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对于梁寒来说,也许是不错选择。
杀人把柄在他手上,庄平不敢轻举妄动,何况世人讲究说话要留三分余地,庄平口中“恐怕不容易”,大约就是“应该能做到”意思。
至于那个什么公主,少年冷冷勾唇一笑。
管她是谁,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角色,方才他在屋外听到两人谈话,若当真有这等好事,公主便是他垫脚石,若本就是那公主胡言乱语,信不得真,那也无妨。
有庄平帮助,他自有办法在宫中混下去。
更重要一点——他杀了人,无论是自己父亲,堂舅,还是与他脱不了干系老吴,都是他手上人命。
世上没有不透风墙,哪怕做得再天衣无缝,也未必没有可能被人查出线索,比起东躲西藏做个亡命之徒,进宫是最保险办法。
结果自然如他所料,老吴答应了。
由庄平推荐入宫,并未走寻常审查、文书盖印等七七八八流程,只在蚕室名册上悄悄登记了姓名、户籍、家世背景,这一项必不可少。
庄平知道,这件事若是在衙门里走漏了风声,那些人精个个抢着立功,什么都干得出来,到时候人是他带进来,功劳却是别人。
既然决定做,庄平不会犯傻。
避开所有人主意,万事都准备妥当已经是一月之后。
庄平为他准备了一顶乌纱小顶帽和一套普通葵花团领。
梁寒淡淡扫过去,并未伸手去接。
十岁平民少年,只着一身洗到发白青布直身,可通身气场却沉冷阴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着装,而那张天生昳丽无双面容,更是教人不敢直视。
庄平耐心劝导:“小公主住在月安宫,离此处还有好一段距离,不换上宫监衣裳,很容易惹人注意。”
同寻常人一样,梁寒对宦官带着天然厌恶,尤其是看到那一张张堆笑谄媚嘴脸,他就烦躁得想杀人。
即便这件太监服是新做,也让他生理上觉得恶心。
可为了前程,他却不得不做。
梁寒年岁不大,身姿却清瘦颀长,十岁少年只比庄平矮上半头,宫内有许多幼年进宫去势孩子,长到二十多岁也不过就这么高。
宫里小太监卑躬屈膝惯了,腰身几乎直不起来,头一回看到这样背脊笔挺少年,即便是穿最普通圆领袍也挡不住清冷气质。
庄平惊了又惊,光看这身影,脑海中竟糊里糊涂想到了芝兰玉树这个词。
可是那双黑沉眼睛太让人害怕,晦暗孤独,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能看到地狱大门。
见对面人怔愣在原地,少年眉心微蹙:“不走?”
庄平:“……走、走吧。”
春日紫禁城明亮得刺眼,阳光落在金色琉璃歇山顶上,每一片砖瓦都像在跳动,和风拂过面颊,满树盛开海棠花擎起一片明媚热闹春色。
紫禁城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强大威严肃穆感压得人喘息不过来。
对于那些初入宫中没见过世面丫鬟太监来说,宫闱之内处处都是令人眼花缭乱存在,宫道上新来宫女呆怔怔地滞在原地忘了走,被管事嬷嬷教训场景日日都在发生。
庄平偷偷瞥一眼身边少年,却看不到任何惊叹神色。
仿佛身边一切都与他无关,明烈高耸红墙,窈窕繁华盛景,在他面前似乎都不值一看。
他只顾着走自己路,面容冷峻,眸色深沉。
行至月安宫,庄平躬身施礼,欲求见公主,守门绿衣宫女却道:“娘娘带公主去了御花园,今日婉妃娘娘弟弟和魏国公府小小姐都在,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庄平哈着腰连声感谢,带着梁寒转身离开,往御花园方向去了。
两人走后,绿衣宫女立即敛了笑意,对另一紫衣宫女道:“那脸生小太监好没有礼貌,瞧见人不打声招呼也就罢了,板着张臭脸给谁看呢。”
紫衣宫女却望着他背影盯了许久,兴奋得合不拢嘴:“你没瞧见他长得好生俊俏么,宫里这些公公,哪个不是浓妆艳抹小娘娘腔?主子跟前一副弯腰弓背奴才样,可你看他,年纪虽不大,面貌和身段可都是这宫里顶顶特别!”
绿衣宫女啐道:“人都走远啦,瞧你这一脸痴汉样儿,难不成想跟人结对食?省省吧,这是块上好里脊肉,宫里那些老娘娘,老太监们早就盯上啦,还能等你下手?”
紫衣宫女也不落寞,眼底还掺着光:“不给吃肉,过手也总有点油水吧!改明儿我去打听打听他在哪宫伺候,趁人不注意摸两把,也能解解相思之苦。”
绿衣宫女嗤之以鼻,不过也晓得她素日里爱开玩笑,嘴上厉害罢了,真刀真枪时候就蔫坏了。
从月安宫出来,庄平不用瞧都能感受到身边气压骤降,仿佛让少年白跑一趟倒成了自己错,鬼使神差地劝道:“公主年纪小,正是爱玩年纪,御花园隔得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少年绷着唇角,脸色一如既往冰冷。
宫道上行走片刻,御花园已近在眼前,耳边传来孩子嬉闹声,池塘边远远瞧见几个人影。
庄平忽然想到,既然公主和魏国公府小小姐都在,那岂不是皇后和婉妃亦在?
