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白棉纱椤,黄琴看见窗外一点光影。那是爹挂在檐下的马灯。照什么,她不想去问,也不想知道。总之,她不愿意知道。
她低下头,想了想,今天是三月初一。
没有月亮,或者有,她看不见。
马灯磕在墙上,带着挂铃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响声。黄琴在脑海里想着马灯或许被风吹得打了个旋,或许真得是谁走夜路,不小心撞了上去。
她忽得恼了起来,爬起来也没顾上披衣服,门被爹从里锁上了。她摸黑去摸钥匙,往常钥匙就挂在门边下,那上面有个钉,方便取拿。可今天,钉上空空如也。
爹在隔间咳嗽了一声,只一声,没第二下。
黄琴的手在钉眼那里摸索了一圈。这个钉子,还是她当时砸上去的。那时她的个头,刚比这钉眼矮了一点点。她踮高了双脚,拎把锤子,那锤子铛了两下,荡下一片粉尘,她及时地闭了眼,扔了震得手沉的锤子,吓到了黄宝。
黄宝刚抱了两个月,早断了奶,邻居的大狗生了一窝仔,奶不够,早早给分了。爹不让养,说畜牲也分口粮,娘见黄琴稀罕,硬是顶着爹的大黑脸给抱了一只回来。母狗是黑的,独这只是黄毛,黄琴就叫它黄宝。
黄宝牙很小,啃东西啃不动。娘让黄琴买了只便宜奶瓶,兑豆奶给他喝。豆奶是亲戚来往送的,娘喝不惯,爹根本不屑看,黄宝这才有了活路。
爹很是嫌弃了几个月。黄宝大概也觉出了爹对它不友好的气味,躲他远远的,总跟在黄琴脚后面,她去哪,它跟上哪。
幸好,没砸到。黄琴抱着黄宝看了看它的腿,又放下。再仰头,用手够着那根钉子拔了拔,挺牢靠,她把钥匙挂上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土。去自己的铁盒里摸了块青食饼干,掰成碎末末,放手心里,喂给黄宝吃。黄宝的舌头一来一回地,舔净了碎屑,黄琴缩回有些酥痒的小手,摸了摸黄宝的头顶。那双滴溜溜的眼睛就一直仰望着她,望到黄琴心又软了,把它重新抱回膝盖上。
爹扔了几串缠在一块的玉米过来,让黄琴用手扒下粒子来,说要去磨坊磨糁子。黄琴瞪一眼,说有了机器,为啥还要人工?爹冷哼,脸朝着外头,但邪气似乎吓到了黄宝,黄宝低着脑袋往黄琴怀里拱了拱。黄琴站起身用脚狠跺了几脚,玉米棒被她跺歪一个,没跺歪地她又拿起来放石阶上猛抡猛磕,飞溅出几粒玉米粒子弹到了月季花下。黄琴懒得去捡,爹背着手出去了,她反倒静下心来能干活了。
这点活,在黄琴手上,算不上活。
黄琴后来想过,大概是遗传了亲娘的手脚麻利。
玉米粒子扒下来全摊在石台上,黄琴也不去收。她洗了根黄瓜坐着嚼,黄宝凑过来,趴着。黄琴咬碎两块,放台阶上,黄宝扭脑袋连闻不闻。黄琴又捡起来放手心里,往它鼻前一送,它才意思意思地衔进嘴里,那嚼的节奏跟黄琴如出一辙。她弹了弹黄宝的耳朵,黄宝啊呜一声,跑到月季花下,爪子刚刨了刨,那里有个它的坑,里面埋着不少它的宝贝,黄琴省下来的骨头,大的小的,鸡骨猪骨,唯独没鱼骨。娘不让喂鱼,怕卡着它。黄琴记住了。
黄宝没把黄瓜埋进坑里,它被一只小蜜蜂半途吸引。月季还没花苞,天冷,大概这只蜜蜂去年来过,记住了地方。它也不嗡嗡,黄宝伸出爪子去扑它,动作轻柔,像见面间的打招呼。黄琴的黄瓜吃完了,扔了瓜蒂,一心看着它们。小蜜蜂高度比黄宝高,引得黄宝始终要昂头看它,看着看着累了,黄宝呜一声趴下不动了,蜜蜂又飞到它头上,绕着转了两圈,黄宝以静制动,两前爪护住鼻头,不看不闻。蜜蜂飞到无趣,想振翅飞走,黄宝突然一个拔高,看似笨拙的爪子竟然就把蜜蜂扑住了。
黄琴突然大笑,笑得很爽朗。笑着笑着说,黄宝,放了它吧。它是好朋友。她觉得她像说给她的好朋友听的,黄宝不可能听懂。可黄宝真得慢慢松开了爪子,动作很轻,小蜜蜂挣扎了两下,倏得飞过黄宝头上,黄琴看见黄宝的眼闭了闭。她唤它,它不动不应。黄琴过去把它抱起来,它的下巴搁在她的胳膊弯,眼睛朝下。
黄琴第一次觉得伤感。因为不期待的相遇,因为离别的伤感。却是两只动物。
她不知道它们之间交流了什么,但一定有什么留下了,留在黄宝的心里。
她带黄宝去集市,买了个小铃铛,每选一个,放黄宝鼻下让它闻闻,黄宝喜欢的,才付了钱。黄宝一跑一动,总有清响一路。晚上或者黄宝不舒服时,铃铛会解下来,也挂在钉子上。
如今再摸,钉子只在她胸口的位置,有软有硬地戳着。
她不想惹事,在黑暗里静默一会,乖乖上床躺着。
马灯又撞了几下,似在格外考验黄琴的定力。她闭上眼,娘在另张床上睡得静无声息。
床头柜上,是她放上的一杯热水,盖着盖子,此刻大概也已经凉了。明知不会喝,可她还是做得仔细。茶杯有个豁口,用了多少年?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能记事的时候,娘就爱用,白搪瓷的,蓝边,面上是朵牡丹花。
黄琴是天快亮时才睡着。可睡着了却明明能听见爹的起床声和咳嗽声,听见衣柜的开合声。她知道自己是被牵进了另一处了,一处只有她能进的地方。
娘想和她说说悄悄话。
这样的时刻,不应该是在夜里吗?为何在这拂晓时?
