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齐茂行愣了这一下的功夫,就错过了阻拦的最好时机,苏磬音的话音刚落,刚刚才到了外头的人,从老太太、太太侯爷,到丫鬟婆子,又都一股脑儿的拥了进来。
他刚刚醒过来,头还一阵阵的晕着呢,这会儿这许多人进来,七嘴八舌,哭的哭问的问,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简直是声声化为实质,一下下的全都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再一瞧退到了床尾的苏磬音,还在一脸担忧,似模似样的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假的很!
齐茂行只觉得头都被她气的疼。
只是这时候,齐茂行也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和她争辩计较,他太难受了,即便是还是想着祖母春秋已高,这么记挂只怕伤了身子,努力咬紧牙关叫自个提了精神,也只不过勉强叫了一句“祖母,”之后眼皮一沉,便又沉沉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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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茂行再次睁开眼睛时,屋里已经安静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窗外射进来的朦胧金光,一片静谧中,直叫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但是只几息的功夫,齐茂行就也瞬间从这迷茫里回过了神来。
是了,他今早护卫太子出城,路上出了刺客,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可不料太子殿下身边一个积年的侍卫竟是大逆通敌,在要紧关头拔刀对向了殿下。
那叛徒离得太近了,又是事出突然,他虽成功救下了殿下,腿上却也中了一刀——
对了,那刀上有毒!
回过神后,他腰背用力,试图起身查看伤处,但伴着这个动作,察觉到的,却是身下的一片麻木。
昏迷之前,没有知觉的还只是右腿,现在,却是双腿都动弹不得了……
齐茂行的眸光猛然一凝。
外面像是听到了他这一番动作的动静,随着一道清浅的脚步声,幔帐一动,一张熟悉的恬静面孔,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你醒了?”
正是与他刚刚成婚三个月的夫人苏磬音。
齐茂行吐出一口气,当着苏磬音的面,没有再继续这不甚体面的挣扎,只抬头问道:“祖母回去了?没将她老人家急坏吧?还有,我中的是什么毒?还没解吗?”
苏磬音动作小心的将床帐挂起,声音轻轻的,竟然显得格外温柔:“二少爷莫急,老太太晌午时候好容易劝回去歇息了,老爷太太也是才去不久,方才胡太医趁着昏迷又施了一回刀,才将您伤口的腐肉去了,您这会儿想必没力气,先用一碗汤垫垫再说。”
腐肉?他今天才受的伤,哪里来的腐肉?
齐茂行的神色一变,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是只靠上身便猛的撑了起来,一把握住了苏磬音的手腕。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已叫他冷汗涔涔,可是齐茂行顾不得这些,他紧紧盯着苏磬音,声音嘶哑:“你与我说实话,我这腿,可是废了?”
苏磬音闻言一顿,眼神微微躲闪。
“不必骗我,成婚三月,你在我面前,何时这般温柔小意过?”
齐茂行不待她寻借口,就径直打断了,眸光闪闪,声音冷静:“你只实言告我,我撑得住。”
齐茂行心头发紧,相处三月,他对自个这夫人的性子也算知道了不少,最是个冷心无情,只扫自个门前雪的。
她若是毫不在意,甚至像刚才那样对冷嘲热讽、不假辞色都还好些,此刻却异常的这样温柔,说他只是寻常小伤都不可能!
没料到齐茂行如此敏锐,苏磬音一时也有些沉默。
刚看到齐茂行的伤势时,她其实并不算十分在意,哪怕是听到齐茂行说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她心底里也只想着再厉害再厉害,至多就是落下些残疾,总不会危及性命吧?
