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顺理成章与其同行。
他们走得很急,肖宗镜到底放心不下前线战事,计划半月之内将疫区钱粮发放完毕,然后洛水直奔齐州。
他令周寅和李临先去齐州待命,他与姜小乙赶往洛水。
离开的那日,姜小乙次站到外院的杏树下。深宫的风吹落片片绿叶,姜小乙凝视着叶子落在地上,再环视这安静的侍卫营,忽然感觉有些陌生。
肖宗镜从营房出来,二人同离去。
走到口,姜小乙忽然感觉身后有声呼唤。她回过头,暖风吹起,灿烂的日光洒在青石地上。姜小乙灵识不满,看这世间本就与常人不同,在这刻,她感觉到这营地在与她告别。
“……小乙?”
姜小乙回眸,肖宗镜等在前方。她心中忽生慌『乱』,说:“大人,要不……我去丰州监督发粮,您直接去齐州吧。”
肖宗镜:“怎么突然说这?”
姜小乙也不知。
肖宗镜笑:“耽搁不了几日的,放心吧。”
姜小乙担心的不是这。
她担心的是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们快马加鞭,花了六日赶到丰州,将粮食物资备齐,押往洛水。平定了青州,南方带较为安稳,他们路颇为顺利,没遇到么阻碍。
洛水和周围的两座城都被驻军围了起来,范围很大,肖宗镜找到驻军将领,询问瘟疫情况。
据这位将领所言,此次病疫乃是血疫,不过比预想的轻很,血疫不易传播,感染的是些身子骨较弱的幼『妇』孺,死之四五。
“而且城中似乎有颇有本事的郎中,救了不少人。”
“郎中?”
“没错,是之前抓住的从洛水逃出来的人说的,好像是和尚。”
肖宗镜点点头,将粮食按照三座城池的民众数量进行分配,亲自前往边界发放。
前几天,根本没有人来。
肖宗镜有些奇怪:“城中已经没有余粮了,他们为何不来领粮?”他思忖片刻,:“是不是我们离得太远了,他们看不到?小乙,去挑些身强体壮的年轻士兵,将粮车再向前推段。”
这次他们离洛水城只有不到百丈距离,城墙上偶尔出现的人影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还是没有人来领粮。
肖宗镜蹙眉:“到底怎么回事?”
姜小乙望着空『荡』『荡』的大,轻声:“大人,把粮食放下,让士兵退后吧。”
肖宗镜恍然。
他们把粮食放到城口,这里还堆积着许已经腐烂的尸体,姜小乙无瞥,见到具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尸,因那裙摆颜『色』过于鲜艳,不禁微微愣。
“不要靠太近。”肖宗镜把她拉了回来。
姜小乙:“没事的,他们不是说了,年轻力壮的不易得这病。”
肖宗镜:“算年轻,哪里力壮了?”
姜小乙撇撇嘴,也无处反驳。
放好粮食,他们重新退到百丈外,这里刚好有间驻军临搭建起来的茅草棚。肖宗镜命其余士兵部退回防线外,他与姜小乙等在小屋内,观察城情况。
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有人鬼鬼祟祟从城出来,试探着拿了袋粮食,匆忙跑了回去。
姜小乙:“有人拿粮了!”
这幕落在肖宗镜眼中,明显沉重了许。
“他们害怕官兵,”他低声,“百姓不信任朝廷。”
姜小乙:“开了头就好了,有第就有第二!”
