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是按父亲事先交代好的话细细解说与贾母听,贾母这才明白了林如海的用意,知府里不少人皆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他不想让黛玉被人背后诟病。
此事很快便在贾府下人中传开,均寻思:便是生活费就拿了一万两,这林家是多有钱?原本前世寄人篱下并不被看好的林家孤女,摇身一变竟成了豪富的官家千金(其实按逻辑本该如此)。当然这是后话。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去。邢夫人自是看出贾母对黛玉的看重,又得了林家的厚礼,自是喜笑颜开,忙起身讨好的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儿过去,到底便宜些。”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邢夫人自是笑得合不拢嘴,一副贪婪猥琐的模样;就连王夫人也都看黛玉都顺眼了许多。贾母见了她们那一幅嘴脸,自是鄙夷的撇撇嘴,只是当着小辈的面不好多说些什么。
话毕,贾母先是推了银票不收,有些生气道:“你父亲也真是太客气了,本不是外人,备了这么厚重的礼,倒是显得外道了。这银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收的,难道我堂堂国公府老太君还养不起你这个外孙女吗?”
那邢夫人答应了,遂带着黛玉和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清油车来,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老婆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前方下了车。
邢夫人格外热情的挽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按前世记忆,黛玉自是知道其处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有些不伦不类,大房本应是住荣禧堂的,不过也不能怪贾母偏心,谁让贾赦自己不争气呢。
听了黛玉的夸赞,这凤姐笑容更是灿烂,亲热的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对黛玉便又是一翻夸赞,又是一翻怜惜,又哭又笑的一阵插科打诨,把贾母给哄的高兴得合不拢嘴。
接着又忙拉着黛玉的手一阵嘘寒问暖,诸如以后有缺什么东西,有不听话的下人都要跟她讲不要客气之类的话。
相互斯见叙话毕,黛玉便将这次林如海准备的礼单及一万两银票当众亲自呈与贾母。节礼自是荣宁两府男女主子按例皆人人有份,显得厚重而又不俗气,更是面面俱到,一时皆大欢喜。
只因黛玉有了前世的教训,这一世则更重养生之道,身子看起来自不似前世那么弱不禁风。表面瞧来也就是有些许旅途劳顿之色而已,若不细看竟丝毫看不出病态来,自是无人提起黛玉治病吃药的话头来。
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一听这笑声,黛玉便知是丹唇未启笑先闻的王熙凤,心道前世这人本性却是不坏,只是名利心太重,迷了本性,可怜可叹!
探春仍如前世所见: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正是惜春。三春皆是一样的钗环裙袄妆束。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贾母自问起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等个中细情,黛玉便一一答来。
与前世一样,见黛玉止了哭声,贾母方一一指与黛玉拜见了王夫人与李纨。隔世再见王夫人,对于黛玉来说,却是有几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不过她却掩饰的很好。
历经贾府风刀霜剑的磨练,黛玉不再是前世那个心思单纯,不理俗务,目下无尘的小女孩了。对着王夫人恭敬的盈盈一拜,低眉顺眼,知书达理,一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样儿。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再见前世那熟悉而又满脸慈祥无限怜惜自己的老祖母,黛玉心里不由一酸,回想前世老祖母对自己的疼爱那还真是没得说,即便比亲生父母也有过之无不及,虽是造化弄人,终是没能遂了自己的心愿,但老祖母对自己却真真是做到仁至义尽了。
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称自己一生最疼的便是黛玉之母,说着携了黛玉的手又哭起来。众人都忙相劝慰,方略略止住。
正寻思这世要不要寻机点拨一下,以勉重蹈覆辙时,却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凤姐。贾母自笑称她为“凤辣子”,黛玉不待众姊妹告诉,忙陪笑见礼,道:“在家时母亲便时时提起琏二嫂子,一经儿赞不绝口,都说琏二嫂子把多少须眉男子都比下了去。”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王夫人虽因贾敏的关系,恨屋及屋,对黛玉很不待见,但在贾母面前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样儿,满脸皱纹的脸上好不容易挤出一点儿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头示意。
李纨自是与前世一样,对着黛玉善意的点头微笑。贾母又叫了三春来见。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这正是前世的迎春。
进入三层仪门,便见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及进入正室,早有许多艳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书房中请贾赦。黛玉自是知道,贾赦必是不见的。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饭去。黛玉便如前世一般微笑礼辞,邢夫人只得作罢,遂命两个嬷嬷用方才坐来的车送了黛玉回去。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只见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来。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各处不同。
黛玉知这是正内室。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多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錾金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金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也不在这正室中,只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嬷嬷们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
里面插着时鲜花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张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老嬷嬷让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
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东边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了,等着见贾政和王夫人。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绸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南三间小正房内。
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见黛玉来了,便要让她坐贾政常坐的东边炕上。黛玉自知贾府的规矩,一翻推让,方挨王夫人下首坐下。贾政果称因斋戒不见,黛玉心中只觉好笑。
因这世宝玉上进,王夫人倒没有像前世一样告诫黛玉,莫理那个整日内帏斯混的“混世魔王”。只说,外人只道宝玉如何上进,其实内里却是孤僻得紧,打小便不让丫鬟贴身服侍,对姐妹也从不假以辞色,让黛玉莫要见怪,只不搭理他便是。
听王夫人这么说宝玉,黛玉倒是有些奇了,照王夫人这么说,这世的宝玉与前世竟是大不相同,这还是原来的宝玉吗?这样的宝玉她还会喜欢吗?
当然,对于王夫人的话,黛玉只是将信将疑。若是前世的黛玉,因尚年幼,阅历浅,心思单纯,只怕还懵懵懂懂,现有过两世记忆的她,还能把王夫人的话当好话听的,那便真正是傻子了。
恐怕跟前世的套路一样,说宝玉如何如何不好,不过是因王夫人不喜欢黛玉,不愿意让她和自己的宝贝儿子太亲近而已。
黛玉心里虽如是想,但场面上的漂亮话还得说,忙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说,可是衔玉而生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却是天纵奇才,十岁便考取解元,来日必贵不可言,想来平日里必是因忙于功课,少有时日与姐妹相处,才显得有些生分,并非对姐妹不好,男儿自当以事业为重。”
听黛玉这么夸宝玉,王夫人自是难得的笑容满面,忙自谦道:“大姑娘过奖了,宝玉哪有你说得那么好?算我白嘱咐你了,到时受了冤枉气可别哭鼻子。”
忽见一个丫鬟来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出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甬路,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个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那是凤姐的屋子,顺便提点了黛玉几句。
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到了贾母的后院。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许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杯,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
便跟前世一样贾母让黛玉坐了左第一,三春依次坐下,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纨、凤姐立于案边布让;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
黛玉自是有些不习惯。其一,贾府的饭菜虽是精致,却是太过油腻,不似淮扬菜清淡。其二,在林府时按照父亲的交代,应饭后一时许方可用茶,方是养生惜福之道。其三,贾府的规矩却是太过繁琐,不由让人憋得难受。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这一世黛玉方知世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方答:“上过一年学,只些许认得几个字。”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只认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
此时,黛玉心理却是有些复杂,既惊喜又害怕。喜的是,苦等多年,牵挂两世的心上人,今日终能阔别重逢了!怕的是今生所见的宝玉不再是自己前世所钟爱的那个宝玉。
黛玉早已泪流满面,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下泪,黛玉也哭个不休。众人慢慢解劝,黛玉也哭尽了兴,方拜见了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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