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人低头漫不经心的将未下完的棋局还原,不感兴趣道:“嗯。”
他实在想不出,遇见了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说的。
但尉迟承成接着道:“她叫宋简。”
美人的手立时顿住了。
他抬起头来,眼神冰冷的问道:“什么情况?”
“琛王郡主名为宋简。”
听见那个名字,美人顿时坐直了。凡是与夫人有关的事情,他都谨慎而重视:“可是有人打探到了夫人名讳,故意针对宋江城做下了布置?”
他一面生气竟有人不知好歹敢随意沾染夫人的名讳,一面又很厌烦宋江城因为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肮脏事情,让夫人离开之后也不得安宁。
尉迟承成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回答道:“不是。那孩子出生之后便一直叫做宋简,同名同姓,只是个巧合……又或许,并不是巧合。”
美人蹙起了眉头,问道:“什么意思?”
尉迟承成道:“我觉得她是夫人的转世。”
闻言,美人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了尉迟承成:“就凭她的名字?”
宋简这个名字虽然并不常见,可若说天下没有一个同名同姓的女子,即便是最霸道的人都不敢如此肯定。那她们就因为巧合同名,便都会是她的转世么?这未免也太草率,太可笑了。
尉迟承成没有理会他的质疑,而是继续道:“她说她做过一个关于暗卫的梦。她梦到自己被一个坏人抓走,遇到一名暗卫,一直保护她,然后她掉下悬崖逃了出去,又碰到了另一个暗卫相助,让她不被抓回去。”
“……”
不可否认,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故事在美人的心中,也蓦地掀起了一阵波澜,可很快,他便稳住心神,冷静的分析道:“……也许那郡主只是在别处听来了那么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如今话本小说里,主角跌落悬崖并不少见,她又见你是暗卫,说不定便是自己拿了些眼前所见,随意穿凿附会,恰好而已。”
尉迟承成的理智与直觉显然也在拉锯,这样的理由,他自己当然也曾经想要用来说服自己——可成功了吗?他自己也难以确定。
见他沉默,美人可没有那个耐心一直在这里等待,他主动问道:“那郡主,你把她后来如何了?”
“我将她带了回来。”
美人蹙起了眉头,言语中透露出了极其的不赞同:“带了回来?你放在自己府上了么?”
尉迟承成摇了摇头,“她就是如今的女帝。”
“你把她带了回来,还把她推上了帝位?”这个回答比放在府上还要让人不可置信,美人不由得提高了声音:“那个位子有多么水深火热,难道你不知道?”
“帝位本就不是属于她的东西,只要她明白这一点,为丞相坐在上面,顺从的听话,就能享有无边的富贵。”尉迟承成道:“我没办法确定她是夫人,也没办法彻底让自己否认。”
“所以你把她带了回来,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觉得这样才能安心。”美人重新又露出了厌烦的神色道:“你以为自己的安排对她很好?”
尉迟承成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确很不开心,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说:“你……有和这么大的女子相处的经验,你可知道,她会在想些什么?”
“唉。”听见这话,美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明白,我们这样的人,和普通人不一样。对暗卫来说,有衣服穿、有干净的地方住、有东西吃、可以睡个好觉,就已经是很好的生活,但你要知道,那是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是不正常的。”
他转头望向了宋如晦方才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像是回忆起了当初带她出来后,一个人笨拙而艰难的抚养她的生活:“你把一株花移植到铺满了黄金的地面上,又为她裹上丝绸,以为她就会过得很好,却不知道她需要的是阳光雨露,春风秋月,需要的是自由。”
自由?
尉迟承成缓缓道:“她今天对我说……”
“说什么?”
“我曾跟她说,她的名字与夫人一模一样。她今天被丞相关了禁闭,哭着对我说,她和夫人同名,可是却是同名不同命。她说……夫人肯定不会像她一样,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举目无亲,生死皆不由己,一言一行都不得自由,终日都活在旁人的监视之下。”
这遭遇令美人的动作霎时一顿。他想起了自己与夫人初次相见时的情形,那时她被宋江城和宋如晦的父亲囚禁在院落之中,备受煎熬。
这让他的心情止不住的恶劣起来:“……”
“她还说,夫人还有我会保护她。她说我的武功那么强,有我在,至少谁也不能欺负她。”
这完全不同的异想天开,令美人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呵。”
可看见他略带迷茫的眼神,美人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尉迟承成,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愿意见你吗?”
他恨声道:“我对宋江城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了,但是你,我厌烦你,因为看着你,就像是看见曾经愚蠢的我自己,但我走出来了,你却没有,所以,我还可怜你。”
“可怜我?”