但是齐茂行昏迷的这半日,太医署里又接连来了三四位太医一一看过,对这毒却都是一筹莫展,唯一诊出的,是这毒极为霸道,其毒性伤的其实并不是腿,若是不解,刀伤且不提,人的五脏却会一点点的虚弱迟缓,多则几年,少则几月,终究会就这么丧了命去。
齐茂行此刻下半身之所以毫无知觉,也并非是因为中毒,而是剜下了中毒最深的皮肉,又用了太医特意商量出的方子配出的药,用来延缓毒性发作的时间。
就算这样,也不过是多撑一些时候,没有解毒之法,丧命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苏磬音心怀不忍,原想着先好意哄过几日,不曾想才说了一句,齐茂行便立即察觉到了不对。
反正知道也是迟早的事,苏磬音见状,便没再隐瞒,只把太医的诊断都一一说了。
齐茂行显然也没有料到这毒如此诡异霸道,竟会危及性命,紧紧攥着她的手心还在微微颤抖着,死死的咬着牙关,一时间竟是僵住了。
虽说只是面上夫妻,并且几个月来还经常有些口角争执。
但这到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眼看着清早还是意气风发的朗朗少年,一日之间就落到了这般下场,苏磬音也是满腔的复杂。
等了一会儿,苏磬音便有些惋惜的又劝了一句:“只是几位太医不通解毒之法罢了,世间能人异士颇多,也未必就是绝路,府里已派人去请各地高人,说不得过几日就有好信儿回来了。”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齐茂行终于从恍惚中回过了神,他极轻极缓的悠悠出了一口气,松手软在床沿,向来元气十足的清朗声音,也禁不住透出几分无力之意:“我知道了。”
他刚才虽也虚弱,却只是因着身体受伤,内里勃勃的精气神还在,但在得知了自己命不久矣之后,这一瞬间的颓败,却似是从底子里透出来的一般,从里到外都浸透了。
苏磬音抿抿唇,才张口说出一句“二少爷,”便看见齐茂行已经抬头打断了她。
他像是已经猜到她要说的话一般,眸光内敛,声音却已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再劝我,有太医照看着,我距毒发身亡还有几年光阴,其间若是寻出了解毒之法,自然是我侥天之幸,若是当真不成……”
说到不成这两个字,他到底还是紧紧攥着手心,沉默了一瞬,才继续垂首道:“我身为家中长房嫡出,又为太子亲卫,为殿下挡这一刀,原也应当,不过,认命罢了。”
苏磬音明白他的意思,不光是他身为亲卫,如果护驾不利罪责不轻的事。
要知道当今皇后娘娘唯有太子这么一个儿子,齐侯府是皇后娘娘的母家,那就是天生的中宫太子-党,除了拥立太子没有第二条路走的。
今天齐茂行要是不受这一刀,如今性命垂危的指不定就是太子殿下,圣上近年一直多病,太子殿下若是不保,皇后与侯府未来便都是堪忧。
他这一命,救下的不光是太子,还有齐侯府满门的荣耀和前程,说一句应当都是轻的,说得直白些,都简直是再划算不过了。
但是道理说得再清楚,刀子不落到自个身上,谁都不能替人说不疼。
不管怎么说,齐茂行才是个刚刚十六,并且锦衣玉食、顺风顺水供养出的世家子弟,猛不防的遇上这种事,没有崩溃哭嚎或者歇斯底里,苏磬音都觉得已经很不错了,更别提还能这么快的说出这么一番通情达理的话来。
果然是长房嫡孙,又是从小就被当作侯府继承人养大的,又是伴读、又是从军,就算年纪轻,担当也和寻常的少年不一样。
苏磬音正待再说什么,外头便忽的有丫鬟禀报,说是宫里派了天使来,一会儿便要亲自过来看望少爷。
齐茂行这伤是为了护卫太子受的,又是正经的外戚血亲,派人来看望赏赐原本也就是正理。
接驾不算一件小事,虽说宫里不可能叫齐茂行这个伤患起身行礼谢恩,但是衣裳头发总要收拾更换,接旨的香案之类也总要备上,再加上打扫拂尘、该送的孝敬荷包……一件件琐碎都需人准备。
苏磬音闻言连忙转了身,走到门口便打算叫人进来。
但叫苏磬音诧异的是,她出门一问,却竟得知这会儿屋里得闲的就只剩两个名为桃月蒲月的二等小丫鬟,剩下的不是在外头就是有差事。
这事简直是笑话,苏磬音家里清贵,嫁进来时才只带了月白石青两个贴身丫鬟,齐茂行可没这么简朴!
身为侯府里最受看重的孙少爷,屋里春夏秋冬四个大丫鬟、一月到八月八个二等丫鬟,这还只是有体面露面的,外头那些做粗活、都不能进屋的丫头婆子,算起来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上上下下,不论哪处都是伺候的周到殷勤,从来不必苏磬音这厢插手。
外头的且不计,只这屋里服侍的,足足十二个人,如何就沦落到了只剩了两个小丫鬟守门的情形?还说什么另有差事,齐茂行还在屋里躺着,这抱节居里服侍齐茂行的丫鬟,能有什么“另外的”差事?
