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沉默了很久。
她认真说“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以后,你会去复仇的吧。”
“所以,你说的现在”
“这个现在会有很多年。”爱德蒙难得强硬道。
“我的三位仇敌,一个比里德侯爵更为权重,尤其性子谨慎毫无破绽,一个背后有威灵顿元帅这个级别的将军撑腰,还有一个,如毒蛇一样奸猾,偏偏还有一笔不薄的钱财。一旦我出现在巴黎,就已经进入了斗兽场,没有输赢不能离场。”
“我从来不做毫无准备的航行。同样,想要达到一个目的,就要查清所有破绽,做出充足的准备,拟定推演精密的计划,训练自己适应一切”
这时候,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面上的年轻,反而因为言谈气质里无可比拟的洒脱坚定,将眼角眉梢都赋予了高出年轻人一筹的沉稳魅力。
将“未来”和盘托出后,爱德蒙借着灯光看她,“要完成你赋予我的最完美复仇,我们之间可以有很多现在。”
“所以,等伦敦的事务完成后,我想等你,等你驻外的调令下来。”
“在里窝那时,是我不告而别。”
“这次,我们一起去罗马。”
奥布雷答应了鲁思文勋爵同游罗马的邀请,之后就被他缠上,至死都没能挣开。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警告,何况爱德蒙唐泰斯已经对她的矛盾有所察觉了。
不论出于理智和感情,她都应该拒绝的。
克莉丝却一点点回扣住那只手,让十指交错,似乎要借那片冰凉让灼烧的思维冷却。
结果那双眼睛炽热看过来,仿佛能看到灵魂深处,以至于一直被高墙封闭保护的心也被烫得一塌糊涂。
“那就一起去罗马。”
她说。
假期结束的倒数几天,克莉丝收到了宫中的邀请函。
邀请函的地址不是白金汉宫也不是温莎城堡,而是他做摄政王时的私人别院,函里还特意提出让她把那位“苍白长发的好友”带上。
国王陛下不仅艺术不错,文学水平相当过关,克莉丝心里涌上一阵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刚见面,礼节性的对话后,国王就感慨“那天有人和我说我还不信,现在看,根本就是唐璜和鲁思文嘛,不考虑去希腊见见拜伦吗”
唐璜也是拜伦一本诗集的男主,美男子,花心风流。
克莉丝失笑“我该庆幸您没有叫我奥布雷吗。”
国王明显已经入戏颇深,在信函上特意拜托两位穿上英式的服装,克莉丝上次跟着里德侯爵离开,本来没想到会花那么长时间,尤其还去偷文件,无意放了他鸽子,加上心中也有些好奇,所以配合说服了爱德蒙。
对国王毫无敬意的人本来不太情愿,尤其还要趁夜翻阳台去拿“威尔莫勋爵”的衣服穿,不过因为有心上人陪着去挑选搭配,还是同意了。
爱德蒙和国王说话时,克莉丝就在一边心里腹诽。
同样对待国王,威尔莫勋爵讨好,那意大利伯爵就是冷淡了。
看来这是他的扮演策略了,作为仇人,什么都要相反才最好。
也就是说,当初勋爵对自己抗拒逃避,伯爵才这么热情过头。
她心下烦闷,干脆打量被国王衬得更加挺拔俊秀的人。
基督山伯爵这个身份完全没有掩饰改扮,就是他本来的面貌,位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本来就接近意大利,过去更是罗马帝国的统治区域,金发碧眼多是日耳曼人,黑发黑眼则更接近罗马人的血统,英国却几乎都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大家在长相特征上就有很大差异。
顶着异国面貌,爱德蒙穿了英式三件套,束上发带,就更像是吸血鬼勋爵了。
这副模样明明已经看惯了,在浪博恩时他们相处也很自然。
可自从彭伯里回来,克莉丝就觉得面前的人变得陌生了很多,她开始想更多看到这个人,却又心生退缩
“塞西尔”
克莉丝一怔,回过神,微露歉意,“陛下。”
胖子国王好脾气重复说“你知道威尔莫勋爵的去向吗”
克莉丝只好把他们串过的“决斗”剧本无奈重复了一遍。
为了避免绕回那天俱乐部的尴尬,她把那位“黑发小姐”给模糊处理了。
国王惊讶了一会,先替她忿忿不平起来“想不到威尔莫勋爵竟然这样对你,夺友人所爱实在不是绅士所为,我耻于和这样的人在建筑上联名。你不要生气,我会把他寄来的支票退回的。”
国王的举动受人瞩目,他平白推拒一份钱,当然会引人注意,约等于替爱德蒙把这个身份完全坐实了,比什么勋章和俱乐部还好用。
基督山伯爵在一边插嘴“只要能让威尔莫勋爵不开心,我愿意掏这笔钱。”
