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之后荣国公贾代善抵京。贾放与荣宁二府两府的子弟一道,由宁国公贾代化带着,前往城外郊迎。
谁知大伙儿一直没等到荣国公。贾放跟在贾赦身边,在驿道旁吃了半天的灰,正午时分才听到了准信儿,说是早些时候贾代善在半路上接到了旨意,命他疾驰入宫觐见。贾代善只带了一个长随,快马加鞭,一大早就进了京城,入宫陛见。
总之全都白等了。
贾府各子弟匆匆赶回府吃午饭,而阖府上下也早已张灯结彩,操办家宴,准备迎接贾代善荣归。
这时荣国公贾代善却已经见过了圣上,出了宫。
贾代善身边只带了一个长随,名叫赖大。主仆二人一路疾驰,来到荣宁街,贾代善将马控住,对赖大说:“你先去跟门房说一声,别说我已经回来,就说我一会儿才到,让府里先准备。”
赖大“唉”了一声,赶紧去说。他跟着贾代善的时日颇长,知道国公爷此举可根本不是什么“过家门而不入”,只是要调开门房,悄悄进府。
赖大过去一说,门房自然欢欢喜喜地去通报去了。赖大回转,却见自家老爷面沉如水,抬头望着自家门第,并不见有多欢喜。
贾代善正要进荣府的大门,却见到一名不知哪个王府的管事匆匆跑来,手里持着一张拜帖,冲赖大就问:“敢问,方便求见府上贾放贾三爷吗?”
早先贾代善被急召入宫,被特许没有更换官袍。此刻他一身便服,再加上一路风尘仆仆,未加修饰。北静王府的人便没能认出这位荣国府的主人。
赖大斜着眼瞅着贾代善,见贾代善微微颔首,才伸手接了帖子,见到上面的字迹,吃了一惊,转头对贾代善说:“……是北静王府的人求见三爷。”
贾代善老于世故,面上一点儿异色也未露,又点了点头。赖大只得道:“方便的,您先随我来吧!”
那管事只管跟着赖大从边上角门进了荣国府。
赖大进府却犯了难——他压根儿不知道贾放住在哪里。
这也怪不得赖大,他是贾代善的长随,一直在外办差,贾放则是几个月前才回府的。
赖大的脚步越来越迟疑,他甚至想赶紧找个人问一声。可偏偏府里的下人们此刻都在荣禧堂和宁国府那里忙碌着,赖大引着北静王府的人和贾代善从西路进府,竟然一个人都没撞上。
——这该如何是好?
谁知,这时北静王府来人对赖大说:“这位老兄,可是不知道贾三爷的院子在何处?敝上倒是提过一次,三爷的院子在贵府最北面,临宁荣后街的那一排,沿着东西夹道找过去就能看见。”
这一句话好似一道响亮的耳光甩在贾代善的脸上:他家好端端的三公子,竟然杂居在仆役之间;更要命的是,自家人都不知他住在何处,反而要靠外人的指引?
赖大偷偷回身看贾代善的脸色,觉得自家老爷一张脸都已经铁青了。他家老娘就在史夫人身边当差,赖大已经在偷偷寻思怎么给自家老娘递个信,让史夫人想个说辞,好抵挡一下国公爷的滔天怒气了。
但是贾代善没有任何其他表示,赖大就只能低着头闷声不响,沿着南北夹道一路向北,抵达荣府最北面的一条东西夹道。赖大转过身请来人稍候:“我先去三爷那里通传一声。”
可他这哪里是通传。赖大这是一间院子一间院子地看过去,猜测哪间院子像是贾放住的——这一排联排的院子每一间制式都差不多,赖大根本分不出好歹。可巧他看见一间与别处不同:院门半开着,院内打理得整整齐齐,地面洗得一尘不染,正屋阶前摆了两盆花草,正晒着太阳。
赖大突然有了灵感,赶紧进院,大声问:“敢问三爷在吗?”
一个小丫头脆生生地应:“在,您稍等啊!”
一个穿着家常衣裳的少年人从正屋里走了出来,他不认得赖大,却看见了门外那位北静王府的管事,大大方方地问:“这位莫不是来自北静王府?”
管事应下,向贾放行礼,说明来意:“敝上有言道,尚有些问题请教三爷,都在这信上。”
贾放没有注意到门外的贾代善,自行将王府管事迎进了正屋,接了北静王府送来的信,看了对方提出的都是些技术问题,便一项一项地向那管事作答。
贾代善却自行进了小院,望着眼前的景象心潮起伏:他已经有两三年没见过这个小儿子了,印象中那个瘦弱腼腆,不爱说话的瘦小男孩,现在竟已经长成这样一副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模样。关键是这孩子待人接物的这副态度,落落大方,早非昔日可比。
但是看贾放住着的这个院子,小小的一间,院子里站四五个人就快站不下了……
贾代善心头的火蹭地就朝上蹿。他知道老妻善妒,所以临行前百般叮嘱,一定要善待贾放这个小儿子。他离家征战在外,也数次在信中提醒老妻和长子,谁知道他一回来就见到贾放蜗居在这种地方?!
