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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以血赎愆(1 / 1)

西南军战况传至京畿,朝廷内外颇为震惊。

镇守在谷函关内近十万的西南军,在占尽天时、地利的情况下,被天玑军重创,这着实让朝野上下,始料未及。接到战报时,楚玄咬牙切齿,一掌劈下,议政厅上的太子宝座的护栏,硬生生裂开一道断痕。

“为何如此!”楚玄勃然大怒,“四万大军两日便成一堆尸骨,诸葛霄是如何领军的?!”

众人跪倒一地,显然被这凌厉斥责给震得心底一寒,腿脚不自觉地抖颤起来。大家低头张望,纷纷把呈递的折子给收到袖口中去,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在太子的盛怒下,呈递其他战事的折子。

楚玄似乎感知自己过于冲动,怒意稍霁,眉头微蹙,面无表情地看着群臣,淡淡地道“还有其他折子吗?”

众臣察言观色,彼此互换眼神,当下,便把一些城池百姓挤兑,疯抢,暴动的折子递了上来。自从宸王、九公主等人向朝廷宣战后,那些临近战线边缘的城池百姓,纷纷挤兑钱庄,要求兑换现银、百姓们疯狂购粮,抢盐,造成内陆粮价、盐价居高不下。

城外,硝烟弥漫,战火燎原,城内,百姓惊慌,失措无奈。

楚玄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听着这类大同小异的折子。他在心底怒骂诸葛霄,若不是他开局失利,损失惨重,增长了乱军的气焰,那些贱民怎会这么快就发生暴动。

“传本宫口谕,若再有平民在城中大肆鼓动,妖言惑众,一律按谋反论处,杀!”楚玄眼神闪过冷冽的杀气,口气有着玉碎般的冰冷。

“诺!”那些递折子的官员,心底微颤,眼底流过浓烈的叹息和无奈。

这根本是治标,不治本的旨意。

“报!前线来报!”一个官员从大殿外气势汹汹地跑了进来,跪在一地。

楚玄凝视着那个官员,眉头又蹙,口气不悦“说!”

那官员周身一震,瞧着折子表皮的颜色和标记,低声道“太子殿下,是密折!”

楚玄骤然变色,神情一下子变得凝重,他对着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会意,匆匆走下台阶,从那个跪在地上的官员手中拿到那份密折,转身便上呈给楚玄。

楚玄连忙掀开包裹折子的皮套,翻开便阅了起来。从头到尾,视线都未曾偏离,他眼底的冷凝、寒意越发浓郁、隐隐还透着阴狠、怒意。

灼热,宛若燃烧的烈火。冰冷,犹如冻澈的寒霜。

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官员们心生疑狐,却不敢粗喘一声,只能任由冷汗淋漓,跪着,半步不敢挪动。

“啪”楚玄把折子往桌上一丢,正好打翻了御案前的茶杯,“哐啷!”瓷杯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响声。楚玄脸色阴沉,甩袖起身,把丢在几案上的折子塞在袖口,冷漠道“若无事,退朝!”泛白的薄唇吐出冰冷森寂的话语。

众臣仿佛是听出楚玄的怒气渐涨,吓得身躯一阵哆嗦,急忙列队退离了朝阁。

楚玄见众臣离去,又从袖子里,把刚才那份密折翻开,重新看了一遍,生怕又任何缺漏,他挥退了左右侍奉,依靠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折子从他的指缝间,散落在了地上。

一阵微风吹来,折子的页面被翻开,赫然写着几个字眼。

“诸葛霄”“贻误战机”“遭袭”“通敌”“于威”“窦影密奏……”

楚玄倒抽一口冷气,明黄色的太子蟒袍,五条龙纹交缠环绕,四只龙爪张舞狰狞。

他在殿内踱了几步,面容从暴戾变得阴沉,眼底积郁的寒气越来越浓,过了良久,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凝神屏息,阴沉道“宣,中书令阮中云进宫”

崇武帝二十五年孟陬二十三日,西南军,云麾将军诸葛霄被一道圣旨召回京畿,忠武将军窦影代为其责。

谷函关,丰都城

一个长须白髯的将军急急忙忙冲进一座屋子,顾不得行礼,沉声叫道“将军,将军——你不能回朝——”他瞪着双珠,只见诸葛霄坐在椅子上,面前还摆放着一张棋盘,他看到诸葛霄气定神闲的神情有些惊讶,微愣,稍转片刻,面色一整,动容问道“将军,朝廷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把你调走!”

