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新诚打量了一眼赵孟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和包装盒,朝他点点头。
“你上去吧,一会到了出发的时候,我会派辆车直接送你们,省城那边我已与小龙打好招呼,之后的事他会照应,我还要赶回清河主持工作,不能多待。”
既不多说,也不多问,只明明白白告诉你,不论走到哪里,总归逃不脱他的人员与安排,他时时刻刻掌控一切,并不需要警惕任何刻意的隐瞒,因为能瞒住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赵孟抬脚欲走,踏上台阶了又折回来,走回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宋新诚旁边,敲了敲窗户。
“你毕竟是栖然的二叔,与他也很久没见了,来都来了,一块上去吧。”
宋新诚沉默思索了片刻,才整一把领带,咔哒一声推开车门,下了车。
那天的早饭,是三个人共坐在桌边慢慢吃完的。
二叔一声招呼也没打地突然出现在沂城,宋栖然也吃了一惊。但他面对宋新诚时的态度,显然要比当着赵孟的面提起父母时要自然得多,魏小龙说的不错,这对叔侄彼此之间的确颇为亲近。
在宋栖然身边端着碗喝粥的宋新诚看上去又和坐在车里时不一样了,同样是正襟危坐,此时的宋新诚甚至散发出一股罕见的人气儿,一下子随和了许多,也真实了许多。
“你母亲听说你难得不加班要放七天公休假,居然跑到外地旅游也不回家,特意嘱咐我要当面说你两句。”
宋新诚斜睨侄子一眼,宋栖然没接腔,心虚地抱着一杯豆浆喝了半天也不放下,宋新诚哼了一声。
“你也知道小龙会定期给我打汇报,你既然没提过让我帮你瞒着,我就直接和她说了,说你谈了恋爱,不过对象是个害羞的,自然不肯带着人回家。”
仰着头的宋栖然因为那话呛了一大口,杯子差点脱手,赵孟眼疾手快拎着人的衣领往后一拖,纸杯砸在地上,没打湿衣服,也没烫着人,他把宋栖然小鸡似的从凳子上拎起来远离地上的一滩水渍,自己和宋栖然换了个位置。
对象有点害羞。
赵孟无声地瞥了宋新诚一眼,他仍不动声色地喝粥,只是嘴角略微扬起了那么一点,转瞬即逝。赵孟始才知道,原来栖然这位二叔,到底还有这样老狐狸的一面。
他剥出一颗茶叶蛋塞到宋栖然的手里,后者依旧神情尴尬,问了句:“那爸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宋栖然的父亲宋新民因突发病入院,赵孟记得应该还是刚刚入秋时候的事。
宋新诚算是点了个头。
“好着呢,就是委托我多多关心这位小兄弟,问问他什么时候调整好心态了,愿意上宋家坐坐。”
“二叔……!”
宋栖然急忙打断了宋新诚。宋新诚嘴里的那位小兄弟,自然是此刻板着一张脸的赵孟。宋栖然还记得自己曾经与赵孟当面提过,父母有心为他的意中人办理过继手续,正式入籍的事,他不太喜欢那个主意,赵孟也不喜欢,他不想让二叔再提起这件事,他怕刚与家人爆发过矛盾的赵孟这时候听了,尤其不痛快。
他赶紧揪了一把赵孟的袖子。
“我爸妈听我的,我不把你让给他们,他们就算想要你做儿子也抢不走的。”
赵孟感觉到宋新诚探究的目光也跟着那句话转了过来。他笑笑。
“那你以后还叫我哥吗?”
“你喜欢我叫吗?”
“喜欢啊。”
宋栖然于是点了点头。那就叫吧,他扯了扯赵孟。
“你现在高兴了没?”
