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甫坐镇朝堂多年,在强势的庆帝手底下,还能稳稳握住丞相的权柄,靠得绝不只是欺下媚上,丧权失节。
眼下,在任少安府邸的池塘边上,这位人称“奸相”的老人侃侃而谈,将朝中清流的党派,清晰明白地剖析在范闲眼前。
谁可以拉、谁可以打,谁又会一直保持中立,林若甫为范闲讲得明明白白。
这些事情,光凭监察院的情报系统,是绝对没办法查出来的,就连范建、陈萍萍等权谋高手甚至清流本身,也没办法看得这么清楚。
也只有林若甫这等俯瞰百官多年,见多了云卷风落的朝堂巨鳄,才能有如此清晰的眼界。
“范闲多谢岳丈大人指点。”
范闲朝着林若甫深深行礼,而后诚恳发问:“以岳丈大人之见,这些人当中,我该先接触哪一个?”
林若甫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盘,笑道:“李太玄。”
范闲有些疑惑,追问道:“李太玄身为李党魁首,门生不少,与常伦一系也向来亲善,岳丈为何会推荐他?”
“官场上做事,不能看关系,而是要看利益。”
林若甫说着,无奈地瞥了范闲一眼:“我的人你不想要,李太玄却是眼馋得很。”
“他出身林党,虽然自立门户,但毕竟根基浅薄,想要在朝堂上成为一方支柱,少不了内臣外援,若你以林党为条件与其详谈,拿下他的可能性不小。”
“最大的一颗拿了下来,剩余的清流们,劝说起来便简单了。”
林若甫先前说得没错,临近致仕,他说话的确难得清楚了一回,没再云里雾里。
李太玄的底蕴太浅,范闲若是愿意促成他接收林若甫的势力,那他倒向范闲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范闲沉吟片刻,点点头道:“小婿明白岳丈的意思了。”
林若甫笑了笑,低头自顾自地收拾着棋盘。
这是送客的意思。
范闲没有动,想了想还是将一直埋在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上次渭州一案,到底是谁泄露了岳丈与徐氏的关系?”
先前从渭州回来之后,范闲经过言冰云的点拨,悟透是有人泄露了林若甫与徐氏的关系,后来也提醒过林若甫。
监察院更是根据此事深挖过,却一无所获。
不过在他看来,林若甫身为一代老狐狸,对于此事定然是早就有了猜测,此时只怕已经锁定了嫌疑人。
只是……
“监察院都查不出来的事,你来问老夫,这岂不是在为难人?”
林若甫笑着说了一句话,声音淡淡。
熟悉林若甫的范闲却从其中听出了异样的感觉——林若甫已经知道泄密者是谁了!
只是林若甫这态度,分明是在说:就算是知道了,老夫也不会说出来。
范闲默然,旋即起身行礼:“那小婿就告退了,岳丈离京时请知会小婿,小婿会虔诚相送。”
林若甫点点头,站起来回了一礼:“在走之前,老夫会把大宝送去你府上,这孩子就有劳你了。”
范闲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岳丈放心。”
而后,范闲转身离去。
林若甫坐在池塘边上,目送着范闲走远。
不多时,从任府后院的院门,走进来一个人,挎着大包行李,一副文士打扮,正是林若甫的第一谋士袁宏道。
袁宏道对任少安的府邸极为熟悉,轻车熟路地走在院中,很快到了林若甫身边。
他躬身行礼:“相爷。”
林若甫背对着袁宏道,没有回头:“收拾好东西了?”
袁宏道点点头,声音有些沉闷:“在下来向相爷辞行,相爷即将下野,在下也要另谋出路,主仆一场,望相爷日后天高海阔。”
林若甫的声音当中带上了些笑意:“走了也好,跟着我这么些年,你只能做些整理文书之类的小事,屈才了。”
袁宏道没有说话,老眼有些泛红。
主仆多年的感情做不得假,即将分别,他不可能不伤感。
林若甫继续道:“范闲方才来过了,我提议将林党交给李太玄,他没有异议。”
袁宏道怔了怔,顾不得伤感,连道:“相爷,您可是一直把他当做接班人栽培的,他如何能将林党拱手让人?!”