方才光顾着找公主,竟未想到这一层,眼下贵人们聚集在此,这时候去找公主无异于往枪口上撞。
关乎前程命运大事,容不得一丝错漏。
庄平心里紧张,伸手拦住了梁寒,低声道:“咱们来得不是时候,主子们此刻都在御花园,你暂且不宜露面,今日便罢了,改明儿寻个好时机再来吧!”
梁寒后槽牙咬紧,气息微微紊乱,漆黑眼眸泛起不耐之色。
庄平吓得打了个寒颤,想了想,还是带他走到假山后面,离那群孩子近了些,指着那头在小池塘边追逐嬉闹女娃说:“那个穿橘粉色小袄,扎两个小团子便是温凝公主,旁边穿桃红色,身上绣金线芙蓉是魏国公掌上明珠,皇后娘娘亲侄女张婵。”
见池塘边还有两个少年,庄平也一并指过去道:“着牙白蟒袍是当今四殿下赵熠,如今养在皇后身边,另一位着石青圆领衫子是他伴读,也是婉妃娘娘堂弟,光禄寺少卿之子顾延之。”
梁寒缄口不语,阴冷目光不曾旁落,只紧紧注视着穿橘粉上袄小姑娘。
一双乌溜溜眼睛清澈明亮,白白嫩嫩面颊仿佛一团棉花似,笑起来腮帮鼓鼓,还有两个浅浅梨涡。
她在碧绿草地上四处蹦跶,两条胖胖小短腿动个不停,似乎永不知疲倦。
不知是不是错觉,庄平总觉得少年漆黑眼底跳动着一点光亮。
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好奇问道:“公主常来蚕室,就为等一个叫‘梁寒’人,说是个长得好看哥哥,你瞧见公主,可有几分眼熟?”
梁寒嗤笑一声,微微摆首,他怎会见过公主?
他在阴暗污糟地方活了整整十年,肮脏得如同阴沟里淤泥,手上也沾染了血腥。
旁人眼中,他是恶鬼一样少年,唯恐避之不及,从没有人敢与他亲近。
而公主是何人?真正天之骄女,自幼便含着金汤匙长大,前拥后簇,备受宠爱,干净得像天上月亮。
卑贱之人,如何触碰天上月亮?
眼底自嘲之色一刹而过,梁寒又注意到池塘边那个蟒袍少年,皇后养子是么?
他眯起眼,开始琢磨前路如何行走。
假山后待久了难免引人注意,庄平正打算带他先行离开,池塘边却忽然响起丫鬟尖叫。
温凝公主正与张婵追打玩闹,两人脚底一滑,竟相拥扭打着“噗通”一声落入池塘里,顿时水花四溅。
公主落水,四下登时一片惊呼。
凉亭内婉妃正与皇后闲话,目光却时不时往亭外姑娘身上瞟,侧头瞧见这场面,霎时吓得脸色煞白,立即起身,连裙摆也不顾了,着急忙慌地下了石阶往池塘边跑去。
池边几个丫鬟不会水,哭着喊着:“公主落水了!快救公主!”
皇后宫里奴才也扯着嗓子喊:“小姐落水了!来人,快来人!”
下人知道两个小主子常在一处玩耍,可脾气却不对付,常常说不上几句好听就要翻脸干架,下人们习以为常,都各自维护自己主子,这紧要关头似乎还在比谁家喊得响亮,气势上得压过对方一头。
暗处庄平哪里见过这阵仗,犹豫着是瞧个热闹还是趁乱先走,这一思忖,转头却发现身边少年没了踪迹。
御花园附近太监、侍卫们闻声赶到,会凫水二话不说往下跳,一时间池塘内仿佛下饺子般,水花四溅,众人如水鬼似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所幸池水不深,只到寻常宫监膝弯处。
很快,两个小主子被人打捞上来。
庄平再定睛一瞧,公主身边那个浑身湿透小太监,竟是方才站在他身侧少年梁寒!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庄平心头一个趔趄,既有激动又有惊惧。
梁寒怀中小姑娘头发湿透,头上两个小团子歪了一个,另一个松散开来,碎发胡乱粘在额头和脸颊。
公主肉肉脸颊全是水渍,连长长翘翘眼睫都蘸着晶莹水珠。
饶是如此,还是漂亮得宛若春雨里洗过杏花,愈发显得雪肌白腻,吹弹可破,不染纤尘。
公主呛了口水,乌溜溜杏眼缓缓睁开。
映入眼帘是一张清隽冷毅面容,和梦里那个漂亮哥哥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