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栖然久久地看着赵冬,直到浴室里蒸腾的热气慢慢冷却下来。他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经没有了温度。
“如果你有疑惑,你应该直接去问。你不该对你哥说那些试探的话,那很伤人。”
赵冬手心一紧。
“那些关于女朋友的话都是编的吧,”宋栖然问他,“你的亚马逊账号是我帮你注册的,我看了你的后台记录,你是个很勤奋的好学生,从开始放假的第一天晚上就开始从上面找书看,原文书、专业书、科普读物,你什么都看,但你每本书的进度都很靠近,说明除去白天给家里帮忙的功夫,你几乎一刻不停地在看书,一个为了喜欢的女同学要打工攒钱的人,难道连和女朋友打电话或者聊天联络感情的时间都没留出来吗?你和赵琳睡在一间房里,以赵琳的个性,谈恋爱的事根本就不会是个秘密,用不着用那种私密的方式对你哥坦白。”
赵冬惊讶地瞪大了眼。在他假借谈恋爱的名义提起女朋友兴趣爱好的时候,他还只有淡淡的怀疑,可当宋栖然当着自己的面全挑明以后,心中那个令人恐慌的猜测仿佛得到了验证。
他的表情沉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去招惹我哥。”
他问得直接,宋栖然也回答得直接。
“我喜欢你哥。”
“我哥是家里的长子,他是要结婚生子为家里延续香火的。我爸心脏不好,他对大哥寄予了厚望,你这是在害我们一家。”
宋栖然皱眉。
“除了你说的这些,我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
赵冬忽然笑了,笑得很轻蔑。
“我说的这些还不够吗?我看得出来,你有钱,有城府,是很有本事的那种人。可你又能给我哥什么呢,你明明就有病啊。”
宋栖然的眼神一颤,这段对话在他的意料之外。
“你是脑袋有病,脑袋的病是治不好的,我查过药瓶上的那些说明了,你就是个精神病人,会拖累我哥一辈子。”
背后的院子里传来瓷碗被摔碎的声音,赵冬回过头去,发现浴室的门外站着他的大哥。
赵孟的脸色漆黑,他彻彻底底地板起脸来,浑身上下每一根粗犷的线条都透出压抑的怒气。
宋栖然垂在身子两边的双手绞紧了。他确实没有想到赵冬会去查他的药瓶,刚刚的那句话被赵孟听到,那是一句很伤人的话,并不单单只是对他自己而言。
“把你刚刚说的话收回去。”赵孟冷着脸把浴室的门完全推开,门砸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柴房里的阿黄都跟着叫了两声。
赵冬的面部表情在惊讶、犹疑、愤怒、和不解中快速切换着,二十多年了,他望着赵孟高大的项背一路长大,把他视作自己的榜样,甚至因为他而在家中所受的那些委屈都是心甘情愿的。
“哥!我是你亲弟弟!这只是个外人!”
“收回去!”
赵孟吼了一声,宋栖然冲过去捂住了他的嘴,抓着人上身的背心把人往屋里拽,赵孟的四肢就像是钢铁锯成的条绑在一块做的,他体重沉,身量又高力气又大,固执不愿意挪动的时候,谁也撼动不了他。
宋栖然瞧了一眼院子对面的主屋,一盏灯亮了起来,他的眼皮开始跳了。
“先回房。”他拽过赵孟的手臂,单手捧住他的侧脸想安抚他的情绪。赵孟的眼里满布着血丝,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那样,宋栖然心中警铃大作,直接用整个身体抵住了他,回头用警告的眼神示意赵冬赶紧离开。
这样亲密的动作刺激了赵冬的神经,它提醒着他眼前的宋栖然不仅熟悉大哥的生活习惯,更熟悉大哥的情绪变化,那两个人之间已经形成了稳固的相处模式,那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够做到的。他们两个应该已经像这样有一阵子了,两个男人,赵冬只要一想到,就觉得简直太明目张胆,太猖狂了。
“哥你醒醒吧!这是不对的!这就是变态!这是病!”