林若甫笑了笑,转身看着袁宏道:“你不是一向觉得,范闲无法挑起林党的大梁吗?”
袁宏道微怔,捏了捏袖角道:“此一时彼一时,二公子身死、任少安尚小……”
他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林若甫拂袖打断。
只见林若甫扬手,将一把棋子撒入湖中,朗声道:“范闲是要做无己、无功、无名的圣人,区区一个林党容不下他,我们……都看错他了。”
……
京都城,街巷内。
范闲与林若甫分别后,向任少安告辞,而后坐上了王启年驾驶的马车。
路上,他将与林若甫交谈的话语,向王启年复述了一遍,王启年没有什么反应。
见此,范闲略显疑惑:“我亲手推了林相的最后一次试探,将林党拱手让出,你就没为我感到可惜?”
王启年忙着驾车,听到车内范闲的声音,嘿嘿一笑:“旁人不了解大人,王某却自认对大人还有几分了解。”
“您先是为侯、杨、成、史四学子开罪了清流,而后又启用太学学子审讯二世祖们,分明是要从头组建属于自己的班底,怎么会看得上林相的人手?”
“眼下您借用林党,极有可能拉拢来李侍郎这位清流支柱,这笔买卖可比接手林党、处理内乱划算多了。”
车厢内,范闲眉眼敛了敛:“错了……”
范闲的话音落下,马车顿了顿,显示了王启年的吃惊。
他重新操纵好缰绳,疑惑道:“大人……王某说错了?”
“错了。”
范闲重复了一句,却没有解释什么,对着王启年问道:“监察院门口怎么样了?”
王启年对这件事一直上心,闻言立即答道:“有白马义从守着,书生们没有再围困大门,不过还是在附近逡巡着不肯离去。”
范闲笑了笑,掀开帘子看着王启年的后背,吩咐道:“那就先去监察院找一批人出来,去城中拿人。”
京都城,监察院外。
白马义从分立两旁,手中银枪闪着寒光,如同镇门神将一般,守卫着监察院的大门。
在白马义从的外围,一众书生席地而坐,堵塞了附近的半条街,望着监察院的大门。
这些个书生都是昨日参与围堵监察院大门的人,他们原本是该坐在监察院的台阶下的,此时却只能远远望着监察院,这其中,白马义从的凶悍功不可没。
辰时过后,一辆马车吱悠悠转到了监察院大门前,有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进了监察院。
“范闲小儿!”
“奸佞小人!”
……
众书生看到马车上下来的人后,咬牙切齿,低声咒骂。
他们有心一拥而上对范闲极尽嘲讽之能事,但看到周围那枪明甲亮的白马义从,只能作罢。
不多时,监察院的大门大开,王启年带着上百名监察院官员鱼贯而出,分散往各处而去。
一众书生一直关注着监察院,见到这一幕后纷纷皱眉。
“这群鹰犬,不知道又去祸害哪户人家了!”
“范闲小儿才刚刚进去,他们便出动了,显然是受了范闲小儿的乱命!”
“堂堂庆国衙门,成为了他范闲弄权的地方,可悲可叹啊!”
……
书生们发挥着自己的言语特长,对方才的现象冷眼抨击着。
不过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有愿意从这里站起来,跟随监察院的官员去看看,毕竟坐在这儿能博清名,跟着监察院官员去监督执法、做实事,却得不到名声。
日头上移,秋日正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直催睡意,一众书生昨夜未眠,又一直绝食,不少人晃着脑袋,昏昏欲睡起来。
“父亲——”
随着一声惊呼,众书生的睡意被齐齐驱散。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书生从地上站了起来,朝前方跑去。
正前方的监察院大门前,王启年正带着一队监察院官员,押送着一队戴着镣铐的犯人进门。
那些犯人,正是在场书生的家属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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