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他们发现粮食少了很,很民众都趁夜将粮取走了。
肖宗镜稍稍放下心来,说:“再等两天,粮食取完我们去下座城,部发完就可以前往齐州了。”
就在他们认为此次发粮要顺利完成之,事情发生了变化。
命运与他们开了天大的玩笑。
那夜,肖宗镜坐在小屋的木桌旁,借着昏暗的油灯,正在看齐州地图。姜小乙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昏昏欲睡。她歪着头,半睡半醒的视线刚好对着肖宗镜的后颈,她眯起眼睛看了好久,慢慢坐了起来。
“大人……”
肖宗镜回头,姜小乙愣愣:“脖子上是么……”
“脖子?”肖宗镜有点奇怪,伸手『摸』了『摸』,忽然觉得后颈有些痒,不禁抓了抓。姜小乙下了床,走到桌边。肖宗镜手掌张开,指尖沾着血迹。姜小乙靠近了看,发现他脖子后面起了块铜钱大小的圆疹,他刚刚轻轻抓之下,整块皮竟然都掉下来了,血流不止。姜小乙忙撕开衣裳帮他包扎。
“大、大人……?”
肖宗镜倒是镇定许,顿之下,迅速拉开姜小乙,:“先离开这里。”
姜小乙声音打颤。
“大人,这、这这……这该不是,该不是……”
肖宗镜笑:“放心,没事的。听我的话,去边界军营等我。”
姜小乙被他推出屋,他:“不要向外传此事,以免造成混『乱』。”姜小乙脑子片空白,手足无措。肖宗镜看出她过于慌『乱』,:“这样吧,先带人去另外两座城放粮,回来的候我差不就可以来找了。”这话少安慰了姜小乙,她点头:“好……我这就去放粮……”她转身,被肖宗镜拉住。他手掌紧了紧,叮嘱:“小乙,粮食定要发到,但是千万千万要小心。”
姜小乙用力点头。
“是!”
姜小乙觉得,这是她活到现在,天与她开过的最荒唐的玩笑。
发粮的所有人,包括她,和那些酒囊饭袋样的将领,还有那些并无武艺傍身的,混吃等死的士兵们,他们谁也没有感染此疫。
只有肖宗镜。
姜小乙找到正在营地休息的驻军将领,问:“这病、这病得上,几能好?”
将领:“那就不知了,要看自身状况,身体好的自然恢复得快,差的就惨喽。血疫死状极为恐怖,到最后浑身『毛』孔都会渗血,人像在面前化掉样,真是看眼两三天都吃不下饭。”
姜小乙彻夜未眠。
她兀自安慰自己,绝对不会有事的,天下也找不出几比肖宗镜身体更好的人了,他正值盛年,身经百战,四方都不是他的对手,区区小病算得了么?
与其『乱』担心,不先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
姜小乙强迫自己忘了那些事,专心赈灾发粮。她带人将另外两座城的物资部发放完毕,花费了七日。
她迫不及待回到洛水,掀开本营的大帐。
肖宗镜并没有回来。
她去那小屋寻他,走在路上,姜小乙手脚冰凉,心跳得极快。她眼前视线已些许模糊,见了许不该见到的影子。她知这是元不稳的征兆,她已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姜小乙站在小屋口,深吸口气,指尖放在上,似推未推。
竟然被风吹开了。
“啊……”姜小乙猛然捂住嘴。
肖宗镜倒在木板床上,床上污秽片,他的身上,脸上,处处都在流血。
姜小乙灵识猛然震颤,心口收紧,她见到了鬼影——那女孩蹲在床头,正静静看着他。
屋外银光闪过,空中响起惊雷之声。
肖宗镜眼角血红,望着她的影子,他想说话,但已经说不出口了。
姜小乙只差那么点点就要昏过去,她用力抓自己的脖颈,抠出血印,再次打起精。
“大人……等我,等我下!”
留下这句话,姜小乙冲进雨中。她跑进洛水城,到处都是尸首,弥漫着恶臭。“有人吗!”她站在雨中,四下呼喊:“有人吗?有没有人!”
没有人出来。
姜小乙眼尖,抓住躲在后的,大叫声:“官兵来了!官兵来了!”他用力推了她把,姜小乙纹丝不动。
“郎中呢!”她急切问,“那会配『药』的郎中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她,拼了命地挣扎,姜小乙轻而易举将之制伏。
“告诉我那郎中在哪!我给钱,要少我给少!”
