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控制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后,面前的人突然沉默下来,像是陷入了回忆。
即使坐在破旧小酒馆的角落里,黑发黑眼的青年也光彩夺目,这时候静下来,定了动作,像是自己和桑顿夫妇在博物馆油画里见过的希腊美男子。
班纳特少爷在上学时,和麦里屯联系的事务都是南希负责,她也遇见过好几次从教堂礼拜回去的班纳特一家。
根本不必打听询问,南希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五位姐姐不愧全郡闻名,走在一起说笑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尤其美得风各异,自有特色,并不使人感到浓艳厌倦,反而像是可以细细品味的群像画。
那时她心里不免细细比较,平心而论,单论面容,最好看的是大小姐和自家少爷。
这两个人都看上去眉眼温柔,只是大小姐更加温婉动人,少爷因为身形和气质,好看得更有侵略性,所以一旦注意到,就挪不开眼。
即使是在伦敦看惯了,偶尔不经意瞥见,南希还是会控制不住在心底惊叹一声。尤其两年不见,那点微圆的稚气全部褪去,似乎不再假扮天真少年,衣服颜色也比过去沉稳低调,沉淀出一位成年绅士的贵气从容。
可是即使这时候,面前的人也会下意识垂首敛目,眼睫那么卷翘纤长,像是厚重的帘幕,掩住了所有让人可以窥探的情绪,一如那个筑满高墙的内心世界,只有低垂的眉宇微露清愁,嘴角却轻轻翘起。
南希心中敬重克莉丝,见她这样,便不再继续追问,站起来:“对了,还说要带你去见希金斯呢,现在他应该下工了,我们可以直接去工厂里见他。”
“希金斯,是你说的工会会长?”
南希点头:“他以前就组织过罢工,对什么活动都很积极,应该了解你想要知道的那个改|革。”
她们出门时,发现酒馆外已经围了不少人,都仰头看着一个方向,画面莫名有些滑稽。
克莉丝也加入其中,抬眼,看到了停栖在酒馆悬挂标牌木杆上的里芬。
和她对视时,里芬扑扇着翅膀,清啸了一声,引得附近一阵惊叹。
克莉丝心里很欣慰。
总算还记得自己是只游隼,没有在外头咕咕咕。
彭伯里的地盘很大,尤其有山谷树丛,克莉丝试着带它出去观察了一天,发现它从来不往有人烟的地方去,也就趁这个机会让它自由行动,好好感受一番广阔天空。
知道情况有多特殊,克莉丝没有想过要将里芬放生。
胃口太小,捕猎意识不强,很少暴露动物性,尤其自己带着莉迪亚回到浪博恩的那个冬天,因为不让别人近身,是她亲手将它带大,因此很放心开了笼门。
结果里芬反而是不放心的那个,飞出去一会就要来敲藏书室的窗子,确定她没有离开。
最近克莉丝跟着达西四处走,里芬或许是把这当成了一个游戏,像是捉迷藏一样,会飞得很高,盘旋一阵,然后找到她。
换了个口哨吹法,克莉丝示意它跟上。
等人们反应过来这只鹰其实是在等人后,它的主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在一间纺织厂的办公室里,克莉丝见到了希金斯先生,得知她是南希的好朋友,也保持友好和她打招呼。
克莉丝自有一番识人本事,看出他果断直脾气,干脆也开门见山说想要和他聊聊议会改|革的问题。
想到南面被抓去绞刑的闹事者,希金斯警惕道:“你是记者?”
克莉丝摇头:“只是一个大学生,未来的议员。”
希金斯看向明显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这么有信心?”
