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伏规规矩矩,寻了个位置在燕离身侧坐下,乖巧道:“师父对徒儿有何吩咐?徒儿必当洗耳恭听,悉听尊便。”
燕离瞥她一眼,淡淡道:“拍马屁的功力倒是修得不错。”
程伏默然。
师尊方才进殿前,因为自己没有恭迎她还置了好一阵子气,直到程伏温言软语地给师尊顺毛才堪堪消气。
由此可见,燕离分明就是很吃她的彩虹螺旋马屁!
师尊怎么会这么傲娇啊,好可爱噢。她暗搓搓想着,又抬头看看师尊,双颊不自知地微微泛红。
燕离凝视着坐在自己前方的徒儿,有些入了神。自家徒弟生得一副皓眸樱唇,一对眼眸总是闪闪发亮,此刻更是扑闪着双眼,满面欢欣看着自己。
燕离微微偏头,似乎不太想直视程伏那对过于明亮的眸子。
雪发剑尊抬手握拳,抵在唇边微咳一声:“不要一直看我,我说什么你专心听着便是。你心神总是不稳,一直盯着某样事物容易分心。”
程伏眨眼,连连点头:“好的师尊,我一定认真听讲,绝不分心!”
燕离堪堪正色,刚要开口,便又听程伏道:“但……恕弟子逾越,师尊方才咳嗽,可是在出行路上有伤?师尊还是要多注重自己身体,切莫过劳。”
话音落下,燕离眸色瞬间晦暗起来。她一向自持,此时没忍住深吸了一口气,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
她眸色深深,看了眼程伏,整个人顿了一顿:“……不劳你牵挂,我很好。”细听之下,话音中竟然含着些微颤抖。
程伏耳朵微动,也察觉到师尊状态有些不对,神色浮起一丝疑惑。
师尊状态不是太佳,但观她模样,应当是不想多说,那便不必问了。再多嘴问下去,未免不太识趣。
罢了,明日给师尊做些安神的羹汤送来。
她正下神色,脑袋里消去闲聊的意愿,长驱直入道:“师尊,徒儿于修道之事上确实有许多不明之处,还望师尊多加指点。”
燕离神色松动,清清冷冷道:“有何难处只管说便是。教学一事,我不会对你有所保留。”
话音落下,便闻一阵咣啷的清声乍然响起。昏黄静谧的殿中,陡然被这拔剑出鞘的金石之声与一道雪亮的剑光贯彻。
几弹指后,清凌凌的剑光沉寂下来,显现出古朴暗沉的剑身原貌。
这柄剑的剑身不同于寻常宝剑的锃亮锋芒,而是在暗沉的褐色之上掺杂了点土黄颜色,像极了垂髫稚童捏出来的泥巴产物,一眼看去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将其与宝剑相联系起来的。
但这般的清越剑鸣,足以证明此剑并非凡品。
程伏眼神凝肃,单手执剑,翻转手腕,轻轻巧巧挥出条一闪而过的亮弧,伴随着的是宝剑的嗡嗡争鸣之声。假如有个眼盲修士同在殿内,这般嗡鸣入耳,必然认为自己身处在万剑冢中。剑鸣如此嘈杂,绝不会是单单一把剑魂的呼声。
她回转剑身,收了剑势,平托着整柄剑在双手掌心,仍能看到剑尖处正微微颤动,似乎充满了不平之意。
程伏托着土黄的剑,刚要开口发问,便见燕离散漫地以手支着头,雪色鬓发挑落几缕散在耳边,嗓音平淡:“这是殊途看不上你的表现。它经过千锤百炼,已具有灵智。以铁石之身衍生出的灵智意识,通常称之为剑魂。”
“具有剑魂的剑,你若要真正驱使它,需得让它认主。”
燕离低眉看了一眼殊途剑,转向程伏:“修得灵智的剑魂寥寥无几,性子通常清高傲岸,只接受自己择主。你要展露让它看得上眼的剑意,它才甘愿被你驱使。”
白发剑尊清冷的话音甫一落下,掺杂着土黄的暗沉剑尖便似乎突然转了性子,原本嗡嗡颤动不休,此刻居然停住,乖乖巧巧躺在程伏掌心。
程伏垂眼看了看殊途剑,心底暗恨。
我师尊一说话你就安静了?
见异思迁的功利剑魂!见到剑尊都挪不开眼了!