惊弓之鸟般,用嘶哑的嗓音大喊大叫。
“官兵来了!大伙快躲起来!快躲啊!”
姜小乙眼睛热,忽然之间委屈得要死,她抓着衣领,颤声:“他是来救们的,是来救们的!我求求了,告诉我那郎中在哪好不好?”
谁知这受到严重惊吓,竟直接晕了过去。
姜小乙站在空『荡』『荡』的街上,浑身湿透,雨泪不明。
小城角落,有人匆忙跑到间院子里,将刚刚看到的情况与屋里的人说明。
“有官兵进来了,说想找郎中。”
听“官兵”二字,正在缝补衣裳的薛婶浑身震,抽搐起来。谢凝把她扶到旁,为她服下安的『药』丸,回头问:“找郎中做么?”
那人:“我也不知,我是远远听到的,那人直在说,他们是来救我们的,也不知是么思……”
旁边有人:“救我们?这血疫是因何而来的?瘟疫爆发,是谁第间围住城池,不让我们出去的?若不是小师父医术惊人,我们早就死绝了!还等他们来救?”
谢凝:“或许是那些放粮的官兵中有人感染了疫病。”
“难真要帮他们?”周围人纷纷反对,“小师父身体越来越差了,带他出去,万出事了,我们剩下的人怎么办?绝对不能出去!我们吃过次亏还不够吗?”
谢凝低头,薛婶拉了拉她的手腕。
谢凝轻声:“好,们不要担心,我们不救他们。”
头顶是声惊雷。
姜小乙回到小屋,肖宗镜依旧倒在床边。她脚踏入房内,他摇了摇头。
姜小乙还是想进,肖宗镜胸口声怒音,用力向外摆了摆手。
姜小乙更咽:“大人,要得病早就得了,哪能等到现在呢。”
肖宗镜怔住,姜小乙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肖宗镜脸皮深紫,碰就流血,双眸更是见不到眼白,恐怖骇人。但姜小乙点也没觉得可怕,只能感受到了浓浓的茫然与苍凉。
他努力地张嘴,好像要说话,姜小乙将耳朵凑过去,听他艰难:“我死以后,离开这里,想去哪就去哪……三年之内,不要再回天京城……”
姜小乙不言,肖宗镜想催她应声,可手上已经没了力气,只抖了两下。
姜小乙终于轻不可闻地嗯了声。
肖宗镜放下心来,他见她太过难过,反过来安慰她。
“不要担心……”
姜小乙:“都这样了,还不用担心吗?”
肖宗镜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离谱,竟不自主地笑了笑,结果笑到半呕出几口血来。姜小乙抱着他,帮他顺了顺后背。
入手湿黏,尽是血迹。
“对了,”肖宗镜颤抖着抬起手,“险些忘了件事……”他从衣裳里取出样东西交给姜小乙。那是黑『色』的小石头,上面好像裹着层琉璃,里面尽是奇异的花纹。姜小乙认出来,这是当初他们在南海搬粮,那座异域国度里所卖的东西。当她便很喜欢,只可惜没看两眼就被推走了。“这给……”肖宗镜。
姜小乙垂眸:“怎么现在才给?”
肖宗镜也看着那小小的石头,笑着:“我偷的,不知该怎么说。”
姜小乙哭笑不得,眼泪终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大人……”
他:“不要难过,生死有命……我能死在这候,也算天垂怜。”说完,咳了几声。姜小乙稳住他的身体,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明显已处于弥留之际。
她听他喃喃呓语:“爹,娘,陛下……”
她紧贴着他的脸颊,牢牢抱着他,不管他叫谁,她都温柔地应声。
“小乙。”
反而叫到她的候,她停下了。
他宽大的手掌轻轻盖在她的背上。
“辛苦,送我程。”
杏花落进苦海。
千丝万缕,蓦然消散。
姜小乙怔然望着前方,苍茫大雪,幽冥鬼途,三途河旁群鬼调笑。
她今始得悟。
原来人来人往,不过是为了互相教会对方,何为命运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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