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并不喜欢荆璜。不因为他说话待人的态度,而是因为这年轻人有许多奇怪之处。他自己已经历了许多莫可名状之事,无法再用过去的眼光看待一切。而作为罗彬瀚的友人,他确实不希望罗彬瀚惹上任何他所目睹过的怪诞。
荆璜也许是这份怪诞的一部分,也许只是诸多巧合在他心中促成的偏见。但他不打算拿自己最好的朋友冒险,因此对罗彬瀚只字未提。他多少有那么点预感,知道倘若一切真如他所怀疑,这个年轻人终将主动找上自己。现在也许稍嫌快了一点,但不值得他如何惊讶。
“你为什么要找我?”他问道。
这时房里只有他们两个,大门口的监控录像早被周雨取走。出去是一整片荒地,一个不深也不浅的小湖,房子后头还有几片稀松的杨树林。条件充分得引人遐想,周雨尽管表现得很镇静,心底也不得不保持警惕,计算自己最快多久能跑到大路上。
然而,荆璜似乎没有读出气氛的紧张。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仍在那只不断作乱的鹦鹉身上,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那家伙说找你找不着,让我来这儿看看。”
“……你是说罗彬瀚吗?”
周雨问出这句话后,眼睁睁地看着荆璜露出一种苦苦思考的表情,就仿佛他根本不知道罗彬瀚叫什么似的。
过了三四秒后,他才肯定地一点头说:“对,就是他……叫罗什么来着?”‘
周雨没有质问什么。他很好奇罗彬瀚是否晓得自己在这位住客眼中的地位,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被这样一个怪人忽视恐怕才是最安全的状况,所以他也不打算继续提醒对方。
他从衣袋里取出手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电量已经耗尽。想必罗彬瀚也是因为无法打通他的电话,担心他遭遇不测,才会跑到周妤这里来寻找。既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荆璜,想必罗彬瀚本人是跑去了他的公寓。
意识到自己造成的混乱,周雨多少有点歉意。当然,这也是针对关心自己的友人,而非面前私闯民宅的荆璜。他沉默地等待了一会儿,想看看荆璜是否还有其他话要说,那这年轻人只是一脸无聊地用指头挠着鹦鹉的脖子。确认对方没有下文,他便说:“你刚才撕掉的书,是我朋友父亲的遗物。”
他不指望荆璜会因为听到这句话而内疚忏悔,而荆璜果然也没令他意外。
“都是些不祥的东西,留着干什么?”荆璜不耐烦地说,“看多了对你也没好处,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毫不掩饰的厌恶态度引起了周雨的注意。那不是单纯的粗鲁无礼,而是真正地讨厌着自己在书中阅读到的内容。
“你知道这本书上的故事。”周雨忽然开口说道。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在提问还是在下结论。
荆璜满脸都写着不快,但不像是针对周雨的。他把鹦鹉放到自己肩膀上,又用嫌恶的目光瞥了眼周雨手中的书:“都是些捕风捉影之事,有什么好说的?这些东西若是放在……早有人去同他们算账,也就是在你们这种穷乡僻壤里放肆。你若不趁早处理,迟早还有祸事上门。”
梨海虽然并非国际都会,但在国内也是规模较大的城市,称为穷乡僻壤未免有些过分。但是周雨不想和他争论这个,他紧紧盯着荆璜说:“就算是捕风捉影,也要有风可捕,有影可捉。”
荆璜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他对那本故事集深恶痛绝,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周雨的想法,只是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你想表达什么?”
其实周雨自己也不知道。他隐约觉得荆璜或许知道些对他有用的情报,但那具体是什么,他却一点轮廓都想象不出来。一个人没法预见出超越自己想象力的东西,然而,他至少能利用自己能理解的信息。
“我觉得这本书里的故事都写得不错,想知道它们是谁写的。”他不动声色地说,“玉音女和白河妃都令让人很同情。”
他并未预期这些话能起多大效果,但它们却着实有用得超出预计。荆璜的表情马上变了。从原先对周雨毫不在乎的冷漠,变成了一种不可置信的瞪视。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对周雨逼问道:“你觉得这些东西写得很好?”
老实说,周雨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一个故事写得好坏与否。他人生中阅读的大部分书籍都是医学专著,尽管学历光鲜,却不敢说自己的文学素养同样高明。但不管怎么样,对这本书的褒扬无疑中了荆璜的某个软肋,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酝酿着自己所能说出的一切赞美词汇。还不等他开始,荆璜已经怒气冲冲地说:“你他妈是不是瞎?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写得有什么好?”
他那漂亮的脸孔因圭怒而变得益发气势凌人,烈焰在黑瞳中跃动。当周雨注视他时,甚至隐隐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有一圈微薄的炽光在他体表燃烧。然而等周雨眨眼再看时,发现那只是窗外阳光造成的错觉。
站在荆璜肩膀上的鹦鹉似乎也被他的声音惊动,扇着翅膀飞落到地板上。它隔着三四米,远远盯着荆璜,责怪似地高叫了一声:“船长!”
荆璜没有理睬它,顾自牢牢盯着周雨。如果是在以前,周雨也许还会因为刚才的幻象而有些忐忑,但如今这些都不值一提。他已两度梦见凡人不可想象之事,那过程好像冻结了他的某部分神经,令他的恐惧感日益稀薄。哪怕面前的荆璜突然变身成一只巨大的喷火恐龙,他也不会觉得有多害怕了。
“故事追求的本来不是通顺。”他冷静地与对方相望,“而是出人意料。”
“你要是走出这里的时候被车撞死,那也挺出人意料的。”荆璜冷冷地说。
这几乎可以视为一种咒骂,周雨却没有生气,只是说:“那只是现实。“
荆璜微微地晃了晃头,漆黑的眼睛向他无声地质问着。于是周雨又说:“故事讲求逻辑,现实不讲,它只是无缘无故地把人杀死。好的坏的,老的少的,所有人一律平等。”
就在周雨的注视下,荆璜的表情剧烈地变化着。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对方肯定是准备杀了自己,随即怒焰却从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孔上消失了。荆璜开始放声大笑,那并非愤怒到极点后的宣泄,也不是真心感到欢愉,他仿佛在用那充满恶意与鄙夷的声音嘲笑着某个不在场的人。鹦鹉在旁边不安地抖索羽翅,迈着细步往周雨靠近。
当他笑够以后已经过去了至少半分钟。他没有理会周雨怪异的目光,自顾自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挨在周雨脚边的鹦鹉迟疑地歪了歪头,最后还是扇翅飞了过去,落在荆璜肩膀上,轻轻地啄着他的领口。“你喜欢听故事是吧?”他冷笑着对周雨说,“正好我也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