这年代虽然不便捷,却也很安全,电话都没有,窃听器和摄像头当然影子都看不到,克莉丝也就毫不犹豫说了一些自己比较激进的观点。
“……这次议|会改革虽然会僵持一段时间,但是一定会成功。”
听到她交底,希金斯也很爽快,直接向她描述起现下工人和普通人家对这件事的态度来。
他用词虽然粗野,说话却非常有条理,看待问题很理智,而且他似乎在工会中很有声望信誉,不少人都愿意和他交流这个问题,所以知道得很全面。
至少填补了她对工人阶级态度的空白。
这一阵克莉丝根本没跑村庄,只需要从达西那里了解问题就行。
因为税收和土地都被捏在地主手里,佃户要仰仗他们过活,所以农民的选票完全被绅士和贵族操控调布,这些农选民在南方数量居多。
班纳特先生和达西是比较保守传统的绅士,对所在选区谁当议员都很无所谓。
她爸倒很实际,每次只去理事会出个席,对所有佃户完全放生,让|派自己各凭本事拉拢,这样佃户自己能拿好处,也谁都不得罪,达西则是按照父亲留下的人际关系来往,让手下的佃户跟着自己投。
相比起来,城镇人口只要年收入超过十镑就拥有投票权,他们自己工作,这家工厂干不下去也可以换地方做活,选票完全自由,所以北方工业城市更有参与政|治活动的热情。
两个人聊着,就听到一边的南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希金斯好笑道:“你最近不是正好因为这件事放假吗,怎么还会犯困?”
“因为我听不懂什么改|革,选票,议席。而且也和我没关系,我是女人,没有选举权。”南希撑头说。
克莉丝轻笑一声,“我有法子让你知道。”在两个人好奇的目光里,她抬手拿出钱夹,翻出了两个硬币和十张纸钞,推到南希眼前。
“现在选一个硬币和三张纸币出来。”
南希虽然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挑了里面比较新的钱。
克莉丝说:“刚刚你就进行了投票选举,选出来的这四位,就是议员了。”
南希打起精神,笑起来,“如果我说选谁就选谁,那还挺有意思的。”
克莉丝接着把口袋里的硬币全都翻出来,放在了桌上,又将纸钞拿得只剩一张在桌上。
南希已经摩拳擦掌:“这次还是四个议员吧,怎么选举?”
“就像选区席位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变动了一样,还是挑一个硬币和三张纸钞。”
南希:“可是,桌上只有一张纸币了,怎么找三个出来,而且这么多里面,就挑一个硬币?”
克莉丝一本正经从口袋里拿出南希的钱袋。
南希瞪大眼睛,“你什么——是刚刚我打哈欠的时候摸到的?”
“这顺手牵羊的本事可是你手把手教我的。”克莉丝耸肩,从里面拿出了两张纸币,继续道,“所以,其他钱包里的纸币,就动了心思,想要跑到我这里被你选中了。”
南希:“这不公平。”
“没错,看上去很不公平,于是硬币们提出了抗议,要求‘把那四个机会分给我们’。这就是议会改|革了。”
南希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一下明白过来:“所以硬币是那些北方工厂主,纸币是南方地主贵族?”
虽然有细节问题,但是大概理解正确了,克莉丝点头。
南希颇受鼓励,继续说:“如果改|革成功,就会有更多银行家工厂主进入议会,那么就是北方获得了胜利。而就像纸钞的面值更大,贵族更有权利,他们宁可把这个地方的机会卖给其他贵族,也不会允许下面的人抢夺。”
希金斯惊奇说:“你居然一下就发现最大的矛盾和问题了。”
“我早就说过了,南希很敏锐的。”有个女声在一边带着笑音道。
南希笑了:“玛丽特,你怎么来了?”