克莉丝不着痕迹瞪了他一眼,又连忙向看上去还气呼呼的国王道“我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国王细细打量她,这才微笑说“不错,你看上去比去年更愉快,看来和家人的假期过得还不错我早就想找你,从布莱顿回来一问,没想到你去爱尔兰了,等我过段时间再问,你又回家了。”
克莉丝解释说“我没想到您还愿意见我,所以每次到伦敦落脚也就没有递求见函。”
国王满不在乎摆手,“我年轻的时候被人当面嘲讽,写的讽刺诗全伦敦城都念,不也照样过来了人年纪大了,就更不在乎这些了。”
“而且,你已经是我见过最好脾气的年轻人,那天会反应这么激烈,看来葛朗台夫人对你的确很重要。”
克莉丝本来以为,那天在妓院怼了国王一通,他脾气虽然好,一国之君的面子还是有的,应该也不会再主动谈那天的话题了。
结果自己显然低估了国王的八卦心。
“不过没想到,就那么一会,你都能被女人勾走,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国王意味深长笑起来,看来,克莉丝说着那番义正严词的话,结果还是没能控制住第三条腿,让他老人家产生了某种男人间的共鸣。
他又感慨了一番,“我实在好奇,所以打听你那天是什么时候走的,然后才知道你居然连口红都没擦干净就离开了年轻可真好。”
突然被这番话唤醒回忆,克莉丝脸上一烫。
在一边安静坐着的人突然再次开口“我也很好奇,克里斯,比起马赛让你念念不忘的黑发小姐,你觉得哪一个更得你的心”
国王眼睛一亮,像是嗅到了瓜香的狗仔队长,探身看向基督山伯爵,“马赛那位女士,原来你也知道吗”
背后有人在掐他,爱德蒙借着椅背阻挡,轻松反手捉住,蕴了笑意开口,把杜朗当初说的“肤白貌美,黑色长发,气质忧郁”的事迹换了些用词,完整重新说了一遍。
马赛头子显然比班纳特少爷要有戏剧天赋,这个“感人”故事被他用平直的语气说完,先前满不在乎的艺术脑国王听得不住吸鼻子,时不时用手帕擦泪。
“克里斯,我真没想到,难怪她得你爱重,再也不能忘怀,你当初只说她待你如国王,却没说这位女士也如此深情。这样看,她扮作那么多身份,明显是患得患失,不想失去你,只能用这样的计策挽回啊。”
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一出啊
克莉丝瞪向瞎编的人,爱德蒙却表情诚恳回视“我在罗马曾经说过,我可以替你打听她的下落吧。后来,我恰好因为一桩生意认识了那间俱乐部的老板。他亲口告诉了我这个动人的故事。”
克莉丝“”
她瞬间把买了护照的冤大头,能编出这种狗血故事的戏精串联到了一起。
杜朗你死了。
爱德蒙解释完,又坚持问道“所以,你更喜欢哪一位”
连国王也期待看过来。
克莉丝咬牙,面上动情说“那天只算一时忘情,欢场做戏,当然比不上马赛的回忆了。听你说过这其中原委,我才知道原来她的离开是有苦衷的,我更加忘,不,掉,她了。”
国王似乎深受这“爱情故事”的打动,也回忆起自己和玛利亚的过去,说到动情处还请他俩上楼。
“那时候我太糊涂了,因为国会也因为父亲的要求,对外宣布我们将不再来往,可是即使这样,我也控制不住想要见她。”
走进书房,国王一面说着话,一边拨动了一边固定在墙壁上的烛台。
在两个人一致惊讶的目光里,书柜缓缓移动,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所以我挖了这个地道,以彻夜看书为借口,就是为了能和她相会。”
国王陷入甜蜜的回忆里,说完大有要故地重游的意思,已经自顾自钻了进去,因为太过熟练,他这样圆润的身形意外矫健。
爱德蒙突然低声说“克里斯”
克莉丝躬身跟上,头也不回道“我不会同意的。”
“我还没说话。”
“想也不行。”
昨晚翻阳台后,他就盯着屋里的承重墙看了很久,回忆起他总是会包下一整层,好像被狭小监狱憋出心理阴影,克莉丝太清楚爱德蒙会想什么了。
无非就是把摄政街两边房子打通,好方便他随时切换身份。
密道里很黑,克莉丝艰难摸索着,好几次差点栽倒,都被爱德蒙及时揪住后领站好了。
好在这段路并不长,出口的光却被挡了大半,只能朦朦胧胧看到堵在前面的国王,克莉丝刚要开口,就对上了一张冷峻刚毅的面孔。
威灵顿元帅将目光从呆滞的国王那里移开,决定还是给这个贪玩了一辈子的顶头上司留点面子,装作没有看见国王,冲着克莉丝点头“班纳特。”
这种尴尬场面都能化解,语气还很平静自然,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就像是面对上门拜访的人,而不是一条不知道通向哪的密道。
元帅钦点,为王背锅。
小小事务官无法反抗,只好忍辱负重,从国王留下的狭小缝隙钻出去。
克莉丝出去后才发现,密道的尽头原来是一间大衣柜。
元帅对国王的想一出是一出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把一国之君会打密道到自己家往阴谋论想,也没有为难克莉丝,反而让男仆上了茶,和她闲聊起来。