黄琴带着一堆疑问想喊娘,突然脑门被针扎了一样,疼得激灵,她睁开眼,缓了缓,才意识清明。
她摸了摸自己的枕套,湿了一截,抽换下来,连同床单,一起抱出去洗。先洗脸刷牙,喝了一大杯子水,然后开始揉搓盆里的床单。邻居家开始做饭了,青烟冒出来,黄琴闻着了烟火气,深深吸一口,又吐出来,埋头猛搓几下,直起身,拎高开始拧,哗啦啦地水声响,爹从外面进了自家院子,黄琴把床单枕套晾上架绳。拧得不干,在低洼处形成一处水流,她盯着看了一会,看得眼睛发涩,转回身子。
她不想和爹说话。
她把搪瓷杯的水匀了匀,加点热水,爹看了一眼,自己重新去烧。
邻居从墙头冒了冒,递了东西过来,说,琴儿在啊?青艾要吧?想着你没时间弄,给你点。
黄琴想说不要了吧,也没人吃。手却早伸过去接了过来。身体永远没人心那么多弯弯绕。邻居又想说什么,看见黄琴脸上的水珠很快就下了墙矮了身。
黄琴愣愣,自己一寻思,往脸上一摸,哦,这是洗了脸一直没擦,还有点水珠残留,被人误会了。
青艾团子,曾是黄琴最爱吃的。
每到这个时节,她扔下书包,抄起草篓,别人若有时间,是细细在田间野垄里挑选好了,而黄琴则是拿一把小镰刀,快速地割,很快能割满一篓子。然后又是一阵快跑,到家时,娘已经把煮好的粥端在桌上晾得快透了。她擦着汗,喝着粥,听娘叨一声:琴儿啊,干活就是快,随我。
那一篓的鲜艾,挑了嫩芽嫩叶,掐掉老杆,便去了一部分。剩下的娘会拿个大菜盆舀满水,泡进去,浸透了,黄琴会抢着干,她爱在水里捣鼓东西,艾叶洗净了,她的胳膊手也白嫩嫩地透着清香。
然后在锅里蓄上半锅水,架上柴火开始煮。煮到发软,捞出来捏干,放到石臼里捣成浆汁,捣得稠稠的,偶尔捣得急了,还能扑上黄琴脸上一两滴。她也不擦,觉得这自然的东西对皮肤是无害的。
调进糯米粉里,和成面团,攥出一个个小团子,这是原味的,有一两年娘被她哄得高兴了,还会把皮擀薄了,包上馅,有花生碎的,有枣泥的。她还会跟在后面捏两捏,试着捏个兔子耳朵出来,留个标记给自己,因为那里面是自己爱吃的馅。
娘发现了她的小心思,只是笑,教她怎么把花型捏得好看。她执一把剪刀,那剪刀亮亮的,很小巧,被娘经久累月磨得锃锃的,一点锈也没有。刀把边上还缠着红丝线。三两下,娘能变化好几个花样在上头,而黄琴左手换了右手,剪出的还是三道杠。娘又笑了,把她快败坏完的团子重新捏了捏,黄琴才心甘情愿地放下剪刀。
娘放了一个玉米皮编的蒲团,让她在锅台边坐着烧着火,静静地等。团子蒸得很快,从有热汽冒出来到开锅这段时间里,黄琴觉得等得真是天大的幸福。
她捧个平底的大约四掌宽的白瓷盘,旁边放碗凉水,等娘往外夹团子。
那一锅的扑鼻啊,能把口水顺畅地激出来。她吸溜两下,娘用筷子敲了敲她的手背,怕她把口水滴进锅里。黄琴笑着往后挪两步,又快速前进一大步。
前两个团子,照旧要祭拜一下。娘端走后,剩下的,黄琴不急,跟猫守老鼠一样,反而有了耐心。先是鼻子过足了瘾,嗅到鼻腔连同整个肺腹都被清香浸满,才慢悠悠挑起一个,一只手当托接着防漏,吹两口,在唇边上碰碰,温度能接受,细齿才张开去咬。咬得过程也有序:先慢后快,前三口要慢慢地品,一丝一毫地滋味都不能马虎,带着对天地馈赠地虔诚感。
若此时有相机,恰巧拍下来,也是美轮美奂。正值年少青春的孩子,光线漏下来,罩出果冻般的脸,白与绿的相衬里,满满的安定与平和,不忍心去碰,仿佛伸一个手指头,也能荡得丝丝的荡漾,惊着了那洁白的牙齿与晶莹的粘连,流露出满心的惊叹与彷徨。
什么感觉呢?黄琴吃完去想。那是有娘亲的关爱持护,那是娘亲把她放进一个大玻璃罩里,还撒了一层糖,让她像小白鼠一样地窝着,即使天塌地陷,她也不害怕。因为娘亲在玻璃罩外护着她。
她的太平盛世啊,总有两格是白与绿,白的,是糖,绿的,是那些能变成糖的口齿留香。
有些时光,像木板年画一样,刻下去,便永远镌进血肉里,无法分离,无法忘却。
这,便是其一。
小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