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面色苍白得像一层薄薄纸,半点血色都无,斜倚在肩舆上,被几名宫监匆匆抬回坤宁宫。
走之前,赵熠与梁寒对了个眼色,梁寒微不可察地颔首应下。
帝后离堂,凤安宫哭声也逐渐凌乱无章,仿佛学堂没有了夫子看守,剩下一群顽皮孩子,读书声都是断断续续。
不过这也能够理解,太后停灵这些日子以来,众人日日哭丧,刚开始哭声都是撼天动地,可这阵势维持不了多久,谁都有力竭声哑时候,偶尔浑水摸鱼也是人之常情。
梁寒走到贤妃身边,俯身低声道:“娘娘乏了么?臣送娘娘回宫休息。”
贤妃本想说不必,梁寒却已躬身作了个“请”姿势,心想,将人晾在这里似乎不大好。
他意思,想必也是陛下意思。
心中一忖,想着这一哭也约莫到了时辰,于是按住双膝,缓缓起身。
底下人见状,立即取了大氅来为她披上。
方才见皇后晕倒,贤妃心中惊怕,原也想上去瞧看,可皇后身边前簇后拥,压根没个空闲位置,连脸都没有瞧着。
出了凤安宫,宫道前后空空荡荡,檐下纱灯乱舞,寒风拍打着脸颊,宛如恶鬼呜呜咽咽。
贤妃放不下心,忍不住问梁寒:“皇后出了何事,掌印可知晓?”
梁寒缓缓走在她身后,面上不冷不热,说话也是淡淡:“皇后身娇体弱,想必是体力不支才晕厥过去,想来不会有大碍,娘娘不必担心。”
贤妃嗯了声,轻轻叹口气,拢了拢衣襟,可还是挡不住冷风往骨子里灌。
梁寒望着前路,平静地说:“永宁宫和凤安宫相隔甚远,娘娘身子畏寒,往后大可不必来回奔波,在永宁宫祈福也是一样,诚心到了便好,太后她老人家在天上也能体恤娘娘。”
贤妃摇了摇头,“本宫只是尽自己本分,身子受些累没什么。对了,见喜那丫头在你府上如何?好些日子没瞧见,本宫都想她了。”
梁寒抿了抿唇,“她一切都好,等宫里事儿办完,臣就接她回来。”
贤妃淡淡笑道:“掌印是痴情人儿,生怕那丫头在宫中也要随本宫一道哭丧受累,索性将她留在府里休息。”
梁寒并不反驳,当然还有别考虑。
凭她身份,不该跪任何人,而顾淮和顾昭仪之死多少和太后沾边,所以更不该跪太后。
梁寒也怕她模样与顾昭仪越发相像,若是被魏国公以及那些老臣瞧见,恐怕还要多生事端。
贤妃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问:“陛下……这些日子如何?”
七月三十玉佛寺遇刺之后,赵熠果真一步未曾踏入后宫。
凤安宫灵堂,是她这三个月来头一回见赵熠。
她跪在灵柩前,望着他清瘦挺拔背影,听到他低哑嗓音,心口像是从棘刺上碾过。
太后虽非他生母,却是亲手将他扶上帝位养母,人常言生恩不如养恩,他自小没了母亲,心中对太后感情应当是格外深厚。
他是感恩之人,撇开其他不说,小时候仅仅得她一块糕点相赠,便能记得这么多年,何况是太后这么多年养育和扶持之恩呢?
他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梁寒默了半晌道:“娘娘既然想知道,何不亲自去问陛下?”
贤妃吁了口气,这话说得轻巧,可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去离养心殿更远延禧宫,她甚至连宫门都不愿意出。
若是瞧见赵熠,她该怎么说,怎么做?