不过师尊说的自是有理。一柄宝剑,当然不会轻易被修为低微的修士所驱使。
程伏伸出手指往自己额上一点,耷拉着眼皮道:“师父,要展露让它看得上眼的剑意才能被它认主,可是您看我像有剑意的人吗?我是法修,还只是个金丹期的法修。”
剑意,是化神以上境界剑修的专属。
燕离了然点头:“我知道你没有剑意,所以这把剑你目前就挂在腰上装饰一下,没指望你能用它。”
程伏:“……师尊,这把剑挺丑的,我觉得起不到什么装饰效果。”
她此时仍是双手捧剑的姿势,这句话一说完,就感受到手里的剑再次不满地嗡鸣起来,剑身以极高的频率颤动着。
燕离倏然沉下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柄剑。
殊途剑无形瑟缩一下,终于不动了,直直躺在程伏手心里装咸鱼。
程伏抽抽嘴角,“噌”一声把剑收回鞘中。
这真的是什么宝剑吗?怂成这样。
燕离不错眼地看着程伏手上动作,突然又道:“剑意的衍生其实并无境界之分,只是这五灵域中的剑修大多愚钝,到化神才有自己的剑意。”
她话说到此,补充了一句:“为师便是化神期衍生出剑意的,可见这些人所说的仅仅是一家之言,并不适用于所有剑修。”
程伏:“……”确实是一家之言,普通剑修囊括出的经验当然不能适用于无容剑尊。
但是,五大灵域,就出了这么一个无容剑尊啊?!
燕离似乎没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视线转而凝在程伏方才执剑的手腕上,眉峰微微蹙起,沉声道:“我差点忘了你身有禁制。”
程伏瞬间竖起耳朵,神色激动地朝燕离的位置横跨一大步,声调微颤道:“对对对对师父,我找你除了驱使不了殊途剑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身上的禁制。师父您踏上仙途已久,应当能看出我身上禁制的门路。”
燕离嗯了一声,淡然伸出一只手悬起:“把手给我,我看看你经脉如何。”
白皙修长的手软软悬在半空,在烛光摇曳的映照下,手背微微突出的细长骨骼边缘泛着阴影,纤弱又精致。
程伏莫名有些紧张,颤巍巍抬起自己粗糙的爪子,缓缓贴近自家师尊的手,再顺从地翻转一下,露出皓白的手腕——这处肌肤很薄,隐隐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
两只纤细的手在朦胧的烛光中相覆,光影重重,竟然生出些不真实的意味。
程伏心如擂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与师父握个手都如此紧张。
一定是师父好看得太犯规了,才会这样。说起来,她尚未穿越前,就是一个坚定的白毛控。
原本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轻柔地探了一指搭在下面那只手的腕上,微拂一下。
燕离好看的眼眸中顿时生出点暗色,收起手,原本斜斜倚着的身体坐直,沉声道:“这就是个普通的卡修为的小伎俩,鬼修惯用给人造不痛快的,原本不难解。”
“但施术人在上面叠了一个血亲契。这契只能在施术人与中术者有血亲关系的情况下该契约才能生效,以施咒人的心头血为引,注入中术者的心脉当中,如果强行解咒,会损毁你的心脉,能否存活都是问题。”
程伏越往下听,一颗心便越发往下沉,就连心跳也好似被这一块块砖石一下下砸着。砸一下,心里便抽动一下,又沉又疼。
燕离接着道:“而决定血契解除条件的,是血契的见证媒介。媒介级别越高,解除条件便越苛刻。”
程伏没说话,心头仿若坠着一块重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雪发冷面的剑尊终于将手彻底收回,声音又冷又清晰,一个字一个字砸在程伏心头:“不巧的是,这个契约的见证媒介,是天道。”
程伏如堕冰窟,遍体生冷。
天道,毫无疑问便是修者眼里最高阶的存在,能触碰天道、与天道定下媒介的人,其境界必是大乘之上,用凡间的民众语言来描述,便是“能够得道升天的大仙人”。
——亦是修真界人人向往,呕心沥血渴求的圆满之境,飞升。
她听见自己声音干涩,没什么音调起伏地问道:“那么,以天道为见证媒介的血亲契,可有解法?”
燕离道:“至亲心头之血,可解。”
程伏嘴角扯起一个弧度勉强的笑。
施咒之人乃她的至亲,而这位对她施咒的至亲心头血早已入她心脉成契,她的至亲统共也便二人,其中一人既然对她施下这血亲契,就意味着二人已去其一。
即使她父母双方仍有一人在世,先暂且不说能否寻到,单说取心头血,就是必死的局面。
她双亲行踪不明十八年,一朝相逢,竟要手刃对方,取其心血?
程伏自问做不到。她不会做这种事,别说血亲,就算是陌生人的心头血,难道便能因为自身修为不涨,就因此夺取他人性命?
没有这样的道理。
金丹,金丹,金丹。
她如今是金丹期。终其一生,她都会滞留金丹,此生再无进境。
程伏有些木然,她呐呐地朝燕离一拱手,抿紧了唇,缓缓开口道:“多谢师尊解惑。徒儿……先行告退。”
言罢,她便转了身,步履缓慢,一步步踏出燕离寝殿,被不甚亮堂的昏黄烛光将背影拉得很长,影影绰绰,忽明忽亮。
燕离眉头皱起,掩在衣袖下的手无知觉地蜷缩一下,看着程伏的背影,突然出声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