诸葛霄抬眸,俊美刚毅容貌间有着一种轩然沉稳的睿智,他淡淡地道“这是朝廷的命令,我等身为军人,就该谨遵旨意”

“旨意!这算什么旨意,不就是吃了两场败仗嘛,凭什么要临阵换将,我要找窦影那狗腿子去,我就不信,将领们联署的奏折递上去,朝廷会毫无反应!”长须将军显然激动至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面目愤慨。

诸葛霄闻言,眉峰微蹙,紧闭的嘴唇终究扬起一丝苦笑“李将军,我乃败军之将,安敢有议,明日我就要启程回都了,西南军就交付于你了,朝廷虽让窦将军代领其责,但将士们会有所不服,你切记,要及时安抚人心。我军占有谷函天险,若非不得已,切勿主动进攻。只要守住关隘,天玑军必要付出血的代价”说到最后几字,诸葛霄的眼眸已变得无比的森冷尖锐。

“将军——”李费还欲劝慰,诸葛霄却挥手阻了他的话,“记住我的话,稳定军心,不要让敌军在有机可趁了,好了,我倦了,你退下吧”诸葛霄不以为意的淡淡而语,拿起桌案端着的棋子,两指掐住一黑子,把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口中喃喃“死棋了,终究会因一字差,满盘皆输,这盘棋快输了,快输了……”

李费见他低头思索棋局的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把门带上。

诸葛霄起身,走到了窗台,凝望着皓月长空,右手抚着环绕在皓腕上的一圈碧玉珠子,黑色的瞳仁印着那张刚毅俊秀的面容,静默如渊,深邃如潭。良久,才微微抬首,呢喃的低语,带着淡淡的怅然和酸楚。

“恩师,霄儿不孝,怕是再也无法孝敬您老人家了”

三日后,诸葛霄随朝廷下派的官员到达了嘉庸县。

入夜,廊风穿窗,烛火跳跃。

诸葛霄依旧坐在椅子上,一人,身前放着一个巨大的棋盘,黑子,白棋,就这么一个人肃然沉静地下着。

悉唆声伴着风声传来,在黑夜里,显得额外的清晰,十几道人影以难以看清的速度,窜入房内,身形一定。顿时将一身紫衣的诸葛霄围个死圈,他们各个身着黑衣,面纱裹脸,只露出一双冰冷眸子。

刀光蹭亮,闪着寒光。

诸葛霄似是全无防范,那张脸依旧挂着从容雍适的浅笑,墨色的瞳眸凝神注目时,总是透着沉静的睿智,嘴角上扬的微笑,让人近之、钦之,不由自主,你会被他周身环绕的沉静幽深给吸引住。

“你们终于来了,我等你们很久了”诸葛霄此时抬眸,对着那个站在那群黑衣中最突前的那个人,淡淡地说着,声音平静自然。

突前的黑衣男子略微一凛,不禁插嘴“你在等我们?!”手紧紧握着刀柄,每刻都在戒备,随时可能出手。

笑,很轻,却足矣让在场的每个黑衣男子听到,“我一直在等太子殿下来取在下的命!”轻轻拾了颗黑棋,动作轻缓而优雅,他瞥了一眼那些因他举动而倏地变紧张的男人们,颇为好笑,他嘴角上扬,淡笑道“看来,在下是猜对了,只是……”

“只是什么……”杀手头头骤然惊住,早就得知情报,知晓面前的男子文武双全,诡计颇多,当下不敢托大,沉稳问道。

“只是,在下临死前,想知道为何太子殿下那么急着要了诸葛霄的命,我还以为自己能等到鸟尽弓藏的那天”诸葛霄又抓起一颗白棋,思索片刻,缓缓将白子置放在了棋盘上。

那杀手头头心底一惊,他和身旁的手下相视一眼,踌躇稍息,但见诸葛霄那双清澈、真切的眸子,咬了咬牙,低声道“诸葛霄,我等奉太子殿下命令,来取大人性命,罪名是大人私通敌军。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诸葛霄皱眉,凝视着众位杀手,平静的目光泛起一丝复杂的波澜,沉息,默然,忽而笑了起来,笑声带着几分讥笑、嘲弄、苦涩,但更多则是一种说不清的叹息。

他在叹息?叹息什么?