“前几天我刚听斯图尔特伯爵夸了你,他可不常评价一个人。”
上司这种搞事体质,他的夸奖相当令人心慌。
面前这位元帅是个直性子,不能按照老师那套来,克莉丝干脆也想到什么说什么。
威灵顿元帅“你和你老师都是这样,见不同人就是不同一套。”
看他说得平心静气,简单论述,没有讥讽的意思,克莉丝也用讨论事情的态度说“我以为照顾对话者是一种礼仪。”
“照顾这个词本来就是一种傲慢的自上而下,你们运用话术,表面讨好,其实是想控制一个人。这样和命令有什么区别呢。甚至更七弯八绕,浪费时间。”
“那是因为您命令的人愿意听从您。”
想到他在议会改革里装的铁百叶窗,克莉丝若有所思看他,继续道“您抱着这样刚直的念头,或许在战争年代很好用,现在这种谈判桌上的战争,反而不适用了。”
“你这样没上过战场的年轻人,来我面前说这番话,胆子倒是很大。”
克莉丝道“您夸过我年轻气盛。我这样表现就是一种策略。”
威灵顿元帅一愣,随即笑了。
“那么,你来说说,谈判桌上有什么战争”
克莉丝微笑道“您不觉得,爱尔兰宗教解放法案就是一个战场吗,您甚至分不清谁是友军,谁已经投敌,谁又愿意加入您的队伍。”
“说下去。”
元帅淡淡道。
元帅既然已经和上司聊过,上司还提了自己,克莉丝大胆推测,他已经被不管部长盯上,要拉拢壮势了。
威灵顿元帅的立场一直很鲜明,非常反对屈从,心中倾向军事控制,并没有意识到这次的不同。
上司只是临时的上司,而且他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大家心知肚明,目前是因为里德所以立场一致,达成合作。他们关于法案的立场却完全不同,上司到底是政客,派系私心很重,不仅要斗政敌,更想借机获得内部支持。
她被纳什教过,深谙牌局,当然不会把筹码全部押在他身上。
直视元帅锐利起来的目光,克莉丝从容笑了。
“您打仗时,想要了解战局,或许需要一些情报。”
“我在爱尔兰呆了好几个月,恰好能一些情报给您。”
当初会选择这两栋房子挖地道,擅长建筑的国王当然是看出,物理距离适宜打地道,但是朝向和街区原因,谁都不会意识到这两家有联系,非常便于他和情人幽会。
在乘马车去元帅家接青年阿多尼斯的路上,国王被意大利伯爵盯得十分不自在,对抛下小年轻还让他背锅更加愧疚了。
“几十年了,我中间负债就卖了那幢房子,没想到几经转手,居然被威灵顿买下了。”
胖子国王低声解释。
他对其他人不在乎,对元帅这样的英雄还是很敬重的。
因为国王对年轻人很好,爱德蒙还是放过了他,换了个话题,有意听听这位情史丰富的国王到底是和情人走到一起,还分分合合纠缠了这么多年的。
“我在剧院对玛利亚一见钟情,她和别人都不一样,因为生活足够富庶,她自己也安于平静的生活,对我王室继承人的身份不但不动心,还避之不及。我每次邀请她都失败,后来,我决定用真心打动她,我给她写了好几十张纸的情书。”
国王说到这里,挺直了身子。
爱德蒙想起了在意大利的一次次邀约,他们三年里的通信,还有那本圣经里没能寄出去的信。
他掩饰了期待问“然后成功打动了她”
“然后她逃得更远了”
爱德蒙面无表情。
国王已经习惯了伯爵表情如面色一样冷清,又自顾自得意起来,“当然,我最后还是成功得到了她的回应和爱情,我们在一个天主教堂结了婚。不论如何,她都是我心中唯一的妻子。”
伯爵这才以一种完全不符合身份的好奇说“我能知道您的秘诀吗。”
“我哭泣哀求,以死相逼,她到那时才发现,她永远会对我心软,她根本拒绝不了我。”
国王发现,面前的基督山伯爵似乎也被他的爱情震撼,久久说不出话,于是贴心留出了安静。
马车停在元帅的房子前。
克莉丝似乎早就算到,所以已经在门房等着了。
她上马车后,面对国王低声的道歉,失笑摆了摆手“我和元帅聊得很愉快。”
克莉丝又顿了顿。
“对了,元帅让您自己掏填地道的钱。”
国王耷拉了双下巴。
等他在心里算过自己的年金是否足够,又突然兴起要给克莉丝嘉奖。
“我虽然是国王,但是不能随意征税,年金也固定了,给不起太贵重的东西,不过我能颁勋章给你啊,我现在什么都不多,就这个权限多”
克莉丝哭笑不得拒绝了。
“宫务大臣盖章时肯定要问理由,难道您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吗,还是接受元帅的好意吧。”
乔治四世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对谦虚好看又有礼好看还俊秀好看的年轻人更加有好感了。
“那我就等着正大光明给你颁发勋章。”
国王思索了一会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