桑顿夫人轻声说:“我也办完事务了,知道你在希金斯这,顺便邀请你们一起去家里吃晚餐。约翰从伦敦带回来了一些美洲的东西。”
南希开始替他们介绍,“克里斯,这位是桑顿夫人,我现在的老板。”
“克里斯班纳特先生,我的朋友。”
克莉丝正要致礼,面前的年轻夫人已经微笑伸出了手,大方道:“我常常听南希提起你。”
克莉丝微笑回握。
一番寒暄后,桑顿夫人冲着克莉丝满意点头,非常顺势提出,既然是南希的朋友,不如一起去他们家做客,只是今晚宴会有不少人,让她不要介意。
想到等威廉的发明专利完成,未来还要投产,克莉丝也有意结交几位工厂主,看出她是真诚邀请,似乎还不小心误解了自己和南希的关系,所以哭笑不得应了。
“用过晚餐天色就太晚了吧。”
达西担忧拧眉。
克莉丝无所谓道:“我可以在客店过一晚,明天早上搭驿车回去。”
考虑到伊丽莎白对小舅子的紧张程度,达西本来还想劝一下,看清她身后,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最后还是同意了。
克莉丝回头看,发现南希正好就站在路灯下等自己,一下明白过来。
……好像自己在花花公子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这样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去桑顿家的路上,克莉丝忍不住说。
南希噗嗤笑了,云淡风轻道:“你知道我的过去吧,反正已经委身过那种人渣强盗,嫁不出去也不想再嫁人啦。而且,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
“我已经这样了,根本不在乎什么名誉不名誉的,真要解释,那也是为了你的名声考虑。”
克莉丝沉默了一会,说:“你要是不介意,以后可以打着这个名头,别人顾忌我,至少比你孤身一人在外要好。”
南希笑着拒绝了,“这两年我一个人,不还是好好的吗。”
“就不要让你的那位法国夫人伤心啦。我呢,也领会你的好意,我们得撇清,但是既然我们还来往,就会有捕风捉影,这样我们两个人都不会被影响,也对我有益。”
她自己决定了,克莉丝也不强求,只是表情古怪问:“你怎么也知道了?”
“你面上不是说是派我来北方办事嘛,所以我和纳什他们还保持着通信。是他告诉我的。”
克莉丝开始头疼,怀疑因为慢慢收手,这帮搞惯情报收集的手下变得太闲,所以开始八卦自己了。
既然照发工资,还是得找点事情给他们做做。
当天的晚餐很丰盛,克莉丝也因此认识了桑顿先生和他们的两个孩子,这位先生虽然待客周到,却没有给客人分多少神,得知克莉丝有谈业务的意向,便把妻子给推了出来。
看来是桑顿夫人掌家了。
之后的聊天里,克莉丝也发现,桑顿夫人相当有主见,在家里说一不二,席间还拿丈夫的头一次求婚打趣。
……这相处模式有点眼熟。
去客店的路上,克莉丝从南希那里了解到,桑顿夫人原姓黑尔,是南方人,继承一大笔遗产后在米尔顿定居,丈夫是之前就在此认识的一位工厂主,两个人感情很深,不仅是夫妻,还是合伙人,同心戮力将事业经营得很大,在北方相当有名。
南希感慨:“按法律来说,只要结婚了,女人所有钱款和未来收入就都归属丈夫啦,但是他们却不一样,当时引起了好大的轰动呢。因为婚前桑顿先生主动请了律师做财产公证,这个决定连他的妈妈也非常支持。”
“现在股份都在玛丽特手里,丈夫反而为她工作,那些绅士都说桑顿先生傻,不过我觉得他还挺乐在其中的。”
克莉丝突然觉得二姐夫其实可以和这位桑顿先生交流一下。
有了这些关系走动,克莉丝又往米尔顿跑了一阵深入调查。
九月,达西一脸郑重递给了她一封看上去就很厚重的请柬。
终于来了。
请柬是手写的,字迹很娟秀,还有绸缎蕾丝装点,喷了淡淡的香水,式也相当郑重。
克莉丝颤着手看完,在“静候光临”那停了停,有种得到太后传召的危机感。
能和费尔德侯爵这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过日子,老师说起来表情还很爱怜敬重,师母说不定就是那种家世高、内务一把好手、还能夫人外交的贤内助。
光是能和老师有共同语言就很吓人了!
克莉丝向因为狩猎季终于闲下来的达西借了马车,一个人坐上了前往狐狸洞的地狱列车。
单从费尔德侯爵出国都要吃英式餐点就能猜到,他的住宅也是相当传统的英式庄园。
今天天气很好,克莉丝被请到了花园坐着,管家表示夫人喜欢在这里吃下午茶,她正在换衣服,马上就过来。
可能老师在信里说了自己的喜好,克莉丝看着摆设在小架子上的点心,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至少师母对自己是有好感的。
……或者说相当有好感。
“怎么,以为我会是一个老太太?”
