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东码头到西边群芳阁,如今成了西厂番子横行之地。
以往东厂拿人,大多雷厉风行,数十个锦衣卫齐番上场,或提进诏狱,或当场斩杀,毫不拖泥带水。
西厂行事则不同,镶金边花孔雀一般,飞鱼服是浓丽惹眼秋香色,先在大街上耀武扬威一番,吓退一众布衣百姓,查人查案先得一长串地自报家门,拿进衙门也不急着审问,示威是最重要一步。
群芳阁对面一扇隐蔽雕花窗后,二档头轻嗤了声:“西厂才成立几日,就已经闹得民怨沸腾了!依属下看,咱都不用给他使绊子,没准明日自己就摔得粉身碎骨了。”
身后檀木桌案前,梁寒慢悠悠地往外瞧了一眼,唇角一勾:“你错了,没了太后和魏国公,他连个屁都算不上。给他使绊子,脏了咱家手。”
呷了口江南上供明前龙井,唇齿间茶香四溢。
茶碗是清亮细腻白瓷,每一片嫩叶皆匀整肥厚,如鲜翠雀舌般在湖心摇曳,杯盖轻轻一拨,连指尖都沾染了淡雅香。
一炷香功夫,外头传来动静。
群芳阁外,三五个番子拉扯住一个披头散发醉鬼,那人喝得满脸通红,衣襟大敞,皂靴都扯掉一只,嘴里骂声不迭,“你们岂敢!你们岂敢动我!”
二档头迈步窗前去瞧,忍不住讥笑一声:“刘承大概想破头也想不到,分明是冲着吟反诗逆贼去,可等着他是工部员外郎草包儿子,青楼姑娘使个激将法一激,便将他老爹放卖工匠、盗卖木炭之事全都抖落出来了。”
梁寒垂眸,唇角缓缓一勾:“刘承一向有耐心,这是他长处,否则没等到里头祸从口出就已经按捺不住进去捉拿,到时候证据不足,还得咱家费心补上。”
他含笑起身,望向群芳阁外杀猪屠狗般场面:“我朝对贪墨一案严刑峻法,只折一个小小员外郎哪里足够,西厂若不愿深挖,咱们帮他一把。”
二档头拱手应了个是。
工部大半都是魏国公身后人,多年来贪赃枉法之人不在少数,连一个小小屯田郎中手里都堆着赃钞,六品以上官员更是没几个干净。
梁寒笑了笑,嘴角弯成个春风和煦弧度。
不是要成立西厂么?窝里斗表演实在看得人舒心。
楼下门朝南新开了一家书斋,梁寒路过,漫不经心地朝里头看一眼,偏头过去吩咐道:“挑几册时兴话本子带回去。”
长栋颔首应下,梁寒略一思索,又添了句:“最好是字少,带图画。”
小姑娘爱看这个,然胸无点墨,满纸字铺在眼前难免受累,不若图案来得吸引眼球。
长栋抿着唇,心中会意,抬脚进了书斋,那二档头也来了兴致,跟上去四处翻看。
文人看经史子集,闲人看风花雪月,都是书斋卖得最好几类书。
长栋在架几案上挑了几本,二档头瞥一眼,无非是玉堂春、杜十娘之类早就嚼烂故事。
二档头皱了皱眉,觉得没意思,“你拿这些有何用?”
说罢拉着长栋绕过多宝格去了内堂,在角落里一排秘戏图前停下脚步。
长栋微微一惊:“这……这不能够啊。”
二档头恨铁不成钢:“督主说了,要字少,带画儿,言下之意不就是秘戏图么!好歹你也跟了他几年,这点心思还猜不到?”
长栋仍觉不妥,摇了摇头笑说:“督主不好这个,买回去不怕他剥了您皮?”
二档头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没瞧见么?大好休沐日,可督主从来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若放在以往,一整日在外东奔西走,指不定连提督府都回不去。如今呢,正事要做,夫人也要陪,不过休沐两日,还想着把夫人带出宫来溜达,盯得跟眼珠子似。”
他贼兮兮地笑了笑,低声道:“你可瞧见督主嘴上咬口子了?除了夫人还能有谁。这都几日了还没消呢!你说督主不好这口,这又该怎么算?”
说到这个,长栋也垂头笑,只是嘴角弧度不敢放大,生怕有双眼睛在后面盯着。
跟在老祖宗身边,谁不得仔细瞧他脸色行事,不论是朝廷官员,东厂番子,还是府中下人,便是瞧见了也不敢拿他打趣。
长栋觑了觑那图册,花样还真不少,有些隐晦工具书都是成套编撰,这种书压根不愁卖不出,上至苍苍白发八十老汉,下至春风得意少年郎,谁家中还没点私藏。
长栋忽然就想到了库房里那几大箱子宝贝,心下唏嘘不已,除了年头上被夫人拿去逗鹦鹉勉子铃,其他宝贝皆在箱笼深锁,简直比明珠蒙尘还要可惜。
二档头见他仍在迟疑,直接从架上挑了几本适用往他手上摞,“横竖是拿给夫人看,这事儿关键还得看夫人。”
长栋疑惑:“怎么说?”