受伤那一晚,他话已经将彼此之间路堵成绝经,他宁可永不再见她,也不愿她往后仍将他当成弟弟。
这样一个选择摆在面前,她简直是不知所措,接近不得,关心不得,陪伴不得。
他并不需要一个姐姐,而她也无法以过去那样态度再继续两人关系。
这个僵局该如何打破,她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步入甬道,贤妃脚步顿了顿,想了想还是先去了延禧宫。
庄嫔再有两个月便要生产,身子不便,可太后灵堂又得每日去一次,来回至少两个时辰,也十分折腾人。
孕中难免情绪低落易失控,贤妃左右无事,便过去陪她说说话,权当打发时间。
坤宁宫。
胡太医匆匆赶来,卸下药箱开始替皇后诊脉。
其余人还留在凤安宫守灵,只有赵熠、魏国公并几名侍女跟了过来。
赵熠面色比方才在凤安宫时候沉静许多,魏国公却眉头紧蹙,略有焦灼之色,趁胡太医还在把脉时,便已忍不住发问:“皇后究竟如何?”
胡太医微微蹙眉,又经反复确认,终于面露喜色,先后向赵熠和魏国公躬身拱手道:“陛下,国公爷不必担忧,皇后娘娘这是有喜了,想来是这几日跪守灵堂太过劳累,耗费心神,这才晕了过去。”
赵熠眸光中寒芒转瞬而过,几日憔悴和沉闷褪下去,换了一副久违笑颜:“当真?”
胡太医抬眸望着赵熠道:“是,皇后娘娘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魏国公松了口气,也面露喜色,胡太医是他人,诊断不会有假。
皇后在床上缓缓睁眼,正欲起身,赵熠忙坐到床沿按住她肩膀,将被角掖了掖,笑道:“婵儿,你怀了朕孩子。”
张婵眼尾泛红,两行泪没入鬓角,幽幽呢喃:“皇帝哥哥……”
赵熠替她拭去眼泪,无奈地叹口气:“都是朕错,早知道你有了身孕,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在灵堂哭丧。你也是,自己身子自己还不知道状况么?竟整整耽搁了三月,若能早些诊出来,也可早日告知母后一声……”
张婵心里泛酸,以往也有月信推迟时候,可这次不大一样,在宫外同旁人做了那些肮脏龌/龊之事后,她根本不敢瞧太医,可没想到这一回竟是真有了身孕。
是皇帝哥哥孩子,还是那个男人孩子,她根本不知道。
张婵不敢直视赵熠灼灼目光,颤颤巍巍地瞥了眼魏国公,可父亲面上毫无慌乱之色,反倒是一副运筹帷幄模样。
赵熠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握着她手说:“这几日你便在殿中好生休养,让太医开些安胎方子,母后那边,朕去同她说,母后……一定会为我们高兴。”
张婵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讷讷地点头。
魏国公望了一眼赵熠背影,一时竟有些看不透他。
太后灵前摆出一副至诚至孝模样,那样诚挚眼泪实在是感天动地,连他这个舅舅都自愧不如。如今看到婵儿怀孕,又摆出一副关怀备至模样,竟教人分不清真假。
若不是他这两年做那些事,魏国公当真便信了他。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他多虑了?
皇帝年少轻狂,只想做出一番前无古人事业,所以无论是禁私茶私盐,杀贪官污吏,还是废贵戚庄田,都是因为无法容忍侵害朝廷和百姓利益之事,并非单纯冲着他这个舅舅来?