赵孟一把推开宋栖然,从手边最近的墙根前抄起一根柴火棍,上前摁住弟弟的肩膀就要照上打。
主屋的门开了,穿着拖鞋睡眼惺忪的赵琳和披着一条毯子大惊失色的赵母跑了出来。
赵冬的背上挨了一下,他吃痛叫了一声。
赵母吓得脸色惨白,赶紧上来拉扯住大儿子的手臂。赵琳吓得呆住,赵母连喊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把跌在地上的赵冬扶起来,挡在身后。
自打他记事的时候起,大哥就没对她和弟弟动过手。生气的时候是有,拔高了嗓子骂几句是可以,但每次爹气急了要抄东西打人的时候,跳出来拦住爹的永远都是大哥。
赵冬哭了,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与背叛,哭得鼻头都是红的,他抓着姐姐的睡衣袖子,愤恨地看着气得不会说话的赵孟和赵孟背后依旧一脸冷然的宋栖然。亲兄弟之间被逼得动起手来,宋栖然却像这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似的单单只盯着赵孟的后背看,赵冬眼里,只觉得他自私、冷血、祸害人,从作风到心理都不正常。
“大早上的吵什么!”
赵父吼了一声,他扶着门框也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不解地看了眼突然发大火的大儿子和满眼愤然的小儿子。神情顿时不豫起来。
“都不准拦着!打啊!老大要打就让他打!他肯定有他的理由!打可以!打完了两个都别走,给我说清楚了,为什么打人,要是说不清楚,今天谁都没想从这个门出去!”
赵父年轻时就是火爆脾气,在赵家当家,向来说一不二,三个子女都没少吃过他严厉的教训,但年纪上去之后,心脏状况一直时好时坏,这下情绪激动起来,所有人都面色紧张望着他,赵孟已经举起的手在空中顿了半晌,又放了下来。
“琳琳,你带妈先回屋。”他对妹妹说,又转头看了眼宋栖然,“所有人都先回屋,我有事要和爹说清楚。”
宋栖然紧紧盯着赵孟,无声对他摇着头。赵孟看了他一眼,但神情未变。
“回屋吧。”
他恳求着所有人,直到赵琳先一步瑟缩地拉住了赵母的手。
院子里的几个人都分别进屋去了,只剩下赵孟、赵冬,和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一句解释的赵父。
赵孟把手里的柴火棍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就在赵冬以为他还要冲自己继续发火的时候,赵孟没有预兆地扑通跪下了。他的膝盖在院子的水泥地上生生砸出一声响来,把赵冬看得愣住,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父因着大儿子的这一跪心间大振,升起一道十分不寻常的预感。他没意识到,当他再开口时,整个人都仿佛迅速地衰老、虚弱了下去。
“说吧。”就两个字,他还是喘着大气说出来的。
第三十四章
院子里最先爆发的声音是赵冬的喊叫。再然后是一片杂物倾倒的声音,木头与金属碰撞砸到一处的杂音。
赵孟跪在地上,他挨了打,唯一发出的几声闷哼也被咬死在牙关里。他的父亲生他养他,为了一口气朝他动手,做儿子的是不能喊疼的。
赵父高声骂了些什么,用方言骂的,短促而响亮,赵孟没有听清,但那些单词的语气已经全敲击在他心上,他记得父亲上一次这样骂人,还是家里的老姥爷去世,几个本家的叔伯为了争两间连排的祖屋在灵堂上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掀翻了茶桌的时候,他们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因而骂得再难听,在场也不会有人去劝。赵父现在骂他,也是一样。
他拿来打赵孟的是被赵孟扔到地上的柴火棍子,实心的铁棍很重,生了锈,还沾着煤灰,每打在身上一下,衣服上就落下一道灰褐色的杠子。赵孟原本就只穿了一件单衣,又是跪在地上任凭打骂的,才没几下,背心后头就透出青红色的瘀痕,再过两天,它们就会全变成紫色的,躺在床上睡觉,翻身压着了都会很疼。他知道父亲打他、骂他的动静一定也已经传到了屋里,现在他的秘密在赵家终于不再是个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