“因为你一直都是听命行事,从没有自己的想法。一开始是教主……后来是夫人,再后来是宋江城。你说你是放心不下他,要替夫人照看他,可是在我看来,你只是不明白没有主人该如何活下去。”美人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可能再还那个孩子自由了,那么至少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对她好一些吧。”
尉迟承成安静的思考了片刻他说的话,然后轻声的反驳道:“……丞相不是我的主人。夫人是我最后的主人。”
“哦,是吗?”美人挑了挑眉毛,露出了一个有些讥诮的笑意:“那么,你敢违抗宋江城的命令吗?”
……
宋简没伤到手,因此休养的时候,便正好趁着空闲抄录《三字经》。但尉迟承成的踪迹太过神出鬼没了,他突然出现在书桌旁,宋简都没来得及把抄录了一大半的《三字经》藏起来,只好在吓了一跳之后,镇定的假装自己是在练字。
“……尉迟大人。”
她的声音带上了生疏的距离感,之前还会露出惊喜的笑脸,亲昵的称呼他“尉迟叔叔”,但现在神色之中,却隐藏着挥之不去的警惕与紧绷。
尉迟承成细细的咀嚼了一会儿她的态度变化,原本是关心的话语,语气却因为太过不习惯,而有些生硬道:“陛下的伤,好些了么?”
女帝如今在他面前谨言慎行,一句话都不多说道:“多谢尉迟大人的关心,已经好多了。”
见她如此防备,他顿了顿,干脆直接道:“那几个嬷嬷,我已经处理掉了。”
“……嗯?”
看着她露出了讶异的神色,尉迟承成道:“我调查过了,她们对陛下确有加害之心。”
“是丞相的意思吗?”
“不是。”
“不是?”
“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做的。”
“为什么?”
“因为丞相不会下令处决她们。”
这回答让女帝看起来更茫然了:“那……既然丞相没有点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尉迟承成迟疑了一下,然后道:“我希望陛下可以开心一些。”
大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宋简呆了一下。随即,她迟疑道:“如果丞相知道了的话……尉迟大人不会有事吗?”
“他不会知道的。”
见他说的如此笃定,宋简张了张嘴,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她对尉迟承成的示好有些半信半疑,因为之前他看起来对宋江城忠心耿耿,为什么突然之间,便突然改变了行事风格?
事出反常,总是叫人不安。
“那,还要再调人过来吗?”宋简试探道:“我可以不要教导嬷嬷了吗?或者,侍女太监什么的也不用那么多,我一个人也很好,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人。”
“若是陛下不愿的话,自然可以。”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
宋简还是没忍住道:“为什么,尉迟大人突然对我这么好呢?”
总不会是这么短短几日,丞相大人便要垮台了,所以他的头号座下鹰犬便倒戈投敌了吧?这根本不可能啊。
岂料尉迟承成道:“……这便算是好了吗?”
他说:“不过举手之劳。”
“那对尉迟大人来说,怎么样算是好?”
戴着面具的男人便凝神思索起了面对着夫人时的感受,过了半晌,才哑声道:“自然要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才算。”
“标准这么高吗?”宋简苦笑道:“这一定是‘夫人’才有的待遇吧?”
“嗯。”
见他答的毫不犹豫,虽然很难想象那是种怎样的心情,但宋简还是不禁感慨道:“真好。”
作为一位纯爱文女配,这样倾注一生的感情,她大多都只会是一个旁观者、见证者,而从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羡慕道:“能被人这么爱着,夫人一定很幸福吧。”
没想到尉迟承成却不敢相信道:“会很幸福吗?”
“为什么不会?这不是很难得吗?一般人都没有办法做到的吧?”
见她回答的十分笃定,尉迟承成不禁想起了夫人的笑容,然而也许是年岁已久,她的容貌早已模糊成了一个名为“美丽”的概念,却难以看的分明。
可夫人幸福吗?
被他这样所爱着,她幸福吗?
尉迟承成慢慢的摇了摇头:“除了性命,我再没有什么能献给夫人的,所以才只能把命给她。但她想要的……或许并不是这个。”
“陛下之前那句话,说的不对。”他垂下眼眸道:“夫人并不幸福。我……并没能保护好她。”
见他似乎低落懊丧了起来,宋简本能的知道,此刻安慰对方一定能涨些好感度。若是能与尉迟承成打好关系,以他的职务,若是能行个方便,就实在是好处太多了。
她立即准备安抚道:“你尽力了吗?”
但这个简单的问题,尉迟承成却好像无法回答。
宋简便自己回答道:“虽然我与尉迟大人认识不久,但我想,以尉迟大人这么认真执着的性格,一定是已经尽到自己全力去爱护和保护夫人了。我虽然不知道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可是我觉得,被尉迟大人这么珍重的夫人,一定也能感觉得到自己是被深深爱着的……她一定是不会怪你的。”
听见这话,尉迟承成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道:“陛下,那两个报案的小太监,您是认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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