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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愈发深了,王换将烟抽完,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他很随意,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老断就在附近,而且,老断会把所有试图趁夜跟踪的人都放倒在夜色里。
月光下的小巷,一条连着一条,低矮的小院一座连着一座,王换和黑魁走了很久,在一条巷口,王换停下脚步,打了个响指。很快,后面一片连绵的青瓦屋顶上,便传来了一阵啾啾的鸟鸣。
“走,老断把事都办妥了。”
黑魁推着小车,走到小巷里第五个院门,两人推车走进去。小院是西头城最常见的民居,一般都有三四个卧房,王换和黑魁步入最里的那间卧房时,卧房的窗子从外面被打开了,老断轻飘飘的翻窗而入,两只大的离谱的手掌先着地,跟着用力一撑,半截身子便跳到了床榻上。
黑魁又拿出个酒瓶,抛给老断,老断品酒,黑魁很吃力的钻到床铺下,拿掉了两块地砖。
床榻下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洞口,老断将小酒瓶中的半斤酒喝了,从床榻一跃而下。他抖了抖半截身躯,骨头噼噼啪啪响了响,身子像漏了气的皮囊,瘪下去一圈。
老断从那个看起来根本钻不进人的地洞口钻下去,黑魁就拿了货,一件一件朝下递。这条巷子相连的四个小院,都是王换盘下的,老断亲手打的地道,货从这儿进去,被转移到巷尾的院子那边,就算真有人跟到这里,也搞不懂货仓究竟在什么地方。
王换在床边坐了,心里慢慢盘算,血鬼和黄三响会不会善罢甘休。花媚姐出头做了一次和事佬,却不能次次都让花媚姐来替他压住血鬼。十三堂在西头鬼市立足这么多年,根深蒂固,平时有些小过节便罢了,若有杀头流血的仇,十三堂拧成一股绳子,那力量是极可怕的。
王换觉得,有机会的话,是要和苦田帮还有道人聊一聊。苦田帮和道人被十三堂压的最狠,他们心里的火气,怕是小不了。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老断将货带到了巷尾的小院中。等老断钻出来,黑魁就小心的用混了鸡蛋清的土灰,把地砖缝隙填满。
“老断,走一趟。”王换站起身,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那只从花媚姐那儿带回的小木匣。
老断朝黑魁伸手,黑魁又拿了瓶酒给他,老断收了酒之后不依,仍旧在要。
“从昨天到今天,你要了十瓶了。”黑魁无可奈何的再递过去一瓶:“莫要真把你的肠子再喝断了。”
王换和老断从院子走出,老断又攀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王换一个人走,走了很久,才从这片连绵的民居中离开。
远处的西头城,像是被黑暗完全吞没,看不到什么光亮。王换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时间,走到了西头城南。西头城南住着一些菜农,还有喂养家禽家畜的人,鸡鸭鱼肉外带新鲜蔬菜,每日供应到西头城去。王换一直走到城南的最南端,再朝前,便算出了西头城了。
前面是一片围墙低矮的猪圈,猪粪猪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化作一阵比芥末还要冲鼻的气味,千丝万缕的朝鼻孔中钻。王换像是嗅惯了这种气味,浑然无事,推门便走了进去。
养猪人的屋子黑灯瞎火,只能听到两旁的猪舍里大猪小猪发出的哼哼声。走了几步,漆黑的小屋里陡然有人说道:“你前面两步远,铺地的石头松了,污水藏在石头下面,一踩便会溅出来。”
王换收回脚,低头看看,果然,前面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块松动的铺地石。
王换绕过这块石头,走到屋檐下,养猪人的屋门没有关严,透过门缝,一阵一阵的肉香扑鼻而来。
“什么肉,这么香。”
“两天前,那头老母猪下崽了,下了四只,有一只身子弱,死了便可惜了,我拿来炖了吃,肉皮都是粘牙的。”屋子里有人回道:“把灯点上吧。”
王换用洋火摸索着点灯时,老断也进了屋子。油灯点亮,一个半躺在地铺上的老头儿咳咳的咳嗽了两声。老头儿看着身体不太好,很瘦,是个瞎子,他慢慢从地铺上坐起时,老断抛过来一瓶酒。瞎子随手便稳稳的接住,打开瓶塞,喝了一口。
作为回报,瞎子把吃剩的乳猪拿给老断,细皮软骨的乳猪,几乎炖成了一锅粥,老断用勺子舀出来就着酒喝。