二档头兴致勃勃:“这几本图册就混在话本里给夫人送过去,来日夫人学明白了,自然缠着和督主翻云覆雨,大闹天宫!待督主品出个滋味来,你就是最大功臣!”
经他这一提点,长栋当即想通,督主马屁拍不得,拍夫人也一样。
院墙内新扎了秋千架,两边秋千绳上日日都缠上新鲜桃花枝。
微风一过,香气袭人。
明媚光瀑里,见喜悠闲地趺坐在宽大秋千板上晒太阳,背倚粗壮漂亮桃花绳,鹦鹉笼子就搁在腿间,手心里摆着剥好瓜子仁,自己吃一个,鹦鹉吃一个。
余光瞥见垂花门外朱红人影走近,她幽幽叹了口气,“这鸟儿摸着柔软,怎么偏偏这么嘴硬呢。”
鹦鹉愤愤地啄了一下她手心,她“哎哟”一声,气势汹汹地瞪回去,“不仅嘴硬,还咬人呢,真是把你惯坏了!”
梁寒走到近前,瞧她将自己作弄得满身狼藉,身上甚至还有股鹦鹉鸟屎味儿,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一抬眼,装作惊喜样子:“厂督回来啦。”
梁寒掩鼻后退两步,她挪开鸟笼,正要从秋千上下来,可这姿势不大方便,两腿叠在秋千板上,右腿往外一抽,秋千就朝一个方向倾下去,身下不稳,险些要从上面摔下来。
“厂督救命,嘤!”
梁寒太阳穴抽痛不已,只好上前一把揽过她腰身,将她整个人托起来。
屁/股一凉,这才发现自己竟是稳稳地坐在他手掌。
见喜愣愣地望着他,脸颊蹭地飞上一抹红,浑身血液悄然升腾起来。
“放……放我下来。”
她咬咬唇,说得心虚不已。
分明是自己作,想要他抱抱,可现下这奇怪姿势实在让人进退两难。
“您今儿个公务忙完了?”
“明日还去衙门么?”
“吃饭否?沐浴否?”
……
任她怎么扯开话题,梁寒只是嘴角噙着抹若有若无笑意,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心跳砰砰不止,指尖微微泛软,身上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与他掌心贴紧地方忽然温热起来,让她有些不明所以。
门外有人脚步声,她顿时大骇,赶忙将小脸垂下来,“别人瞧见了,您是想羞死我!”
梁寒嗤了声:“又知道羞了?看来胆量还是不够啊,外强中干可不好,纸糊老虎似,叫人怎么瞧得起你?”
见喜果然一点就着,这不是羞辱人么!
忽然想到一事,她当即底气充盈起来,从袖中取出个红衣裳面人儿,大咧咧地朝他笑说:“都忘了,上元那晚我在御街上买了个小玩意儿,自己还没玩够呢,家里便遭了贼,我说哪去了呢?原来在咱们督主大人枕下藏着呢。”
她拿着与他七八分相像面人在手里耀武扬威,“您治下不严啊,这贼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您一定得好好查查。”
他猛地松了手,将她放到与自己平视高度。
身子忽然往下一坠,见喜惊呼一声,眨眼功夫,那张光华绝伦脸倏忽在眼前无限放大,方才那一瞬后怕,让她忍不住抬起双臂攀住他脖颈,悬挂双腿也一并用上,牢牢勾住他膝弯。
她呆愣地望着他,狭长凤眸,描摹出动人心魄形状,黑曜般墨瞳,仿佛深深漩涡拉着她沦陷。
让人窒息,让人神志不清。
和风一掠,她眨了眨眼睛,眼眶红了一片。
他皱眉:“又怎么了?”
她不争气地留下眼泪:“您太好看了,这是造了什么孽,让我得到您。”
梁寒:“……”
见喜泪眼婆娑,呜咽道:“我知道了,我一定是老天爷指派来惩罚您,这辈子您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所以得有个上蹿下跳来压制您。而我呢,又太过良善,老天爷要赏我,于是将您递到我嘴边,给我解馋。”
梁寒瞧她演技又精湛许多,简直能上戏台子和伶人一较高下。
见喜吸了吸鼻子,无限怅惘,“所以我决定了。”
梁寒目光沉沉:“什么?”
见喜拿出十二分胆量扑上来,滚烫气息在两人咫尺罅隙里腹背受敌,她将樱唇贴在他嘴角,“不用您费心查了,我来替您惩罚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