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伏怔住,悬在半空中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两抖。
少女挪开眼,呐呐道:“当……当然愿意。”
神色冷淡的白雪团子一言不发,微仰着头,不错眼地看程伏。
被这样又凉又微带灼烫的目光盯着,程伏呼吸都略微急促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端着的碗放低,先舀了一小匙奶白色的酪送到燕离唇边:“师父,您先吃。”
燕离神色不变,动作却快,一口就将唇边的银匙抿入嘴中。
咽下喉中,黑瞳泛起奇异光泽:“很甜。”
望着燕离的眸光,程伏喉头一滞:“太甜了吗?”
“不是。”雪发小童眉头又一蹙,语调淡淡:“你吃。”
程伏这才反应过来,燕离这句“很甜”的意思是说冰酪好吃,让她也尝尝。
少女心中叹了口气。
师尊讲话总是那么言简意赅,很容易让人误解啊。
这般想着,程伏执着银匙的手已经不自觉地在碗中又挖了一勺酪。
雪白莹润的冰酪在银匙凹处鼓出一个饱满的小峰,边缘隐有水泽。
她盯着这匙冰酪,淡眸微敛,心下翻涌起浪潮。
……羞郝什么,在同心魔燕离相处的时候都亲尝芳泽了,同食一匙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越这样想,程伏捏勺的手指就越发汗涔涔。
冰气从匙端一直传到指尖上,那层渗出的细密薄汗泛出漉漉的凉,粘腻湿润。
一道目光像催命符般刺在那滞在半空处的一勺冰酪上,凉凉的童音响起:“为何迟迟不用?”
这话一出,程伏心尖一颤,飞速地把银匙送入口中,含下那口绵软甜蜜的凉。
入口极细腻,奶香气同甜味夹杂在一处,却不腻,滑入喉中凉丝丝的,很清爽。
分食完一碗酪后,明明是一道冷食,两人面上却都隐隐有些微红。
燕离神色比以往更加凝肃,抽出条细绢拭了拭唇,才开口道:“入口即化,回味香甜,不错。”
听见“回味”二字,程伏几乎是逃也似地岔开话题:“下次徒儿再给您带。”
边角这处的动静并没有什么人关注,除了程伏燕离二人,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俱都目光复杂的看着缓缓走进来的尘缘门主。
很少有这样的美人,既艳得刺目张扬,又媚得丝丝入骨。
焰火般侵略的张扬与游蛇般荡漾的妩媚浑然一体。
纱下那双流金一样的眼抚摩过楼中一层所有宾客的面,眼中的缠绵意若隐若现。
光是这轻描淡写的一眼,就足以令人心猿意马。
男客们心头不受控制地一颤,只觉浑身都开始发软。
但他们很快就想起来面前的女子是什么人,欲望瞬间被惊恐取而代之。
尘缘门主杜伽,修合欢道百年,精于取阳补阴之术。
凡是被她采补玩弄过的男子都仙骨尽毁、修为暴跌,就连精神也变得恍惚。
说句难听的,被杜伽用过的男人,就真的只剩下了一具肉体,修为灵慧几乎全失。
杜伽照例用了一遍风月瞳术后,将男客们的惊恐都收在眼底,而后轻蔑地挑起眉,吐出一口气。
总有自以为是的人在操无谓的心。
这样污浊的男子,只会毁她的道。
流转着暗金的眸不再看大堂中的客,转而搜寻起自己要找的人。
她的视线柔中含锐,很快注意到了边角处那对姊妹。
身量高的那个少女背对着她,正在微微弯身对自己小妹说着什么。从杜伽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女略显单薄的背影。
薄纱翩翩然落在程伏眼帘前,杜伽弯着秋波荡漾的眼,开了口:“这位小娘子,可愿同我单独一叙?”