“这才一个半月,日子紧了些,若是这样,那头猪会被折腾死的。”瞎子叹了口气,拿过一根盲杖,笃笃的探路朝前走。
屋子两边都是猪圈,养了十几头猪。三个人来到一个圈栏前,瞎子用盲杖朝一头将近三百斤的大肥猪身上捅了捅,小牛犊子般的肥猪被捅了两下,居然不声不响的就歪倒在地。
老断双手撑地,到了肥猪跟前,猪肚皮上有一道刚长好不久的刀口。老断的指头间,又亮出那把小刀,将猪肚皮上的刀口重新划开。
“流出的血都接好。”瞎子拄着盲杖,在后头交代道:“等下做猪红,去隔壁菜地里偷几个辣椒炒一炒,我们喝酒。”
老断出刀和用尺子量过一样的准,在猪肚皮上划开的刀口刚好能容他的手探进去。他伸手在猪肚子里面翻,一下就抓出了一团血糊糊的东西。王换端了盆清水在旁边等,东西从猪肚子里逃出来,便在盆中清洗干净。
这东西外面裹着一层油,三层油纸,王换这边清洗,老断那边仍然在掏,一共掏出了三包。
“这主意,亏你想得出。”瞎子端了一小盆猪血去做猪红,一边走一边说道:“用猪肚子藏东西。”
“能藏东西,又能放点猪血给你做猪红下酒,一举两得的好事。”
王换拿了三包清洗过的油布包,朝屋子里走,老断给肥猪的伤口止了血,肥猪还是未醒。
瞎子的屋里,有一道暗门,王换带着油布包钻到暗门里,点燃了油灯。
三个油布包被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油布包里,全是一截一截的骨头。
骨头宛如黄金打造,在油灯的映照下,折射着点点金芒。王换的眼睛,瞬间便被这一点点的金芒充斥。他戴上一副麂皮手套,将一截一截的骨头慢慢取出来,放在一块白布上拼凑。
黄金般的骨头,全是人骨,三根断成几截的肋骨,几截臂骨正好拼出一条完整的手臂,手臂上只有两根指骨,王换取出木匣,把木匣里那根中指指骨拼上。
残缺断裂的骨头看起来很多,却远拼不出完整的骨架。王换有点兴奋,又有点失落,每多一块骨头,离自己的目的便近了一分,可缺失的骨头依然还有许多,他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怪异的黄金般的骨头,在王换眼中,不啻于绝世奇珍,他仿佛连多看一眼都不舍得,重新将拼凑好的骨头分包放好,拿出来走回猪圈,交给老断。
三个油布包又被塞到肥猪肚子里,老断的手很大,却灵活,用细麻线将猪肚上的伤口缝了,裹药包好。
做完这些,他们一起回了屋,猪红还未做好,瞎子的酒瘾上来,就着乳猪和老断一起喝酒。
王换不想喝酒,坐在一旁抽烟。烟的气味,炖肉的气味,还有猪粪的气味,好像化作了烟土的烟气,让他的脑子从脑壳里跳出来,飘飞在半空。
他突然忘记自己今年多大岁数,二十五或是二十六?他拍了拍额头,打算静下心好好想一想,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年纪都给忘了,会让人笑话。
可他又觉得,没这个必要,自己多大岁数,二十五岁或五十二岁,区别真的不大。因为他后半生的时间,或许一直都要寻找那些黄金骨头。
对一个后半生始终做一件事的人来说,岁数,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数字,仅此而已。
老断和瞎子喝完酒,瞎子躺在地铺睡了,王换带老断回到刚搬的院子,黑魁正在用磨刀石磨刀。
混迹鬼市的人白天要补觉,三个人一直睡到半下午。
入夜时,王换那个算卦的小板屋已经搭好,幌子刚刚挂起,王换便看到昨天来算卦的张老实一路小跑,朝这边奔来。
张老实就是个老实人,心里一激动,话也说不利索。王换却听的出,他是夸赞自己卜算如神。
张老实昨天按照王换指点,果然就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张老实一下又有活着的希望了,他专门卖了家里的稻谷,把欠下的卦资送来。
王换掂了掂张老实拿来的破钱袋,里面都是铜角子。张老实害怕耽误王换做生意,留下钱,千恩万谢的要走。
“钱拿回去吧。”王换叫住张老实,把钱袋还了回去:“我算卦只是动动嘴皮子,把钱带上,那边食坊有熟牛肉和酱鸭,买些回去给你孩子吃。”
张老实只差跪下磕头了,眼泪汪汪的捧着钱袋,他说自己一定好好种田,将来有钱,要给王换盖生祠。
王换目送张老实走远,等回过头时,便看到身后站了两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
两个小男孩是双胞胎,长的虎头虎脑,都理了光头,穿着麻袋褂子,小和尚似的,一人拿着一块麦芽糖在吃。
“阿哥。”一个小男孩咧嘴笑了,对王换说道:“有人想和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