魏国公打量他许久,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罢了,如今在想这些真真假假已经没什么必要,离弦之箭不得不发,从他让张婵出宫那日开始,或者更早时候,他便已经无法回头。
……
梁寒将贤妃送到延禧宫之后,独自回了司礼监衙门。
自奉国将军出事之后,他那几个儿子、女婿皆以谋反之罪论处,而河间府宋骧以失察之罪论处,从前五军都督府中姜嶙提拔上来那伙人也都被魏国公胡乱安个罪名,革职革职,流放流放,空缺出来职位,魏国公暗中安插自己人填补了上去。
如今刘承一死,西厂群龙无首,赵熠忙着太后丧仪,魏国公趁此机会又提拔了亲信暂理西厂,几日之内便将里里外外重新部署,干净利索,不给旁人半点可乘之机。
从前去了一个顺天府,又损失大半个工部,如今却又将五军都督府和西厂拿捏在手中,魏国公势力依旧不容小觑。
梁寒喝了口茶,贺终从外头进来。
“那沈思厚倒是个嘴硬,开始说自己并非不愿临摹谢忱《祭妻文》,实在是家中老母近日病重,无暇顾及,这才耽误交稿时间,便索性放弃了。后来用了梳洗之刑去了半条命,掌刑又拿他老母出来恐吓,才承认了与韩敞之间关系。”
贺终凝眉,继续道:“干爹猜得不错,那沈思厚果真与韩敞私交甚好,当年假传那张诏令便是沈思厚亲笔临摹顾淮字迹,他心中畏惧,这么多年临摹作品从不敢对外示人,生怕别人瞧出端倪。只是酷刑也用了,那沈思厚却并无半句有关魏国公或奉国将军言论,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梁寒心下思忖片刻道:“顾淮一死,魏国公除去劲敌,又空出个兵部侍郎位子,给了姜嶙女婿,而顾昭仪一死,后宫便再无人与太后相争,实乃一石多鸟计策。从前姜嶙在五军都督府提拔自己人,如今魏国公也在里头安排亲信,不出所料话,兵部那枚印信就在这两人当中。”
贺终道:“可当日魏国公派人查抄奉国将军府邸时,并未交代底下人留意什么印信。一切都是按照规矩来,金银、珠宝、地契统共搜查出三百大箱直接抬进国库,半日都未曾耽搁,”
梁寒想了想道:“所以说那印信只能是在魏国公手上。这也是为什么两人貌合神离,各怀鬼胎,姜嶙宁可冒险暗中投靠宁王,也不愿追随魏国公,就是因为当年明明是两人出力,可印信却落于魏国公一人之手,姜嶙无论是提拔自己女婿,还是安插自己亲信,都得先看魏国公脸色。圣人早已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注],就是这个道理。”
梁寒勾起唇角,已经有了对策,“派人往国公府散个信儿,只说沈思厚被压入诏狱,其余消息一概不说,先瞧瞧魏国公什么反应,他若是暗中派人斩草除根,咱家心里就有数了。”
贺终俯首应下,出衙门时,外头竟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冷雨。
天色极沉,厚重雨幕压在头顶,窗外枯瘦古拙枝条在风雨中凄然起舞,寒意从指尖沁入骨血。
梁寒听着雨打琉璃瓦声响,心绪略有几分烦躁,随即起身,命人备马。
马蹄踏碎一城寒雨,溅起水花足有半人之高。
即便着油裳,穿油靴,到提督府门前时,一身朱红曳撒仍是被冷雨浸透。
长栋连忙撑伞出来迎接,吓得魂都飞了,督主身子本就寒症未愈,这大晚上冒雨回府,如何能吃得消!
梁寒却浑不在意,径直去净室沐浴,而后足足喝了三碗药汤才略略恢复些气色。
内屋已经吹了灯,可屋外雨声连绵,见喜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状态。
直到被窝里倏忽窜进一阵冷风,她打了个哆嗦,伸手去捉,却摸到一只冰冰凉凉手,当即欣喜地睁开眼,“厂督,你回来啦!”
梁寒不动声色应了声,慢慢在她身边躺下。
热水里泡了一个时辰,身上已不像回来时那般冰冷如铁,她抱着他,恨不得将这些天所有思念都揉进他心口。
片刻又将他推开些,秀眉微蹙嘟囔道:“外头那么冷,还下着雨,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
梁寒揉揉她面颊,将她按在怀里,“宫中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想回来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