诸葛霄舒展眉宇,一丝疑惑消解的宽慰涌上心尖,他不动声色望着众人,泰然处之。

原来她们用了反间计和借刀杀人。

诸葛霄解开皓腕的碧玉珠子,轻盈地抛在那个杀手头子,淡淡地道“若是可以,请把这串珠子转交给我恩师,就说学生不孝,不能再陪他老人家吃糯米饺子了”

杀手头子握住那串珠子,点了点头,“上。”一声喝令,最前的十个人一拥而上,刀锋齐往诸葛霄的位置下戳去。

“输了,输了……先下也还是输了……”诸葛霄喷出一口鲜血,嘴里最后念叨就是这几个字。他直直倒下,手缓缓展开。

一颗黑子,“叮”,清脆得弹在了地上,黑子滚落几圈,静静地躺在鲜红的血泊里。

如同它的主人,静静地躺着……

再也没有动。

崇武帝二十五年孟陬二十七日,诸葛霄遇刺,逝于嘉庸县。

寒风穿梭,白雪皑皑,光秃秃的树干,早已遒劲。唯有一树梅花,开放的好生绚烂。

只是,梅,雪,皆是白色。

皆是白色,一片惨白……

凉薄的白,凄冷的白……

长亭上,严魁疲软地躺在椅子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袄和棉被,而旁边的几个火盆则在“噼啪”作响,似乎在提醒着严魁不能闭眼。

因为,一旦闭上,就代表着死亡。

“咳咳咳……要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咳咳……”严魁重重地咳了几声,肺里的血腥上涌,被他阻在唇边,他吞了吞血气,液体硬生生又流回了肺腑。

身旁的老管家恭恭敬敬地说着“那个歌姬已平安诞下一子,小小少爷已经被属下接到府里,现在正在大夫人房里,至于那个歌姬,也已灭口!”

“好好,严儿,咳咳,你终究有后了,等为父夺了江臣彦和楚思晴的命时,咳咳咳咳……你就可以真的瞑目了”严魁面目狰狞,心中泛着阵阵锥刺的痛楚,痛得严魁的气血翻涌,只要闭上双眼,他的脑海就浮现着独子的脸。他扶着椅子的指节咯咯作响,瘦骨嶙峋的指骨苍白而突劲,指甲磨蹭着光滑的扶手,深深嵌在其中。

楚思晴,江臣彦,老夫要你们血债血偿!

那晚,严御楚死在天晴宫,楚思晴则失踪了,不久后,她与江臣彦就双双出现在叶家。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若非抱着这股怒怨,严魁如何能在久病缠身后,还持着一份清明和毅力。

不死的意志。

“咳咳咳——”严魁又是一阵猛烈的剧咳,苍白嶙峋的脸已无任何血色,素来桀骜、精明的双瞳被这阵剧咳,震得生生显出了疲惫和虚弱。

“丞相,你要保重啊!”素来沉默寡言的大理寺卿此时也禁不住劝慰着,手已攀上了丞相的背脊,替他理着气血。

吴宁死了,郭若鸣则成了丞相最后信任的老臣。

丞相缓了缓气,气若游丝地说着,“若鸣兄,前线的战事如何了?霄儿是不是还在和江小贼僵持着,你……要他放心……,朝廷这,我一天不死……朝廷大多数的人还是会听老夫的,你要他放心……”

郭若鸣心底微颤,替丞相捋顺背脊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望着对面丞相的老管家,彼此凝视着,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凄凉和酸楚。

绝不能让丞相知道他最钟爱的学生已死。以丞相这身子,怕是再也受不了打击了!

有谁不知,诸葛霄和丞相亲若父子,这份师生之情,就连严少爷都堪比不上。

丞相曾不止感叹着,若是霄儿是他的儿子多好,多好……

“安心吧,丞相,诸葛将军会替严大人报仇的,他还来信说,打完仗,就陪丞相吃糯米饺子了。”郭若鸣凝神捋气,硬生生从嘴角撤出一丝笑意。

严魁闻言,苍白如纸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满头银丝在那瞬间,增添了几分光泽,他喃喃着“糯米饺子……霄儿最爱吃她师娘做的糯米饺子了……”严魁声音极低、极轻,仿佛在半梦半醒的诉说,也仿佛在自言自语的轻喃。

“嗯——”郭若鸣苦笑,只能轻轻地应和着,他不敢多开口,唯有沉默。

这时,一个牙牙学语的小丫头跌跌撞撞地走着,身旁有几个围着她转的丫鬟和老妈子,“小小姐,你慢点!你慢点!”

