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音落下,正是少年少女气息交融之时。
咸而潮湿的海腥气带着夏日的热气涌到方寸间,远处的黑影交汇。
疏疏林叶间伫立着两道修长的影,相距不远,却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对峙的心惊。
程伏沉默又执着地望着燕离,目光一寸一寸抚过她白皙的面。
清冷的眉眼融在夜风中,看上去不太真切。
很突兀的,有木叶落到燕离发上。
皑皑冰雪缀上一片翠,观感是近乎刺眼的。
燕离没有伸手去拂,良久才道:“是,我不能免俗。”
程伏袖中的指尖蜷缩起来。这回答既是意料当中,也是意料之外。
她想起燕离从前那些似是而非的训导,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逼近了一层颤颤巍巍又薄如蝉翼的东西,只待一戳就会破裂。
她高高在上,不染尘俗的师尊,当真是避情爱如避蛇蝎吗?
身后突然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啜泣声。
程伏下意识望向了燕离,却见燕离眼神清澈的回看她。
她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古怪。
哭声明明是自身后传来的,瞧面前的人做什么?
另一边,孟沧如晃荡着白净的脚丫,刚刚在细软的白沙上勾画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案。
三根线,一个圈,圈旁挂着一溜的密线。
纪文韬原本眉目温软看她勾画,但越看,眉间的惑色就越浓。
等到孟沧如停了动作,青年终于忍不住发问道:“这是什么?”
孟沧如眼眸弯弯,里面像是糅了碎光:“噫——你猜。”
纪文韬轻轻拧起眉,还未想出回答,就听孟沧如突然偏了偏头,声调微扬:“有人,有人在哭。”
纪文韬五感不如她敏锐,闻言放出自己的灵识,神色一动:“树后面。”
自己才刚刚探查出方位,面前的少女已经踩着沙走到半路了。
纪文韬连忙追上孟沧如,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道:“沧沧,那人显然是偷偷躲在这流眼泪的,贸然打扰会不会不太……”
孟沧如却甩开他:“无妨,我去瞧瞧,安抚一番。”
拨开树丛,正掩面而泣的小少年终于察觉到动静,茫然地松开覆面的手。
他显然已经哭了很久,脸蛋上满是泪痕,浓密的睫毛也湿漉漉的。
惹人眼目的是,这小少年的眼睛和孟沧如一样是纯白色的,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此时盈了水光,看上去更是动人可怜。
是个鲛人。
孟沧如见是同族,一下起了怜惜之心。她伸出手去搀地上的少年:“你怎么在这哭呀,先起来——”
少年却不着痕迹地躲闪了一下,泪光未干的眼里满是抵触和警惕:“不、不用了,我自己来。”
孟沧如收回手,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于是放软了声音道:“你莫要害怕,我也是鲛人。”
说着,她撩开自己的衣袖,露出白皙的一截手臂。随着灵力光泽的闪动,光洁的臂上赫然闪出了一层层的微凉冷光。
这是独属于鲛人才会有的鳞片。
少年却不意外。他站起身来,骨架纤细,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矮小。
他声音低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你是孟沧如,是我们这一辈中的天才。”
孟沧如眉头微挑:“你认得我。那你可否说说,你为何半夜跑到海边哭?”
少年唇瓣抿起来:“说了你也不懂,我先回去了。”言罢就欲绕过孟沧如,要向云溪宫的方位行去。
孟沧如轻轻巧巧地一闪身,拦住了他的去路。
纪文韬见状,颇有些无奈地开口:“沧沧,他不愿说,你便莫要逼他了。”
少女转头瞪他一眼:“你闭嘴。”
她又转向那少年,白瞳微闪:“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且同我说说。憋在心底不好。”
小少年盯着孟沧如,眼底突然涌起巨大的悲怆来。
他终于忍不住,泪水垮堤而出:“我和你说了有什么用!”