赵孟说过了,遇到心情不好了,那就拿值得高兴的事去把沟壑填平。只要还能再高兴起来,就没事了。
赵孟捋了一把宋栖然的头发。
“高兴,高兴得要死要活行了吧。别笑了,鸡蛋再不吃就凉了。”
宋新诚在一旁默默见证了全程,没插嘴。早间赵孟和他打电话的时候,原本他还有些将信将疑,虽一直心知赵孟这个人对宋栖然能造成至关重要的影响,却没想到这股影响力的作用会如此巨大。宋新诚惊讶于眼前侄子所呈现出的状态,宋栖然放松、愉快、甚至还带一些小小的放纵,那都是在清河时宋栖然难得才会流露出点滴的东西。
曾经,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挥之不去,为什么是赵孟,世间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是赵孟这样子的一个人?可现在,内里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絮语似的在说,倘若栖然能永远如此,那么就是赵孟吧。又有何不可呢。
宋栖然吞下鸡蛋,看见仿佛陷在沉思中的宋新诚,不知为何,某种极为熟悉的感觉无预兆地漫上心头,让他生生愣了一会神。
三个半小时以后,三辆特别牌照的黑色私家车驶出省城北的高速收费站,开进城区,停在魏小龙事先早已泊车等着他们的露天停车场内。
他是按照宋新诚的吩咐,特意来接赵孟和宋栖然的。他来得比约定时间还早了一个小时,等待的时分里照例抽了一支烟,可等到最中间的那辆车车门打开,从上边下来人后,魏小龙像始料未及给人当场抓了包那样呼吸一滞,手忙脚乱地吐掉烟头,又七手八脚在衣裤上一通乱拍,把烟味通通拍散,才敢站直了,郑重其事地对从车上下来的宋新诚行了礼。
他没想到书记也会随车回省城来。电话里做交代的时候明明没有提到这点。
宋新诚行事安排向来缜密,他原本是不会来的,只是临别时宋栖然有些不舍,拉着他又撒了一次娇,他便多打了几通电话,将重要会议后延了三个小时,一路跟车把侄子送到了省城。
面对浑身紧绷着行礼的魏小龙,宋新诚只淡淡点了个头。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紧凑,他又该走了。
“栖然。”他开口叫了侄子一声,想最后嘱咐他保重身体,却被年轻的侄子占去先机。
“小龙哥,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和赵孟自己开车回去就行了。”
宋栖然抢了他的话头,但话却是对着魏小龙说的。魏小龙有些茫然。
“那我……”
“你送送二叔吧,他赶着去开会路途很紧,谁开高速赶时间我都不放心,不如你。”
魏小龙动了动嘴唇,宋新诚又在场,他没发话,魏小龙只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僵在中界,不敢动了。
宋新诚站得笔直对表,时间又过去五分钟了。他叹一口气,终于还是放下胳膊,对魏小龙说了句“好吧,你跟着来吧”。
宋栖然像很高兴似的,经过魏小龙身边拿钥匙的时候还特意告诉他:
“二叔早上就喝了一碗粥,没吃午饭。他不喝饮料,也不喝瓶装咖啡,只喝水和无糖的茶,还有也不吃辣,你路上注意一下。我在省城的时间比你长,你应该不知道,二叔在清河时喜欢的那家多宝斋点心省城只开了一家分店,你不走立交桥,走东西快速路再转高速的话就会顺路经过了,可以买了路上吃,耽误不了多久,买什么都行,哪样他都挺对胃口。”
他说了一大串,魏小龙就和死机了似的,他呆呆看了宋栖然一阵,默默全记下以后也没立刻离开,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你干嘛?”发动车的时候赵孟还在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把他支开?”
“我把谁支开了?”宋栖然眨巴着眼,根本还没反应过来赵孟的意思。赵孟点了点后视镜,一脑门汗的魏小龙正立在车旁,毕恭毕敬地为宋新诚拉开车门。
“谁跟在大领导的身边做事是不会紧张的,你俩旧日有交情,怎么净坑老同学呢?”
“紧张?”宋栖然又朝后视镜里张望,魏小龙已经走到了驾驶室旁。
他微微低头,伸食指抵在鼻头下方,轻轻蹭了蹭。
“他不是挺高兴的吗。”宋栖然突然说。
魏小龙在他面前做过那样一个动作,那时他们对坐着,隔着一面玻璃窗,魏小龙说了一件喜事,但他隐约的兴奋却是超出于那件事之外的,他没告诉宋栖然,只是偷藏进了那个小表情里。他这样一个生硬、耿直的人,在那个瞬间显得十分羞怯,宋栖然捕捉到了那抹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