声音微哑,乍一听平平无奇,细品之下却能觉出某种被摩挲的瘙痒来。
程伏黛眉一动。
她此出山门,并没有给自己易容。
程伏这个名字虽然已经随着剑尊弟子的头衔传遍了五大灵域,但她先前一直居于冰原,除了止妄学府中正在进修的学子,并没有多少人见过“程伏”的真实面目。
但杜伽像这样风流四海的合欢道中人,最是消息灵通,把她认出来了也未可知。
琥珀色的淡眸微闪,程伏道:“门主,借一步说话。”
转头看了眼燕离,程伏低声道:“小离,你且在此安生坐着,我去去便来。”
言语之间,俨然是一个有事暂离的姐姐。
而后程伏指尖微动,在雪发童子身侧落下了个微光莹莹的结界。
杜伽见状,笑道:“你家小妹乖巧,不若一同带去,你也好照料。我不妨事的。”
程伏眼睫一颤,摸不清杜伽的用意。
她道:“便依门主所言。”
周遭的客人们见杜伽直冲那少女而去,暗松一口气的同时,看向程伏的眼神逐渐怪异起来。
这尘缘门主声名在外,最闻名的就是男女不忌。
杜伽一进观月楼大门就直奔这位娇俏娘子,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不过这有关女子的采补之术,江湖上却没有相关的传言,他们也从没有听说过杜伽用过的女子事后是何种情状。
在一众或惊异或惶恐的表情中,程伏携着女童模样的燕离缓缓走上观月楼二层。
这个时候,才有人开始注意到了少女身侧那个雪发童子。
那女童模样出挑,联系到杜伽那句“不若一同带去”,一时间,众人心下千万种念想沉浮躁动起来。
落针可闻的堂中,有个腰佩宝剑的年轻修士目光呆滞地喃喃道:“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啊……”
领着二人款款上楼的杜伽,却并没有关注下面那一束束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眉峰不动声色地微微皱起,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
自前几日开始,不知为何,杜伽总能凭空听见一个怪异的女声。
原以为是她修道过于劳累,精神恍惚导致的幻象,她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暂缓了修炼进度,开始做些放松心神的活动。
但那个怪异女声一日比一日清晰,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杜伽不得不开始正视它。
按照修真界的常识来说,凭空听见内容清晰的语声,通常预示着心魔将生。
杜伽被这件事搅得心神不定,脸上的笑意也一天比一天少。
但凡是一个修士,就不会不知道心魔的危害有多大。
可杜伽一直对自己的心境满怀自信。
她修行以来历经了许多事,但她尤擅调节心绪,至今都没什么事能够令杜伽郁结在心,遑论生出心魔。
但听见这个奇怪女声,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杜伽虽然不太相信自己会生出心魔,却还是依着寻常排解心魔的法子做了。
排遣心魔的其中一项办法,就是把心魔语声所言之事做个了断或交代,总之是要践行出一个结果来。
那句女音日日念叨的,就是——
“无容剑尊的新弟子程伏,究竟是如何模样?”
杜伽从不关注剑尊收不收徒,更不会关注剑尊弟子长什么样子。促使她来找程伏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这件事太过蹊跷古怪。
既然指明了要她寻程伏,她便寻一回,瞧瞧这程伏身上到底有什么玄机。
此刻,杜伽突然微弓起脊背,额上冷汗淋漓,暗金色的瞳孔收缩成细细的一线。
巨大的疼痛几乎要将她的头颅撕成几瓣。疼痛一击过后,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一路沿着她的身体从上往下蔓延开。
霎时间,杜伽脸色苍白,身躯摇晃,几乎没法站稳。
她全身的血肉、骨骼和筋脉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细细剥离开来,分崩离析的痛感甚至无法以语言形容。
脑中所有思绪,都在一瞬间被砸成了烂泥。
杜伽眼中金光熄灭,风情万种的瞳仁泯灭成深黑。乍一看去,竟然有些无机质的死寂。
红发的尘缘门主终于沉重地朝后倒去。
下一秒,正在自然倾倒的杜伽眼中又泛起了微光。
死寂的黑色瞳仁微微一动,金光复现。
见杜伽猝不及防地倒下,程伏眼疾手快地伸臂去接。
手臂触到杜伽身体的一刻,程伏眉心微皱,心头浮起一丝淡淡的异样感。
她能感受到怀中这具身躯周身都紧绷着,几乎没有一处肌肉是放松的。
肌肉紧绷,通常意味着紧张和警惕。
因为紧张,所以才会下意识调动肌肉,试图获取掌控权。
可在这里,最不应该紧张的就是杜伽。
她修合欢道多年,瞳术魅术绝顶,与她相处的修士稍有不慎就会中招。
即使不靠这些夺人心魄的手段,她杜伽也是一个洞虚修士。在不清楚这个女童是燕离的情况下,单独面对一个金丹初期,杜伽没有半分紧张的道理。
落在程伏怀中的女子睁开双眼,眸底闪过一丝晦暗。
程伏低头:“门主身体不适?”
微哑声调柔柔响起:“多谢程姑娘,我无碍。”
杜伽没事人一样倚着程伏臂弯借力而起。覆面的珠帘纱晃晃荡荡,在楼内柔和的光下,鎏金珠闪烁着熠熠金光。
她两鬓散落的赤色发丝微有些凌乱,衬在那半张白皙的面上,显得愈发娇妍。
杜伽款款站直了身子,从容笑道:“一点陈年旧疾,倒让程姑娘和小妹见笑了。”
一旁的燕离面色微冷,袖底白嫩的手指攥起。
杜伽倾倒后,身上就散发出了一种燕离百年间都极其熟悉的味道。
小伏不识得这样的气味,她识得。
——是时空混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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