只是这个时候也没工夫计较这些,留下的桃月蒲月两个年纪小不经事,不得已,苏磬音又叫了月白石青过来,连自己也亲自挽袖子帮了点忙,好歹是在天使过来之前把齐茂行都收拾妥当了,只是却顾不得再打扮她自个。
不过苏磬音原本也没有露面的意思,听着天使进来的信儿,就一拍手心将齐茂行自个撂下,转身躲到了自个的另一头。
齐茂行对于苏磬音的反应倒是并不意外,这一次皇后娘娘与圣上都赏下了东西药材,他按着规矩,在床头坐直身,领了口谕,恭恭敬敬的谢了恩,待到传旨的天使说罢离去,一个守在后头的内监却慢一步留了下来。
齐茂行认得他,这个是太子身边的亲信太监,姓魏,他自小宫中伴读,算是老相识了,见状便也客气开口:“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魏公公待他亦是十分恭敬,先是照着常例传了太子对他的厚待嘉奖,客气一番之后,瞧着屋里没有外人,便低头上前,压低了嗓音:“将军身上的毒,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还请将军放心,您这毒,殿下已知道何人能解,最多不过三日,便会将人带来,必能为将军解得此毒!”
以殿下的身份,既能说出这话,定然是已十拿九稳的。齐茂行听着心头先是一凝,接着又是一跳,一时间又是惊又是喜,只觉这一日里的经历,对他来说当真是大起大落,恍若重生一般。
“只是殿下的意思,是要请您委屈些,对着外头,还装作中毒不愈、性命垂危,一来,是能催着圣上那头查清刺客来头,二来呢,就是……”
魏公公低着头,细细又在他耳边清楚的传完了太子原话。
知道自己的刀毒能解,这些对他来说自然都不算什么,齐茂行静静听着,直到对方说完后退,方才拱拱手,神色郑重的应了一句:“殿下放心,臣必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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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节居另一头的苏磬音,自然不会知道齐茂行这么会儿功夫,就已经接了一道密旨。
她在榻上坐下,先就着热茶,吃了自个每日下午都要来一份的点心,之后想了想,就吩咐月白去派人将抱节居里的丫鬟们都找回来,在院里候着。
月白答应着转身去了,苏磬音从窗外瞧着浩浩荡荡的天使已经走了,隔壁又重新恢复了安静,这才拿温水洗了手脸,重新过了东边。
齐茂行还没有躺下,正直着身子坐着,叫仅剩的两个小丫鬟一颗颗的解着衣襟上的扣子,他这人讲究,出门时穿的衣裳,回屋都会立即换下,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拿外头衣裳躺在床上,方才是接旨不得已就算了,现天使离去,立即便要换下。
只不过才知道了中毒的事,这会儿这么快就能讲究起了这些?
苏磬音留神看了看,发现这会儿的齐茂行,比她刚才面对她时还更平静了一些,像是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思考,已经看轻了生死似的,居然有了些指顾从容、晏然自若的淡然。
不论这表现是不是装的,就算是心里慌得很,只是作出了这么一份表面的平静,齐茂行这个人,也比她想象里的要坚强多了啊……
要知道,自从大婚当天就见识了他口口声声和离的行径之后,她一直觉得自个这个夫君,就是一个被家里惯坏了的天真纨绔呢。
想到这个,再看眼前的齐茂行时,苏磬音不禁生出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敬佩之情,再想想齐茂行如今不良于行、身中剧毒,说不得都已经活不了多久的下场……
苏磬音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之前的言语冲突也一下子抛到了脑后。
她瞧见方才的参汤已经凉了,便亲自端了起来,带了几分关心的开口道:“已半日没用膳了,总是要吃些东西才好。若不然先吃一碗熬出油花的碧米粥怎么样?再配些温养的小菜,还是二少爷有什么想用的?我这会儿就叫下头做了,顺道再热一碗参汤来。”
自打成婚起,齐茂行还当真从没见过苏磬音这般“贤惠”的模样,他被夫人敷衍无视,偶尔还要冷嘲热讽几句惯了,一时间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也知道对方大半是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但他家教森严,又不是不知好歹的,旁人有礼,他暗自惭愧之下,便也只要更客气的份,直起身,斯斯文文拱手应了。
苏磬音见他这模样了还这般有礼,态度也就更加和气,一时间,一对儿“相敬如冰”的明面夫妻,你容我让,竟然当真有了些相敬如宾的和谐意味。
就在这时,刚刚推出去丫鬟在门口行了一礼,偷偷瞧了苏磬音一眼,小心翼翼道:“少爷,表姑娘从鸳鸯馆过来瞧您了。”
这话一出,就像是一阵妖风似的,立时就把刚才和谐的虚假迷雾吹的干干净净。
齐茂行面色一顿。
苏磬音眨眨眼,垂下眼,款款把手里的参汤重新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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