差不多了,忍不住抱到陆杭面前邀功:“公主、驸马,恭喜啊,这是一对龙凤胎,公子和小姐好着呢,漂亮着呢。”见陆杭面上毫无波动,二人情知这马屁拍得不是时候,忙把孩子裹好抱了出去。
陆杭从楚倾烟的手上拿了块干净的脸帕,替楚麒擦拭掉额头渗出的汗,柔声道:“小麒,你当母亲了,我当父亲了,他们也是对龙凤胎,孩子们很像你,长得可漂亮呢,他们都很健康,你听见了么?小麒,你别睡,你千万别睡,你要活下去,你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带你去杭城,我带你游江南,我们一家四口游遍这楚国山水,吃遍着人间美食。公主,陆杭求你了,求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他看着楚麒因失血过多而发白的嘴唇,心中惶恐不已,生怕妻子会就此睡去,不再醒来。揪心至极,他眼眶一红,终于从哽咽到失声痛哭。
层层汗水腻湿了楚麒的头发,她只能在昏昧中隐隐听到丈夫的哀嚎,她喘息道:“我——”
陆杭见楚麒还能发出微弱的呻.吟,连忙道:“公主,你别吓我了,你可别吓我了,刚刚太医说你可能会挺不过来,我整个人都疯了,我真的快疯了。”说时,眼中一酸,泪水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陆杭哀哀哭泣,闻者无不动容。叶翎汐和江燕没有停下手中动作,在一旁继续处理着楚麒的伤口。她们将磨好的象牙粉和将煎熬的膏药拌在一起,外敷在楚麒的刀伤上。这些药,都有镇痛、止血、消炎、促进生肌的作用。
随后等药敷得差不多时,江燕又以桑白皮线缝合住楚麒的伤口,一针一线仔细勾勒。
而楚思晴和楚倾烟则不停地在给楚麒煎药,清理血渍,叶翎汐则和江燕则继续替公主清理伤口,敷上药膏。
两三个时辰后,楚麒的伤口也被缝好,而药也敷得七七八八,她们不断将消炎镇痛的药给楚麒喂下,待楚麒支持不住,方才作罢,等到楚麒沉沉睡去后,江燕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叶翎汐忍不住道:“陆大人,你也别太担心,公主这是气血不足,需要静养,你让她休息吧。”
陆杭抱着楚麒的额头,吻了又吻,亲了又亲,轻轻道:“睡吧,公主,你很勇敢,你是世上最勇敢的母亲。”
说完,便依依不舍地放开妻子,替她把被子掖好。
江燕强撑着倦意,趴在桌前写起了药方。停笔后,她对着陆杭告诫道:“公主此次产难,小女斗胆剖腹取子,致公主产后劳倦,伤败血气,本该等公主月内痊愈后方可离去,但实在家中有事,陆大人容小女先行告辞,至于这方子皆是调护之道,让府上的大夫配着调理即可。记住,公主的伤口不能碰水,遇脏,屋内则要保持通风,给公主的饮食也要清淡,切忌切忌不能让麒公主乱动碰了伤口。”说完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陆杭眼中尽是感激神色,双手抱拳:“燕姑娘大恩,陆杭无以为报,唯有向你磕头致谢。”说完,不待众人阻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江燕重重地磕了四个响头。
“大人,你这是——”江燕吃了一吓,忙上前扶住了他。
陆杭摇了摇头:“燕姑娘,你救了我们一家四口的命,陆杭此生铭记于心,感激不尽,若姑娘有何要求,陆杭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亦在所不辞。”
江燕连连摆手,忙说:“不用不用,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天职。”
楚思晴经过这一晚惊心动魄也是疲惫不已,轻声疲惫道:“好了,陆杭,以后再谢吧,你快找几个能沐浴的屋子,我们好梳洗一下。”
陆杭此时才正视了房中四个女子,只见她们身上都满了血渍,原本一个个分花拂柳的出世佳人皆是凌乱不堪,颇为狼狈,忙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殿下们先去沐浴,随后就在公主府休息吧。我马上喊人准备去。”
楚思晴点了点头,看了眼疲惫睡去的楚麒,轻轻道:“小麒,你昨夜很勇敢,姐姐以你为傲。”随后,便同楚倾烟、叶翎汐一同走出了房门。
此时,天已亮了,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下来,投在众女憔悴的脸庞上。
四女彼此对视,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