“咿呀咿呀!”那个小丫头含着手指,大眼瞪得浑圆,张扬着小手,显得无比可爱。

严魁本已半眯的眼忽地张了几寸,仿佛被这个场景激起了心中柔软,他喘息着道“……把怀儿给我抱过来”

怀儿,是严魁的外孙女。

“是,老爷——”老管家走下长亭,把小女孩轻轻抱在怀里,然后转身,便把女孩抱给了严魁。

严魁的双手撑着扶手,身躯上移些,把小女孩放在自己的腿上,凝视着那巴掌大小的小脸,捏着那婴儿般的粉嫩,削瘦的脸浮起温淡柔和的笑容“怀儿,叫姥爷——”

那女孩张舞着小手,“咿呀——咿呀——”伸手拉着严魁的胡子,逗得严魁面色渐暖,病态脸有了几分生气。然而,瞬息,就在在小女孩乱动时,严魁忽然目光一凛,被小女孩手腕上的玉质珠子刺痛。

那串珠子是……

那串玉珠套在小女孩的手腕上,宽松极了,似是随时都会散落。

严魁抓住的那娇嫩的手腕,不能置信地瞪着那串珠子。他一扯,珠子便落在他大掌中,他紧紧凝视着这串珠子,唇齿不由自主的颤抖。

霄儿……

两个字绽在唇边,带着哭泣般的哽咽。

“霄儿,这串平安珠是为师特地去凌霄寺替你求来的,路途遥远,你此去一路平安”那是,在诸葛霄去接任西南军前,严魁交给诸葛霄最后一样物件。

“恩师,霄儿定会随身佩戴,人在珠在,人亡珠亡!”那时,他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

人在珠在,人亡珠亡!

朔风猎猎,刮得严魁的脸阵阵痛楚,他的牙齿抖得瑟瑟作响,强烈的痛楚、伤心,席卷着自己残破的身躯,腥甜激爆上涌,他掣搦着悲伤,厉声问道“若鸣,霄儿是不是遇到了不测,是不是……是不是……”

郭若鸣和老管家吓了一跳,似乎不明白为何丞相在看到小小姐的那串珠子后,反应会这般强烈,惊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是不是……”丞相苍白的脸扭曲的无比可怖和狰狞。

郭若鸣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否定“没有,丞相,你多虑了……”而眼眸却不敢对上丞相,他害怕丞相那双犀利的双眸。

丞相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他知道诸葛霄定是出事了,因为郭若鸣不会撒谎,因为他一撒谎,脸就会通红,双眸就会游移不定。“霄儿出事了,他真的出事了……”丞相气血翻涌,手不自觉地掐住怀中的外孙,“哇——”小女孩被他指甲掐得深疼,大哭起来。

管家连忙把小小姐抱在怀里,哄着在一旁大哭的女孩。

“告诉我,若鸣,不要再瞒我了!说!”丞相的神情已经趋于暴怒,他眼中充血,红光闪耀,直视着郭若鸣的眸子,逼着那大理寺卿。

郭若鸣呼吸一窒,吓得心中骇然,只能老老实实交代“据密报说,诸葛将军私通敌军将领江臣彦,太子把诸葛霄召回京畿,哪知在路上,诸葛霄被一群不明人士暗……暗杀”最后几个字,哆哆嗦嗦。

私通,暗杀……

严魁的脑海中,只晃动着这四个字,在一阵死寂的沉默后,严魁忽然疯狂大笑起来,那笑声充满恐怖,诡异,和悲凉。

“私通敌军,哈哈哈,哈哈哈,楚玄,楚玄,你个蠢货,哈哈哈,你个扶不起的阿斗!哈哈哈,蠢货,被人使了离间都不知,哈哈哈——”严魁的怒吼中,带着无尽的讥讽、狂嘶和痛斥。

“噗——”严魁热血翻涌,口中涌出摊摊鲜艳裹杂黯色的血。

“丞相——”郭若鸣吓得连忙扶住那缓缓倒下的身躯,焦急地大叫周围的人“大夫,叫大夫——大夫——丞相——”

严魁只感觉身子越来越沉,他恍恍惚惚地见到了三张脸。

一张是他的儿子,一张是他的学生。

还有一张,是害死他两个最重要的人的脸。

严魁倒在郭若鸣怀里,张着双瞳,呻吟着,声音颤颤抖抖“江……臣彦……,我……不甘啊……”那是严魁说的最后一句话,手抓着的碧玉珠被他的手指扯散,“叮咚”“叮咚”落在地上,一颗颗滚动。

人在珠在,人亡珠亡。

严魁,死了,而且是死不瞑目。

因为他曾说过,不杀江臣彦,自己是不会闭眼的。

他最终没有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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