不等她问候,已经非常热情给了贴面礼,正拉着她手的美貌贵妇微笑说,因为保养得很好,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
被一下戳破心思,克莉丝只好微笑说:“您比我想象中年轻太多了。”
侯爵夫人由衷笑了,“这孩子,嘴甜又漂亮,刚刚坐在这里,我还以为看到了一个姑娘呢。”
克莉丝:“……”
刚见面两句话就连续“真相”,她有点拿不准这位夫人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伪装,只好坐下,装作乖巧应声回答问题。
克莉丝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除非侯爵夫人是个比老师隐藏更深的伪装大师,她根本就是天真烂漫的直觉系,想到什么说什么。根本不必试探,一眼望到底。
克莉丝不太尊师重道猜想,国务大臣是在官场上废了太多神,所以找了个天然系的老婆。
这位师母亲切问候了一番自己在德比郡的生活,了解关心了她家里的情况,还说改天一定要让伊丽莎白来做客,克莉丝被一连串问题问得头皮发麻,唯恐下一句是给她介绍哪家小姐认识,结果侯爵夫人画风一转,开始卖起队友来。
“我前几天接到他的信,说你这时候肯定写完了他布置的作业,正好轮到狩猎季,让我见到你以后,一定要摆出架子问一番,不要让你太容易过关就懈怠了功课。”
“我才不听他的。年轻人就该好好享受青春,多和几个姑娘跳几场舞,至于什么演讲,就和那些与我抢夺他的政务一样,太无趣啦。”
克莉丝惊声说:“演讲?!”
“可怜的孩子,脸都吓白了。”侯爵夫人掩嘴笑起来,“平时没少被那个老家伙骗得团团转吧?”
克莉丝:“……”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老师和师母感情这么好了,至少这两个人都知道怎么精准说出最扎心的句子。
老师会在信里把这些透露给师母,肯定是拿她当任务发布人,支使自己来给留在国内的夫人消遣时间,克莉丝只好咽了狗粮,替他老人家哄媳妇开心,然后才得到了国务大臣的下一步计划。
费尔德侯爵在伦敦给她安排了一次演讲,计划让她以此“出道”。
至于具体地点和时间,侯爵夫人自然都不知道。
除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吓,克莉丝与她相处还算愉快,没有“纤细的神经”,更不拿扇子,爱说笑能玩梗。
侯爵夫人是个胃口不错的人,至少她和克莉丝一起吃完了整整两套点心。
她不免为了情人的事情好奇一番,得知欧也妮的性子后,又道,“可惜她是一位法国人,菲利不赞同你娶她。”
克莉丝也没办法娶欧也妮。
自己放不下浪博恩,欧也妮同样离不开父亲交给她的事业,所以虽然欧也妮知道她的女性身份,她们也没有假结婚搭伙过日子的可能。
克莉丝没想到费尔德侯爵居然已经想到这个地步了,忍不住问:“因为我和欧也妮通信时,他的表情都很自然,我以为老师只是把欧也妮当引导者和普通的情人呢。”
“他当然没有这么迂腐,年龄不是问题啊,我就比你老师小十二岁,你比她也只是小了十几岁吧?”
“不论是年龄还是阶层,差距大了,才有趣呢。人和人之间因为经历差距碰撞思想,发现更不一样的世界,不是很新奇有趣的体验吗。”
侯爵夫人说起这句话,就像一个刚陷入爱情的小姑娘一样。
克莉丝看着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后面的谈话里,得知欧也妮一个人支撑事务,没法来英国做客,侯爵夫人多愁善感遗憾了一阵,又说这位夫人很坚强,但是也需要关心,交代克莉丝多给她写信,如果未来有了中意的女孩,一定要亲自去法国和这位夫人好好解释。
克莉丝失笑,还是认真应承了。
这会管家走了过来,低声说有客人来访。
侯爵夫人面露不悦,直白说:“没看到我在招待菲利的学生吗,今天他就是最尊贵的小客人。”
管家有些为难,“您昨天亲自说过,因为这位先生救了您,如果他来访,就一定要让他进来的。”