这时贾放已经三言两语回答了北静王府那边提出来的问题。他又请这管事帮忙,转交一张图纸给百工坊的铜匠,请那边看看这件东西是否做得出来。那管事也是个爽快的,马上一口应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贾放已经把管事从正房里送了出来。
他一眼瞥见了贾代善,心里一个咯噔。但见北静王府的管事没反应,料想对方应该不认得自己老爹,所以贾放也选择了没吱声,而是等到赖大将管事带了出去,贾放才来到贾代善面前,纳头便拜:“孩儿见过父亲大人!”这是遵循原主的记忆做出的自然反应。
他拜下良久,一直没听见贾代善的回应,忍不住偷偷抬眼,见到贾代善凝望着自己,眼中竟隐隐有泪光晶莹——贾放一吓,赶紧低头,不敢再看了。
贾代善面相儒雅,年轻时曾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俊秀人物,现在人到中年,又常年征战沙场,自然而然地生出威严肃杀之气。偏生就是这样的人物,见到贾放在自家生活得如此憋屈,又是气愤又是愧疚,嘴唇发抖,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世有诗人说得好,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1
“父亲千里回京,孩儿未曾远迎,还请父亲原谅则个。”贾放只能旁敲侧击:老爹啊,你这才刚刚到家,好多事情还没有详细了解,先别气了,坐下来喝口茶再说呀!
“请父亲大人进屋少坐,由孩儿亲手奉茶。”贾放刚开始还觉得自称“孩儿”有些别扭,可是心中突然涌上不少原主的记忆,自然而然地生出孺慕之心,将贾代善请入自己的正房,赶紧吩咐福丫去沏茶。
贾代善在贾放正屋中坐下,望望这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装点器物虽然不多,但胜在简洁雅致。果然应了那句话“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再看贾放,比他离京的时候已经长高了不少,面色红润,气色上佳,眉眼之间神采飞扬,说明这孩子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当爹的悬起的一颗心稍许便往下放放。
当晚,宁国公贾代化主持家宴,欢迎堂弟功成回京,自然别有一番热闹。
宴罢,贾代善回到荣禧堂中自己的居室,却劈头就向史夫人发问:“你说说看,放儿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窝在北面仆役住的那一排小院里?府里就没有正经院子让他住了吗?”
史夫人一下提高了声音:“老三那院子怎么就不正经了?难不成就不是府里的院子了?”
贾代善气结:“我临行前是怎么交代你?在西面的时候又是怎么写信叮嘱你善待放儿的?。你看他身边只有那两个人,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够得力,又都挤在那么丁点儿的小院里……现在怕是连府外头都知道了,荣国府的少爷,就是这么被嫡母排挤的。”
史夫人早先得了赖大的情报,知道贾代善已经和贾放先碰过头了。她也早就做好了被贾放先告一状的准备,这时更是将丈夫的话一口气都反驳回去:“我这是哪一点苛待他了排挤他了?不给他吃不给他穿吗?他病的那一场,没给他请大夫没给他抓药吗?”
贾代善:“什么,放儿还病了一场?”
史夫人:……糟糕!
她定了定神,赶紧补充:“您不知道,府里之前还塌了一间主屋,都是我拦着才没让老三住进危房里去。我原想等过几日再将他挪到个更妥当的地方去的。可是这就说我苛待庶子了,我万万不能服气。”
史夫人这么一说,登时自己也觉委屈万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瞧我这劳碌命哟!四个儿女,我是忙完了这个忙那个,终没一天歇的,回头还落一身的不是。”
贾代善登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妻子,毕竟他一出门就是两年多,一整座国公府都是妻子一个妇道人家支撑着,于情于理,自己一进家门就数落她的不是,也确实很不对。对贾放照顾不周,他自己首先要负很大的责任。
再说,关于贾放的身世,他这么多年都没法儿向妻子吐露实情,贾代善心里终究充满了歉意。
谁知史夫人接下来酸不溜丢地说:“也不晓得放儿的亲娘是什么样的妖精,人都没了这么久,竟然还叫老爷牵肠挂肚的,到今天都念念不忘……”
贾代善一听这话,咵嚓一声将脸挂下,叫人进来给他收拾铺盖,让搬到外书房去。
他回头抛下一句:“我只告诉你,如果这当初没有放儿他们母子,荣宁两府咱们这么多人,根本就没有眼前的这一场富贵。你要是不想好好过你就继续这么闹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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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时间:
1鲁迅:这首诗是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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