少年颤颤地吸了口气,眼眶与鼻头都通红。
强压着哭腔的嗓音响起:“你测出了金色天赋,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灰色天赋的鲛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长老给了你那么多宝贝法器,我经脉凝滞向管事弟子要个疏脉丹,他不给。他告诉我灰色天赋的弟子不得挪用库中丹药,升了境界再问他要。”
“可我怎么升?”小少年越说越激动,抽噎得喘不上气来:“我天赋本来就不好,经脉杂质多,不给我疏脉丹我连灵气都没法再纳。”
孟沧如突然沉默了下来。
她解下腰间的储物囊,递给小少年一罐疏脉丹:“我不知道这种事。他们给我发了很多疏脉丹,但我用不到,给你吧。”
小少年走后,孟沧如摸了摸腰间鼓鼓囊囊的储物囊。
储物囊内里有乾坤,空间巨大。但饶是如此,丰厚的奖赏也快要把她的储物囊装满了。
纪文韬望着少年的背影,叹一口气:“我不曾想云溪宫的物资分配竟然这般——”
孟沧如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金色标记,忽地道:“天赋真的很重要。”
纪文韬皱了皱眉,不太赞同:“但修炼不仅仅依靠天赋,也是要下很大苦功的。”
少女轻笑一声:“苦功?自然要苦功。可是就像那个灰天赋的鲛人一样,他就算下了比我多十倍的苦功,也拍马都赶不上我正常修炼的进度。”
纪文韬道:“沧沧,这是天道给你的恩典。”
孟沧如扬了扬眉:“不论是不是恩典,总之我是有的。既然有,我就要做到顶尖。”
“我要做鲛仙,要做鲛人族里的最强者。”
纪文韬望着自矜而张扬的少女,无奈地笑了笑。
他性子温润平和,或许正因如此,才会被孟沧如一身的意气吸引住。
“我的沧沧这般厉害,自然是能做鲛仙的。”
那小少年还未走远,程伏敛下眉,总觉得孟沧如的话让她不太舒服。
虽然这具身体继承了孟沧如的血脉,也是天赋异禀。
但在原本的世界中,程伏也不过就是一个各方面都天赋平平的普通人,故而很容易代入这个灰天赋小少年的角色。
她瞧着树影怔怔地怅然了一瞬,便抛开了自己的情绪。
回过神时,程伏才发现燕离黑瞳沉沉,不错眼地望着自己。
她心脏漏跳一拍,低低道:“师尊。”
燕离道:“不高兴?”
程伏惊得眼睛连眨了好几下。
师尊竟然敏锐至此,真是恐怖如斯。
燕离似乎是思索了一瞬,又道:“孟沧如天赋很高,说的话落在寻常修士耳中,的确刺耳。”
“但,天赋能决定你修道的上限,而苦功决定你是否能达到上限。”
眼前的雪发剑修又沉吟了一下,像是在很认真地斟酌起来怎么开导自己的小徒弟。
“每人道途都不同,不必与他人相较。小伏,你只需无愧于己,余下的,不必管。”
字斟句酌的话落在她耳中,程伏一边哭笑不得,一边又觉得心底软得能拧出春水。
她将面上神色绷得肃穆了些:“徒儿受教。”
日头高挂,悬壶坊门前拥挤不堪。
青年坐在里堂,病人比往常多了数倍,那个平日里就跑得像陀螺一样的药童此刻却站在青年身边,眉头拧得死紧。
“纪大夫,城里的病人忽然多了这么多,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纪文韬一面给眼前的客人把脉,一面道:“最近换季,百姓身子不适也是常事。”
药童左右看了看,附在纪文韬耳边低声道:“您是有所不知,我方才去门口瞧了,几乎一大半病人都是面色潮红,身上发热的。”
纪文韬神色一凛,抬眼看向面前瘦弱的病人。
病人脸色潮红,指尖传来的温度也是微烫,一副害了温病的模样。
一道悄无声息的力道顺着病人的脉搏朝体内探去。
纪文韬松开手,唇瓣抿了抿。
唰唰两笔在草纸上写下药方子,很快递到了病人手上。
病人接过,低头看了一眼,霍然抬头,眼神凌厉起来。
“自寻你的妖医去。”
青衣大夫已然起身走向后院,那病人眼中亮起红光,刚要发作,便被一道寒凉的罡风推到了门槛边。
“咔哒”两声,悬壶坊的大门关上了。
被推出药坊的病人眼神阴戾,低头看了一眼手上那条深而长的伤口。
口子很深,是剑伤。
伤口本应要流血,鲜红的血液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样,在豁口处欲流不流。
病人走出人群,从薄衣衫中掏出一颗圆润的玉珠,凑到唇边。
“主人,是送春剑没错。”
与此同时,坊内的纪文韬神色异常沉静。他缓步行入自己平日的寝房,启开一个长长的木匣子。
匣盖抽开的一瞬,满室青光冷冽。
泠泠青光映在纪文韬脸上,使得原本温润的神色显得冷而凉。
若有青山修士在此,一定会认得这柄剑。
众人皆知,纪文韬在合籍后下山学了一身铸剑功夫,之后亲手铸造了两把灵剑。
这便是其中的一柄。
它与殊途一样,也是专为法修铸造的剑,唤作“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