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婚宴的排场不小,但热闹是男人的,婚房里,朝露独自坐着。十指交扣,大拇指不断摩挲,她的心里既忐忑不安又隐隐期许。当日一瞬的回眸,注定了一世的沦陷,从此心间再容不得他人。
忽闻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轻响,她的心绪也随着那逼近的脚步声上下起伏。终于,透过扇面以上的缝隙,她瞥见了一双红鞋。心跳再不能受自己控制,脸上开始飞起红霞,她慌乱地躲开了目光,将脸深深埋藏在扇子背后。只要丢开面前的红扇,她就能与自己的心上人两厢厮守,给予彼此一生一世的承诺。可她忽然怕了。
那一刻终究要到来,随着红扇离了视线,朝露轻轻闭上了眼睛。没有预想中的呼唤,只听得一声叩地的闷响,她疑惑地睁开眼,一眼撞见梦里的容颜——美人诗中来,眉眼如画卷,翩若天外仙——可是那双明眸里没有半点柔情。刹那间心一凉。
凌霄的记忆回到了那日的初见,猛想起他二人那一日是见过面的,但自己要娶的人并不是她。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声闷响是喜杖掉落发出的。凌霄并不愿接受眼前既定的事实,步步后退,眼见就要撞上身后的桌角了。“小心!”朝露本能地出声提醒,甚至已半屈身子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但那之后又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一般瞬间黯淡了神色,默默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凌霄亦不说话,双手支在桌沿上垂着头陷入了深沉的痛苦当中。
烛影摇红,他们的喜烛愈烧愈短了。
终究是凌霄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晚我睡书房,明早……我会亲自上京请罪……”一听这话,朝露的心跌进了三九天的冰窖里,连紧张到颤抖不止的身子在此刻也忘记了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强装镇静地问道:“做什么?”
凌霄接不上话,指节微微泛起了青白色。她将一切看在眼底,垂下眉眼自嘲一笑,开口语气里莫名生出来几分哀求:“别睡书房……这是我们的合欢夜……”喉咙哽咽住了,她几乎带上了哭腔,“过了今晚……好吗?”
凌霄偏过头看着床边啜泣的女子,终是长长叹了口气,轻应道:“嗯。”
月上柳梢头。
朝露坐在床上裹着被子,两眼无神呆望着虚空里的某个点已经很多时间了,这时候忽然开口道:“我……先睡了。”“好。”“你怎么办?”“无妨。柜子里有新絮的被子,我一会儿取出来铺在地上。”她没再说什么,轻轻褪掉身上的嫁衣,方至肩头却脸色一变,连声道歉又落下帷幔,怯生生试探地说道:“可以……替我熄了光吗?”凌霄心头猛一疼,起身吹灭了烛火。
黑暗。无边无际。
“谢谢。”
无声,不眠。
朝露不敢翻动身子,那会耗尽她全部的气力。她就静静躺着,一点一点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打湿了被角。心头却是平静的,甚至没有空荡荡的失落感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溜掉了。
房门一开一合发出低低的呻吟,她知道是他离开了。他终究做不到答应了她的事情。奇怪的是,这时候泪反倒止住了,心也好似不那么疼了。她悄然翻身下床,看见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子落了一地银白,恍然想起了曾读到过谁的诗,里边说“床头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她思的是什么?故乡吗?也不尽然。
低下头去瞥见一点惊红,跳跃着讽刺她的自作多情。朝露苦涩一笑,走过去蹲下身子想将那红色的流苏拾起,几番尝试总不得成功,索性跪在了旁边,将它一把抓到怀里死死捂在胸前,妄想填补心的裂缝。
凄苦。无际无边。
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很久,她的眼泪流干了,只空睁着一双眼。耳边隐隐有一阵脚步声走来,她一下子醒了神,挣扎着爬将起来,但两个膝盖早已僵掉了,如此猛的起身顿觉一阵钻心的痛。银齿紧咬压下眼底的泪,开了窗自往外瞧,那里有什么人?
她不甘心,又左右瞧了一番,雁戎被这声响吵醒,睁着一双睡眼打着灯走过来,朝露唯恐她往屋里瞧,抢先一步闭了窗。雁戎在外面敲着窗子问她怎么了,她只应道无事,你去睡罢。雁戎摸不透里面的状况,又怕长久逗留惹凌霄不悦,就走开了,殊不知隔着一堵墙,她的主子抱着腿在床头坐到了天亮。
作为谢家的新媳妇,今儿是她头一回敬茶。朝露灰色的眸子扫一眼窗外,缓缓揭开被子坐到了梳妆台前。雁戎打了水来,一抬头瞧见主子两眼肿成那个样子,不觉惊讶地问道公主你怎么了?朝露不答,只嘱咐她千万要遮掉眼下的淤痕。雁戎隐隐猜到了她昨夜里是孤守空房到天明的,又不敢多问,怕伤着了她,便暂时将这事压在心底,拿过木梳替她梳了头。
对着镜里朱颜,朝露轻轻点了点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装就淡然迈开了步子。临出门的时候她拉住雁戎,嘱咐她不要多事,雁戎气急,骂了凌霄几句,被朝露轻轻甩开了手。雁戎见主子受了委屈还不吭声,又想起临离京时长公主的嘱托,竟恼也不是罢手也不是,白在一旁着急。朝露见了,道:“这事我自有主张,你就依我这一回罢。”
雁戎无奈,略扫了她一眼,叹道:“我依你的还少吗。”朝露心下感动,正要说话,雁戎却将手指遥搭在了她的唇上,道:“何苦如此?走罢。”
朝露不答,眼底闪着光。感谢的话自不必多说,只拿含着淡淡忧郁的眸子扫过这偌大的房间,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红泪阑珊的烛台上,心下自觉凄凉。雁戎见状默默将手搭在了她的手上,冲她点了点头。
昨夜里红烛点点红帐幢幢恍若幻梦,她只觉得讽刺。一夜未眠,泪早已流干,眼底再不能挤出半滴水来,朝露就借着月光坐在床头以期望能等到他回来,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今晨醒来,满屋里还只有她一个人。空荡荡的房间。
从此往后,怕也只能是自己一个人了。
一旁的雁戎小声提醒道:“公主不再等等吗?”
“不了。”
他不会出现的。这是朝露没有对她说而只能压在心底的话。
今日,倘若他及时出现,一切还有回还的余地,倘若没有,她也会替他隐瞒。从他却下她的红扇的那一刻起,她便认定了他为自己的丈夫。他如何待她是他的事,于她而言两人早已是荣辱一体,所以今日这场局她必须做,而且不能有任何纰漏。
不知为何,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昨夜里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坚定的心一下子动摇起来,吓得她赶忙甩了甩头重新振奋精神。再抬头时,正堂屋已隐约可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